迦谷说的这番话,至多也就是练武者的相对条件,当年迦叶也不指望一个黄毛丫头能修得释摩真经,哪想得到她能成为百年来练成九重功法的第一人呢?
反过来说,叶麒再符合什么心思巧变、专情不悔,究竟能不能行,没练出来都是夸夸其谈。
所谓武学之道,多为求索之道,多少名扬天下的神功失传,只因未能寻得继承的武者。
原本,石壁上的万花宝鉴字意深远,换作是寻常的武功卓绝之人纵然是得到,不仔细揣摩个一年半载,终也是难得其法。
但迦谷乃是天竺数一数二的武僧,于武艺上的天赋连迦叶也由衷叹服,再加上他一住燕灵村就是一整年,早就将这第一重心法拆解成一些浅显易懂的小招,让人一听就能知晓入门的诀窍。
饶是如此,光是第一招“流觞曲水”的吐息都要兜七八个来回,放不能尽放,收不能尽收,长陵练到一半就有些失了耐心——这万花宝鉴实在太过罗里吧嗦,有这么多闲功夫她还不如好好重练一番释摩真经,别到时候被带跑了连自家的本门功夫都耍不溜了。
她深谙武学之道,贵精不在多,便也不再强求。
那厢叶麒倒是一心一意盘膝于地,依照迦谷所说循序渐进地练,长陵看他左右手各有争锋,又周转自如,不由怔住了,迦谷觑着他的动作和神色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叶麒双手交叠,闭着眼迟疑道:“我按师父所说将气由任脉至膻中,现在膻中处好像犹如烈焰灼烧……”
“你将这股气分散至肩井穴、灵台、气海、命门……再游手于十指之中,一定要集中心神,”迦谷站起身来,有些紧张看着他,“然后将你跟前的水与你指尖气血融为一体……”
叶麒十指探前,尽力而试,一头热汗冒了出来,也不见水潭有任何动静,迦谷急着挠了挠脑袋道:“你别那么紧张,放松,你就试着感知,这些水就是你心中最珍视的事或者人什么的,它本来就在你的心里,不需要想着如何操纵……”
他垂目凝神,脑海中许许多多杂念都模糊了,莫名地,出现一帧帧画面——月色之下,温泉池中,她带着慵懒的神情,顾盼而来;大昭寺内,她自天而降,一掌抵上圆海的掌风,轻描淡写地说,“想死的,上前来”;还有贺府中,她踏着披荆斩棘而来,身后是如血的火烧云……
时间没有让她的样子模糊,反而成为他一生也无法戒去的美景——
叶麒双手一擡,但见一缕缕极细的水线自湖潭钻出,宛如一道道极为细小的突泉,晶莹剔透,在空中旋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一触即逝。
长陵淡淡垂目一笑。
迦谷更是惊喜难耐:“你这才刚练,就能驭出水花,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叶麒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也有些难以置信,他看向迦谷道:“可惜只有那么一下……”
“你知道就这一下,为师当时可练了整整一日!”迦谷蹲在他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肩,“快快快,告诉师父,你方才在想些什么,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呢?”
感受到长陵的目光,叶麒耳根一热,忍不住微微别开了视线,“我就是按照师父说的练,没想那么多啊……”
迦谷将信将疑道:“当真如此?”
“真的真的,”叶麒迅速转开话题,“师父,接下来还练么?”
“当然得练,就该趁有感觉的时候抓紧了。”迦谷正要教他第二招,突然肚子咕嘟一叫,“哎呀,我们还没吃过饭呢,饿着肚子怎么练功?”
说着扭头看向长陵,长陵自然而然伸了个懒腰,“这山上有吃的么?我给你们打点野味回来。”
“出家人岂可沾荤,”迦谷摆了摆手,“再说这山上除了麻雀和蛇,也没什么入的了嘴的……我都是下山借点玉米土豆什么的,那山下一大片良田,少一两个也不会有人察觉嘛。”
长陵:“……”
所以出家人就能偷东西了么?
叶麒站起身来,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留在这儿好好练着,等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把第二招也学成了。”
长陵撂下话,看也不多看他们一眼,便往山下而去。
等到她身影远去,迦谷有些感慨叹了一声:“我总觉得……这师侄的脾性倒是变了不少啊。”
叶麒轻轻“咦”了一声,“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脾性么?”
“以前?”迦谷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以前她只管她自己的功夫练的如何,别人练的如何,她从来不会过问的……徒弟,你们俩该不会……”
“不是师父想的那样,本就是徒儿一厢情愿,我原以为她是一个将七情六欲看的寡淡之人,后来才知她处处真诚,只是没有开窍罢了。”叶麒脸上露出一个没经掩饰的惆怅之意,“可是现在,我又不愿让她开这个窍,这样就算我死了,她也能心无旁骛的把路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么?”
“不明白。”迦谷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年纪轻轻,又不是半身不遂,全须全尾的一个人,怎么尽往死里想,不好好想想如何生呢?”
“我不是不想活,我每一天都在想如何活下去,但是万一……”叶麒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不为她做打算。”
“拉倒吧你就,说的好像你已经得到了人家的欢心似的……”迦谷简直怒其不争的瞪着叶麒,“你都会说她处处真诚了,你还这么处处算计,别到时你活下来了,她呜呼哀哉了,结果到她临死前都不知这番心意,岂非活的冤枉?”
叶麒闻言脸色一变,“师父,你好端端的,咒她做什么?”
“你瞧你瞧,我只是这么一说,你也会不高兴吧?”迦谷拍了拍他的肩,“你身边这么多在乎你的人,每天听你说这一番将死不死的陈腔滥调,你可曾顾虑过别人的感受?”
叶麒一噎,迦谷又道:“何况江湖中人,祸从天来,本就是屡见不鲜,为师见过得道高僧,只是在丛林里睡了一觉,被一只毒虫咬了一口就归西了,也见过睥睨天下的魔教在以为即将称霸江湖时吃了长了黑斑的红薯皮,也一命呜呼了……人有命数不错,命数之中既有定数,又有变数,你我区区凡夫俗子,如何算计天意?”
看叶麒怔怔望来,迦谷将他往前一推:“好了好了,为师堂堂高僧,怎么和你说起这些来了?继续练功!”
长陵本来是打算取几根玉米摘几颗果子就速速回山的。
她借着稻谷的遮掩穿田而过,一来一回,几个农作之中的村民毫无察觉,正待错身而去,突然听到一人叹道:“昨夜的恶灵闹的可大了,听闻陈叔还有张头家的儿子都断了胳膊,村长都受了伤……”
另一人道:“唉,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不过,我听说了贞住持胸前的伤并非恶灵所为,而是剑伤,”那人低声道:“现在他们都传是那几个外来客所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
“可是那两个姓高的不都被恶灵分尸了么?”
“嘿,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另外几人心生恨意,以为是我们村中人所为,这才肆意报复……只可惜了贞大师还昏迷不醒,现在村长他们正在为他渡气疗伤,他老人家若能醒转,说不定就能知晓真相了……”
长陵闻言心头一惊——了贞和尚还活着?
诚然昨夜她刺出的那一剑是避开了心脏要害,但胸腑之处也非同小可,那种局面之下他居然没有血流而亡……这位住持的身体根基倒真是厚实的很。
她略略犹豫了一番,将采摘来的食物放到瀑潭边上,看两师徒练的起劲,也不去搅扰,而是去了趟茅屋将迦谷配制的草药带上,折返回了山下。
不管怎么说,了贞住持总归无辜之人,若能弥补得回来,那自是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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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只有一个村医,经过昨夜那一番混战,伤筋动骨的少说也有十来个人,哪怕有几个村民帮衬着照料,一屋子的伤患哀声哉道,那大夫也是手忙脚乱,忙的不可开交。
了贞则是在另一间屋中,包括村长在内,有几个懂得内力的长老分别为他渡送真气,长陵溜达到窗外的时候,里头刚刚结束。
只听村长道:“住持大师虽重,原本剑未穿心,只要好生调养,也未必不能痊愈……只是大师血中的毒素渗入心肺,方大夫也不懂驱毒之法……唉,眼下,我们也只能暂时以此为他吊住一口气……”
一个长老冷哼一声,“都是那几人惹出来的祸!要不是他们擅闯燕灵山,我们就算体内有毒,又怎么会遭此劫难……”
“老陈,”村长及时打住了他的话,“此间内因还是不要透露出去,若是引来恐慌,燕灵村才算是真的大难临头。”
另一个长老语气稍微温和一点,“那两个姓高的也都死了……死因,我们也都是心知肚明……此次众人受伤,除了了贞大师之外,大部分也都是皮外之伤,可以见得他们已是手下留了情了……”
“我们早有言在先,说了到了夜里不能出门,他们要不是有违此言,难道我们还能主动伤他们不成?”陈长老就差没有暴跳如雷了,“余下那三人也不知是生是死,要是让我看到他们,非抽了他们的筋,扒了他们的皮,为了贞大师报仇雪恨!”
那温和的长老又叹了一口气,“原本还想等他们也染上尸蛊,再告之他们真相,就像当年了贞大师那样……谁能想到,这才第二夜,就发生这样的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长陵矮身听了片刻,大致明白了村里的状况——这几个长老的分明是知道尸蛊之事,然而他们没有解决之道,只能欺瞒下来……这了贞大师最初也是外来客,后来为了不让他离开村子,也让他中了尸毒,虽说初衷是不愿让外人知道燕灵村的存在,但此举又未免太过卑劣,难得了贞是个出家人,才不与他们计较,反而成了村子里的住持。
村长沉声道:“罢了,事情既已发生,多说无益。眼下,我们先安顿好村民,不可让他们再次受伤,至于那失踪的三个人,兴许躲在周围的某一座山中,待我们处理好手头之事,再派人去寻一寻,若他们肯从此安心留在村中,我们也不必过分为难。”
陈长老道:“那要是他们不肯呢?”
“不肯……”村长眸光阴森森一闪,“就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这时,有人来敲屋门,说隔壁那一屋子伤患又有人出了状况,村长忙携几位长老夺门而出,长陵悄然闪进屋内,关好门窗,走到床榻边观摩了一番了贞的伤势。
前胸和后背的创口都有些溃烂,上边的药膏只是勉强止住了血,但是脓疮发乌,果然是中毒的迹象。
她将了贞一手扶起,另一手施以南华针刺血,不过须臾,毒血破疮而出,直待颜色变的鲜红,她正待拔针上药,还没来得及开罐,门“砰”一声被人从外踹开。
村长的目光阴沉地掠过她捏针的手,以为她是有心想要加害了贞,他立即抽出腰间刀鞘,冷冷道:“立刻放开住持,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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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谷教了一早上功夫,该说的法门都说过了,接下来就要靠徒弟自己慢慢摸索。
实际上,叶麒的体悟之神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且不提宝鉴中的真假虚实他能一点就通,等教过了四招后,这病秧子竟然还能举一反三,甚至比他当时掌握的还要快。
迦谷高兴的不得了,一直以来他和迦叶斗武功斗佛法,基本上是略逊一筹,后来斗徒弟的时候更是被完全的碾压,如今这最小的徒弟隐隐然有青出于蓝的架势,如何不让他雀跃非常?
一想到日后能在迦叶跟前显摆,迦谷就恨不得叶麒一夜之间就能练成第一重心法,于是,也不去顾这么多东西他嚼不嚼得烂,一股脑全给灌到他耳里去,并命他继续于瀑泉下苦练,天黑前不准休息。
不过,过了晌午,仍不见长陵回来,迦谷不敢让叶麒分心,便诓他长陵来过了,转头便已觅食的名义在山里兜起圈来。
他转来转去,将山翻了个遍都没瞧见人迹,这下才有些慌了:师侄总不会被那帮村民给逮住了吧?
念头一起,他火急火燎往茅屋方向蹦去,想着挑一件称手不伤人的兵器前去助阵,谁知刚一撞门而入,就看到有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口缚布条捆死在地上。
那人正是村长。
迦谷瞪大了双眼,看到长陵坐在破桌前,翘着二郎腿淡定的捧起碗喝了一口汤,道:“啊,师叔,你回来的正巧,我熬了一锅玉米萝卜汤,趁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