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一直都知道,大哥死了,越家只剩她一个人。
从雁国一路走来,从许多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越大公子、越二公子的传奇故事,她恍恍惚惚间开始习惯,习惯明明对她而言只是很近的事,却过了很久很久。
十一年这个数字,就好像是说书人口中一带而过的一句话,昨日之遥遥不可及,倒不如不思不念,只要一心一意往前走,尽力报仇就是。
可是这一刻,她猛地想起了一些琐碎的往事——大哥总喜欢在军帐中舞文弄墨,她嘲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大哥总说什么武征天下、文治天下的高谈阔论,她笑他“你有本事拿下天下再说”,大哥就会似模似样的说“实在拿不下的话,要是我妹妹能嫁个有本事的,以后我做国舅也乐得逍遥啊”,每每一调侃,准要挨长陵的揍。但是更多时候,长盛总是殚精竭虑的为兄弟筹、为百姓愁、视外敌如仇,他总有忙不完的事,而自己除了帮他上阵杀敌,冲锋陷阵,好像也帮不了更多了。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这一生何所求呢?长盛是怎么回答来着?喔,是了,他说……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忽然之间,长陵真真切切意识到,那些横刀跃马的战场、坚定不移的雄心、叱咤一时的传奇,都已经化作了一轮孤月,一抔黄土。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无从查证的真相,正如越家军永远无法重现,正如她站在这座墓碑前,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山峦不知,夜风不知,只有她知道。
长陵的脚步非常沉重,近乎是吃力的迈到墓前,她已无暇顾及身旁的叶麒会作何感想,便想跪下身来。他突然间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形。
她困惑不明,叶麒把她带到了这儿,却又阻她跪拜,这是何故?
“你看那儿,”叶麒指着数丈边上另一处坟冢,“那是越二公子的陵墓,你觉得,那棺木中躺着的,是真的越二公子么?”
长陵答不上来,她也没有领会叶麒这么问的用意。
“我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但我今早还是派人撬开了越二公子的坟……”叶麒的声音轻缓,“棺木之中躺着的,是一具男人的尸骨,是沈曜为了欺瞒天下人,埋下的谎言。”
长陵整个人一震,哑声道:“你、是说……”
“你说过,你与越家……有渊源,”叶麒深吸一口气,“若是越大公子的尸骸摆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得出么?”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深意,一股没由来的颤意从腰脊窜上头皮,麻的她面色全无,想要开口,迟迟没有发出声来。
叶麒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臂弯,“什么都别想,只要回答我,能认得出么?”
不知是因为她的身子太凉,还是他的手热,一股暖意透过薄薄的单衣渗到体肤上,长陵回过神来,对上他瞳仁中的光亮:“能。”
“好。”
叶麒松开长陵的双臂,回身吹了一哨,不出片刻,便有几人穿过密林出现在眼前,手中都带着铲子、铁锹之类的工具,还有一人长陵认得,是贺府的那个名叫七叔的掌事官。
“七叔以前当过仵作,也盗过墓,”叶麒对长陵道:“他们都是我贺家信得过的老人。”
长陵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毕竟是专业盗过墓的,七叔自己举这个火把不动手,左支右使了一小阵,很快将岩石砌成的冢丘开出一道半人高的口子来——连土都没掀动多少。
底下是一个中空的墓穴,七叔钻进去片刻,出来时冲叶麒点了点头。
墓穴不深,穿过狭小的入口,一眼便能看到洞内的光景——石壁上诸多凹口内摆着各式各样的朱陶器、铜铸品,棺木埋在地底下只露出一个雕龙的棺盖,前后各摆着一只石兽,可以想象下葬时该做的仪式、该陪的陪葬品倒是做足了。
七叔和另外两人合力将棺木擡了出来,尘土扑朔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尘封已久的泥草味,叶麒对七叔道:“你们先出去,有需要我再叫你们。”
长陵走到棺木前,几度试图使劲,但也不知怎地,她那一身能撼天动地的力气在这时偏偏使不上分毫,她轻而急地换了两口气,一双手自她身后绕过,搭在她的手边,“我帮你。”
她不知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侯爷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能将沉若千钧的棺盖徐徐推开,刚推出几许时,长陵忽然偏过头去,“你来吧。”
叶麒侧了个身,轻声道:“好,我来。”
窸窸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待听到最后棺盖落地砰的一声,长陵心头不禁一抖,眼神怎么都不敢往棺里扫去。
“长亭,”叶麒道:“你转过身看一眼。”
这一句话好像凭空给她添了一点勇气,她缓缓挪过头,像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目光落入棺柩,看到里面躺着一具骸骨。
长陵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腰看着,从头颅看到了脚骨,搭在棺边的双手指节白得吓人。
“这人身上骨骼完好,生前应该没有受过重挫,我……”叶麒还没说完,看到长陵忽然将手伸入棺中,复上那具尸骸,他身形一倾,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在那尸骸手骨上方一寸停了下来。
长陵的眼前倏然模糊了一下。
很多年以前,长盛曾嘲笑过她:“你知道你装男人哪里最不像么?”
“喉结?”
“不是,是手。”长盛道:“你那双手细看根本就不像男子的手。”
“我手不小了,”她张开掌心,做出了一个挥掌的动作,“一掌够拍死一头牛了。”
长盛挑衅伸出自己的手,在长陵手前一比——长出她一个半指节,“小手妹?”
她“嗤”了一声,“大手鬼。”
一滴温热的水落在叶麒的手背上,他愣了,转过头,看到长陵通红的眼眶里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滑过白皙的脸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
叶麒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汝眸中无酒,吾视之即醉。
他看到她的瞳仁亮了起来,反握住自己的手,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他不是大哥,大哥的手比我长许多,这人的手和我差不多……”
在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之中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那么一星半点,又如何不令人百感交集?此时,长陵甚至忘了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凝视着叶麒,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的肯定。
叶麒郑重点了点头,“大公子在北溟峰山洞之时肋骨就断了,但这具尸骸却完好无损,足见他不是大公子,应该只是当年沈曜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找到的替身罢了。”
“为什么?”长陵的嘴唇白得吓人,“莫道云不是说,沈曜他们找到了大哥,如果大哥在他们手中,他们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尸身……”
“因为大公子并不在他们手中。”叶麒一字一顿道:“他在十一年前就逃走了。”
长陵怔怔的望着叶麒。
“你说什么?”
“说来话长,”冢内尘土飞扬,叶麒被呛的咳了两声,“我们不如出去说吧。”
山峦高处,茫茫星河悬在眼前,触手可及。
晚风吹乱了长陵的发梢,她总算从一片凌乱中找回了一点理智,“你可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今夜才把我找来……”
叶麒点了点头,“你知道方锴么?”
长陵想了一下,“以前,我将一个山寨里的贼匪收入越家军中,有个人好像是叫方锴。”
“我得到消息,当年大公子离世时,那方锴也在同一日生急病死了,但是这段时间,刚好有人在淮郡发现了这个人,人是疯了,但是有一句话却反反复复,说的很是奇怪,他说,‘不是公子’。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觉得兹事体大,所以赶去溪镇见了一下这个人,”叶麒似乎有些腿酸,找了个光滑的岩石坐下,“在见到这人之前,我让七叔将我装扮成大公子的模样,一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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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叶麒刚迈入屋内,方锴一看到他,惊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大公子,你是大公子!你、你当真没死!”
叶麒神色一凛,道:“我怎么会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锴热泪盈眶,跪到地上,膝行几步,“沈盟主说您死了,荆将军也说您死了,他们都说您死了……可我、我不相信,我偷偷、偷偷去看,那榻上的人虽然很像您,但您教过我功夫,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您……我和我们老大说,说您没死,说他不是大公子,可是老大不信,还非要将我撵走……我说的是实话啊……”
叶麒蹲下身,沉声问道:“你离开军营后,去了哪儿?”
“我去了哪儿?”方锴双眼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又走回去了,我想找老大他们,我想说清楚,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老大他们都死了……就躺在那野坡上……满地都死血……我一个个看,一个个的看,可是他们都死了……我看到前面还有人在杀人,我很害怕,我不敢动,我一动也不敢动……我只听到他们说……说……”
叶麒:“说什么?”
“一个人说,‘他本来就是垂死之人,如今带走他的人也中了万毒镖,定是活不成的,’另一个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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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听到这里,忍不住急问:“那方锴说的那个‘他’,是……”
“就是大公子。”叶麒重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跟前,“也许是在北溟山洞之时,又或许是他们把大公子带到了军营之后,有人救走了大公子,但是沈曜他们并不希望这件事被人知道,才匆匆找了个死尸扮成大公子以掩人耳目,却没有想到会被方锴识破。我想,当时方锴的同寨兄弟也察觉出了什么,故意说他是得了急病,好让方锴离开,但还是让沈曜觉出不对,所以才杀了他们灭口……”
她的瞳仁亮了起来,在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之中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那么一星半点,又如何不令人百感交集?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落寞了下去,“可是,如果……”
“如果大公子还活着,为什么这些年从来没有出现,为什么可以眼看着越家军落入沈家之手?”叶麒只要看着长陵的眼睛,好像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是啊,也许大公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那也只是也许,另外一个也许是他还活着,不是么?”
长陵心头一震,“另外一个也许?”
“是,就像你一样。”叶麒眼圈微微泛着红,但是嘴角微微扬起,“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我就是不信,我一年找不到你,第二年继续找,三年找不到你,就再花五年的时间找,到我自己都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不就出现了么?”
长陵眼波微微浮动,“你……就不怕只是虚度光阴,到头来什么也等不到么?”
“我多出来的光阴,不都是你给的么?”叶麒笑道:“长陵,你害怕失望么?”
长陵呼吸倏地一窒,没有回答。
“我怕过。但是,万一呢?”叶麒深深看着她,“万一大公子还活着,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只是暂时的无法出现在世人眼前,也许他也在等你,也许我们就能找到他呢?就算找到最后,也许还是徒劳无功,但是那又怎么样,最多接受最坏的结果,回到原点,只要不被绝望吞噬,又为何要因害怕失望而放弃希望呢?”
“接受最坏的结果?”
“对啊,反正你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你只要好好保重你的身体,除此以外,你难道还害怕失去什么么?”
长陵垂眸,过了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有。”
叶麒微微惑然,“是什么?”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