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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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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无畏到梅镇的时候,我是亲眼看着他进了越氏旧宅之中,鬼鬼祟祟的捧着这木盒走出来。我们本欲上手就抢,却让明月霏的人捷足先登,毒倒了一大片荆家的士兵,天魂亲自去追荆无畏,我们决定黄雀在后,便顺势让明月霏他们抢走木盒。”七叔手臂上缠着绢布,“后来,我们快明月霏一步埋伏在她们当夜入宿的客栈中,利用奇门遁甲障眼法将他们暂时克制住,才将这木盒子抢了回来。”

    桌案上摆着一方木盒,约莫半臂宽,上边的黑漆有些斑驳了,盒缝隙之间还夹着灰,是有些年头了,悬着一把古朴的花旗锁,不知内里所乘何物。

    叶麒拢着袖子瞥了一眼,问七叔:“里边装的是什么?”

    七叔摇了摇头,“既是越氏之遗物,自然当由姑娘亲自来开。”

    长陵随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枚发簪,驾轻就熟开了锁,一开盒子,但见里头躺着一些书信、文卷之类的物件,并没有什么其他稀奇东西。

    叶麒生怕这里头被明月霏捣过鬼,抢先一步拣一封拆开,确认没有什么古怪之处,才敢让长陵触碰,他又看了几封,道:“好像都是大公子写给别人的书信,大部分都在说军情,有一些是写给武林中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唔,也是为了安置江北流民之事……”

    长陵将所有信扫了一遍,眸色漆黑深沉,“不是我大哥写的,虽然字迹很像,但他有个习惯,但凡是写信给年长之人,字间间距都会比常人书信稍宽,字体更朴茂工整,他说许多前辈上了岁数,难免看不了近物,这才格外注意,所以……这些书信,都是伪造的。”

    七叔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居然是个仿冒品,难免又惊又窘,“可荆无畏当日为了护住此物,差些要与明月霏拼个鱼死网破,若只是伪造之物,又何必……”

    “演戏要演全套,”叶麒将信封丢了回去,“荆无畏同明月霏说过了梅镇,若明月霏毫无所得,岂能善罢甘休?他吃过五毒门一次亏,自然不愿意多树一个敌人。何况他若不拼死相护,明月霏怎么相信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越氏遗物?”

    七叔仍是不解:“就算如此,这木盒也当是很早以前就备好的,他伪造这些书信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麒半靠在木椅的扶手上,“这些书信看去说的是当年北境战事,但是实际上却无形中体现了大公子当年与哪些人联络频繁,比如清玄门、天龙派还有昆仑山……其中不乏闪烁其词,暗有所指,若是有心之士看到这些,也许会去找这些掌门的麻烦……”

    七叔瞬间明白了,“侯爷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叶麒道:“你不觉得信上来往的江湖门派,都是荆无畏拉拢不到的那些人么?”

    后头的话不必多问,荆无畏周旋于庙堂与江湖多年,想必也是树敌无数,为防有人上门找他麻烦,他留着这一手,明月霏不过是刚巧撞到他为精心的布置之下,他才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长陵至始至终没有吭声。

    她心中原本暗暗期待能搜罗到什么兄长的旧物——哪怕毫无用途,也可留作念想,想不到等了大半个月,等来的居然是一场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一窝旮旯里的人,十一年前肮脏不堪,十一年后满肚子装的也尽是些污泥浊水。

    她想到这儿,冲叶麒挥了挥手:“我有些倦了,先回去休息了……”

    “等一等,我觉得这事还有点蹊跷。”

    长陵脚步一顿,转过头去。

    叶麒走到桌案旁,将木盒子挪到一边,从书柜上取了一卷羊皮地图铺陈而开,提笔沾墨,在地图上一边做标记,一边道:“如果只是为了误导明月霏,他派朱一和郭四去,效果应该也差不多,可他亲自前往,应当另有目的……我记得去梅镇的途中,荆无畏停留的路线是这样的,对么?”

    他凭着前阵子收到的飞鸽传书,将几处地点一一标好,练成一条曲线,七叔凑来对了对,当即点头道:“不错。”

    “但是回来的路,他却选了另一条。”叶麒换了一把笔,用朱丹色绘了另一条线,“你们看,他舍近求远,多走了条山路。”

    长陵走上前,认真观摩着地图,一字一顿道:“燕灵山?”

    七叔连连点头道:“是了,我们早一步回到金陵,正是因为他们绕了远路,并在这燕灵山一带滞留了两日,本来还以为他是要躲避明月霏,现在仔细想想,确实有些古怪。”

    叶麒看向长陵,问:“你们越家可与燕灵山有过什么关系?”

    长陵摇了摇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山的名字……”

    “如今朝局不稳,朝中几名大将都在紧盯着太尉之职,荆无畏在这档口还能刻意跑上这一趟,此事于他而言必定十分要紧,”叶麒顿了一下,“而就目前的局势看来,他最关心的两件事,一件是巩固他的军力……还有一件,则是……”

    长陵道:“武林大会。”

    两人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叶麒道:“荆无畏能说出越家与伍润的渊源,手中必定掌握了什么关键之物……对了,你不是说过,当日你在屋顶上听到荆无畏同那几个人提到的新线索……”

    长陵:“他说他得到了折扇之后,重翻旧物,发现了什么……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是打断之后,他还会重新和那四人重新提及,”叶麒走出两步,“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城郊外不就遇到徐来风他们几个人么?”

    “他们匆匆离开金陵,”经过这一番提点,长陵脑子明晰起来,“多半是受了荆无畏的差使……”

    叶麒立即看向七叔,道:“七叔,有办法打探到徐来风、巫马夷、岑峰还有童远他们四个人是否在近日在燕灵山一带出现过?”

    “这次回途,老奴特意派了几人暗中沿着荆无畏的路线回来,我这就传去飞书,让他们一路留心,三日之内,必有回应。”

    半个时辰之后,说要“送几步”的小侯爷送着送着就把长陵送到了清城院外街。

    前半段路都是叶麒在说话,东扯西扯一些有的没的,看长陵都没有什么反应,索性也就不多言了,好半晌,长陵突然开口道:“你觉得现在这个世道如何?”

    叶麒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什么?”

    “中原一分为二,东夏、西夏,还有北雁……”长陵道:“这世道如何?”

    叶麒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方才我看到那些伪造的信笺……虽然信不是我大哥所写,但那上面说的战事都是真的、百姓流离失所是真的、边境城池死伤千万也是真的……”

    她说到此处,没有继续往下说,叶麒何其聪明,怎能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现在这个世道,比那时确是好一些的,”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但也没有好多少,我们现在人在金陵,你还能看到繁华笙歌,稍远一些的,吴越之地、湘江、武陵几郡,依然有不少地方饿殍遍野,恶霸横行……这些所谓的清城院、武举、武林大会,看去昌盛无比,说到底,这些不过就是上位者的手段,江湖人被耍的团团直转而毫不自知,至于文人……有经纬之才的书生得不到启用,饱读诗书还要遭武人笑柄,百姓就更惨了,朝中赋税太过,许多男耕女织为了响应好武之风都跑去了舞枪弄棒,各地四处到处都是武馆,但那些武馆除了骗人财帛,何来的真材实料?”

    叶麒顿住脚步,道:“我说的好一些,也只是因为现在没有那么多战祸……”

    长陵其实不太懂这些,以前长盛老在她耳边唠叨什么“太平”之类的理想,她也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有细想。

    可不知为何,今夜看到那一叠伪造的书信时,兄长说过的那些话,一瞬间都想起来了。

    “你说过,如今的东夏是三足鼎立,就像那三块豆腐。”长陵看向叶麒,“荆家手上的那一块,也不过是原来越家的一部分……但我记得,越家兵力最鼎盛之时,贺家是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换句话说,如果贺家愿意一试,未必不能翻盘,你说过姓沈的登基之时,手中只有饼,没有面。”

    叶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嗯。”

    “但你没有这么做,就算是为了大哥曾经的承诺,你眼见现今这样的哀声哉道,依旧愿意辅佐这样的朝政,这不像你。”长陵道:“除非,你知道一旦有所动作,会酿成比现在更可怕的后果,比如……天下重新回到乱世纷战之中。”

    “你不该想这么多的,”叶麒叹了一声,“原本天下如何,百姓如何,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

    “我想,我日日夜夜都想,但是,我也想知道……后果。”

    叶麒定定地望着她,他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退缩和犹豫,出乎意料的是,她依旧坚定如初。

    “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叶麒道:“在中原一统之前,所有的安宁,都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罢了。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因为你什么也不做而就此打住,而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原本我以为我等不到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有你。”

    长陵一怔,以为他又要来一番腻腻歪歪的陈腔滥调,“我现在不是和你说这些……”

    “我说有你,并非指的是那种空口白话,”叶麒正色道:“而是因为你的力量,比你想象的更大。”

    长陵没听很懂,微微惑然的挑了挑眉梢。

    “反正你现在也没打算荆轲刺秦,你怕什么?”叶麒看她懵懵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到了武林大会之时,有些事自然会发生,到时你就会明白了。”

    叶麒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通常自带喜感,随时都能上台唱一出天仙配,但有的时候,他的笑意会带着一层浅浅的深邃,将千头万绪都裹藏起来,只留下柔软,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温润的谦谦君子。

    长陵被他揉了三下头,一下挥开他的手,“你最近什么毛病,总喜欢摸人的头。”

    叶麒“哎呀”一声,“你还敢说我,那时候天天揉我脑袋的又是谁?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服气?不服气你再长个啊,长得比我高我让你揉。”看她瞪来,他连连倒蹿几步,笑容回到了欠扁那一款,“我送美人到这儿就差不多了,早睡早起,明早再见。”

    言罢,不等长陵一掌拍来,他一个蹿身,直溜出了个不见踪影。

    长陵原本还有什么话想问,被他这样一闹,居然一下子就忘了。她伸了个懒腰,身形一飘,翻过清城院的高墙,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墙的拐角面,叶麒悄然背靠而立,等听到动静远去,他终于憋不住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血都溅在地上,他掏出一块方帕拭干净嘴角边的血渍,恢复了风雅公子的做派,就是夜风清凉,他出门急没穿够,这会儿冻的寒颤连连,考虑一下,想着还是去乌子巷那边添件衣裳比较稳妥。

    这个时辰,附近所有的街巷都沉寂下来,他买下的那座宅院也是空空荡荡——武举在即,所有院生都不能外宿了。

    被周沁砸出的那个坑还在,风刮过的时候都带着呼声,叶麒快步回屋罩了件披风,刚走出院子时,听到了一声脚步声。

    这一步声,轻浮而内敛,绝不是符宴旸。

    叶麒倏然擡起眼,目光落在半毁的墙后,漆黑一片中,脚步声再度响起,有一人迈步而出。

    “小公爷,好久不见了。”

    听到声音,叶麒警惕的神情上多了一分诧异,“是你?”

    来人是个女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小姑娘的面容,但素净的脸蛋保养得当,又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一身短打深蓝色布裳挡不住她的姿容,嘴角勾起时,倒是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叶麒,淡淡笑道:“你比前两年又长高了。”

    叶麒搭在腰际鞭柄上的手略略一松:“罗姨倒是年年都没变,不知吃的是哪家的不老药?可否介绍给我?”

    “罗姨”似乎早就见惯了他这番不着调,笑道:“好呀,你来西夏,我天天炖给你喝。”

    “那就不必了,男人要是长得太嫩,会娶不到媳妇的。”叶麒客气的摆了摆手,“按理说您远道而来,我该尽地主之谊,不过今晚太迟了,接下来几日我也很忙,如果您能多呆十天半个月的,我再请你吃饭。”

    罗姨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过两日拜祭过姐姐,自会离开。”

    叶麒听到“拜祭”二字,身形稍稍一僵,微笑着点了点头,“罗姨有心了。”

    “你娘泉下若知你能活到现在……”罗姨道:“必定会后悔,当初没有让你随我们到长安,否则如今的天下……”

    叶麒一扬眉:“人心隔着肚皮,咱自个儿都捉摸不透自个儿的想法,随意揣测别人,除了图个嘴快,又有什么劲呢?罗姨想说什么,还是别兜圈子了。”

    “好,不兜圈子。”罗姨道:“陛下想见你。”

    “不好意思,没空。”

    “喔?忙什么?忙着与沈曜鱼死网破么?”

    叶麒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你们自己的事儿都应付不过来,还有闲心关心我的事?看来那老头儿真是撑不住了,怎么,魏行云打算篡位了?”

    “你应当知道陛下的意思,”罗姨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眼睛微微一眯,“难道说,你是打算为贺家鞠躬尽瘁,让这天下改姓贺?”

    “我都说了,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罗姨,大家亲戚一场,我好言相劝,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儿,有时间,您可以回去养养身子,备个胎,再生一个,比什么都稳妥。”叶麒毫无兴致的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袖子,“好了,天这么冷,我也要回家烤个火取暖……”

    “你不要忘了,你不姓贺,贺家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家。”罗姨冷冷盯着他:“这一点,从你一出生就注定好了,你想躲,也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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