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方烛伊裹挟着一股劲气拍了上去,王珣不再保留实力,二人就这么酣斗起来。
同桌的青年喃喃道:“早闻这凌绝拳失传多年,方家的小姐怎么会这套拳法……”
邻桌有人接话道:“嘿,我觉得,多半是荆无畏荆将军教的!”
“荆将军?”
“你们都不知道么?这荆无畏将军在十多年前可是越家军麾下的名将,泰兴一役,越家大公子临终前嘱托他率越家军扶持当今皇上,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封荆将军为开国军侯……”
“那与方家小姐什么关系?”
“荆将军是这方小姐的舅舅,你说越二公子将拳法传给荆将军,荆将军又教给了自己的外甥女,那有什么稀奇的?”
长陵听到此处,脸上的血色已如潮水般褪去,她死死的盯着擂台,看着方烛伊一拳一眼,的的确确与是她自创的凌绝拳有几分相似。
擂台上的两人已过近百招,方烛伊拳法虽奇,总算王珣功夫底子深厚,稳扎稳打,瞧出了她身法的破绽之处。
他胳膊一展,内力荡涌而出,逼得方烛伊连连倒退,堪堪退到了台下。
至此方毕,王珣擡袖为礼道:“承让。”
方烛伊面上并没有太多灰败之色,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袍,桀骜道:“不是凌绝拳输给了你,是我内力不如你。”
王珣没有与她斗嘴的意思,只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这一番比试几度辗转,看客们皆觉得畅爽,还没来得及拍案叫绝,忽听到一声冷笑:“就这狗屁东西也好称是凌绝拳?”
众人一听哗然——何人如此口出狂言?!
正要替方小姐讨个公道,一望去,却见开腔的是个绝色美人,厅内倏地默了一瞬。
方大小姐已是美人中的翘楚了,但这女子一身气度,当真比画里走出来的还要清雅绝俗——一时之间,呼之欲出的脏话愣是给卡在了喉口。
方烛伊本来听到有人置疑凌绝拳已是不悦,看对方的样貌比自己还要出众,心下更是着恼,指着长陵道:“你说什么?”
“我说,”长陵缓缓站起身,“你练的若是真正的凌绝拳,就不会连一百招都斗不过去。”
她用了个“连”字,这下王珣也蹙起了眉——哪来的女子,说起话来口气如此嚣张。
符宴旸看方烛伊起了愠色,又见长陵也是一脸不爽,实在没摸清状况,正想开口劝阻,方烛伊当先踏出一步:“听姑娘的语气,你懂凌绝拳?”
长陵嘴唇几乎未动道:“不巧,比你懂一点。”
方烛伊“呵”了一声,“那正好,我们来比一比,谁真懂谁假懂,一试方知!”
她这声“知”字方落,徒然掠身而来,周围人隔着数丈,都能感受到那骤然凝聚之气,没来得及避让,长拳已近在跟前!
长陵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她一手背在身后,只是左掌心轻描淡写的凌空一挥——刹那间,众人只见方烛伊纵身一旋,似乎扑了个空,径直落在距长陵五步远的身后。
什么情况?没打着?还是给这女的躲过了?
围观者正懵着,长陵偏过头,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方烛伊。
方烛伊面色铁青,右手不受控制的打着哆嗦,心下一震:分明打到她了,她是如何出的招,我又是被什么力量给推到这儿的?
王珣也吃了一惊。
刚刚方烛伊挡住了视线,他没看清这女子出手,但可以肯定的是,由始至终她都没有挪动一步,甚至连身形都没有晃过——那是怎么错开凌绝拳的?
一定只是巧合。
方烛伊抿了抿唇,紧紧握起双拳,抱着全力以赴大打出手的架势再度冲了上去,长陵亦无罢手的意思,正当两人只离半尺之距,突然一人不怕死的窜到她们当中,口中直嚷道:“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凌绝拳停在那人鼻端前,他抓紧接着下半句:“……自家人千万别不认得自家人啊。”
“符宴旸,”方烛伊忍着满腔怒意,“不给我滚一边去,我连你一起打!”
“先别急,听我介绍一下……”符宴旸摊开掌心往长陵身上一比,“这位是你的表姐。”
“胡说八道什么?”
“你说谁?”
两位美人同时出了声,周围的人都大惑不解,符宴旸瞪了长陵一眼,“南姐姐,你怎么明知故问呢?方才那位兄台不都说了嘛,烛伊是荆将军的外甥女,你可不就是她的表姐么?”
长陵脑子迟钝的滞了一下,但听符宴旸对方烛伊道:“她就是荆无畏将军流落在外的女儿啊。”
倏然间,长陵瞪大了双眼。
泰兴一役,联合沈曜背叛越家的荆无畏,居然就是南絮的父亲?
方烛伊放下手,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长陵一番:“她真是舅舅的女儿?”
符宴旸:“货真价实,你要不信,可以去问我哥啊。”
“难怪你说你会凌绝拳,”方烛伊神色多了两分了然,“是我舅舅教你的吧。”
长陵蓦地一擡睫,眸光之冷冽,令方烛伊无端一紧。
凌绝拳虽然名声显赫,但自创拳来仅在对敌时用过一次,而那一战,荆无畏并不在场。
确切说来,她从未将这套拳法正式教给过什么人。
但是,唯独有一个例外。
*****
要说凌绝拳,自然要先提一嘴凌绝山。
凌绝山地处江东会稽,在那一带有不少名山峻岭,风光秀丽,而凌绝山除了名字霸气之外一无所长。
漫山的树春天不开花,夏日不结果,秋季秃的一毛不拔,到了天寒地坼的时节,在野地撒泡尿都能弧成一根冰条,别说什么赏景的人了,就连禽兽都难得一见。
是以,也成了越长陵闭门练武的好去处——她在凌绝山上还造了间木屋。
十二年前的付流景万万没有想到,他在腊月最冷之季能被越长陵抓到凌绝山上去……画小人。
没有错,是画小人——每个小人一种出拳姿势,总共要画四百八十个,全套拳法称之为凌绝拳。
付流景用裘皮将自己裹成粽子,只露出一双瑟瑟发抖的手,艰难的握着笔:“你、你要把你的拳法写成书可以找别人,为什么要找我……哈啾!”
坐在一旁磨剑的越长陵眼皮也不擡一下,“听我哥说你画工好,春宫图都会画,武功秘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我画工是好……”付流景又打了个喷嚏,“但我身体不好啊,你要逼我干活,也该选个稍微温暖一点的地方不是……哈啾!”
“啊,抱歉,我之前一直在练功,没发觉这里冷。”长陵的脸上浑然没有“抱歉”的意思,“这样吧,等你画完了,我带你下山去看大夫,钱我出,如何?”
“……”啪嗒一声,付流景手中的笔捏折了,“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能安之若素的接受了?我告诉你,我要是得了风寒,绝对不会……”
“饶”字没能成功的蹦出来,只见长陵挥剑一指,他的声音瞬间变了腔调:“开个玩笑,风寒而已,喝两杯红糖姜水就好了,这都画了一半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怕被废的付流景当然不敢半途而废,他在炸毛与顺毛两种状态下来回转换,终于完成了那一沓厚厚的手绘拳谱——顺道还一针一线的将纸稿缝成了书。
“你这个拳法也忒难画了,”付流景一边表功一边还不忘抱怨,“若不是我脑子好,换个人来画,鬼能看得出这拳怎么来怎么去的。”
长陵接过凌绝拳谱,“如此说来,这些拳法你都记住了?”
“废话,我看你演了三遍,画了足足三天,这都记不住,岂不是有负于我江湖第一才子之称了?”
“哦。”长陵将拳谱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微微点了点头,“那就行。”
话说完,随手将拳谱往炭盆里一丢,付流景惊了,也不顾烫不烫手就冲上去将书捞了起来,“你疯了?!我才画好,你就烧了?!”
“因为不需要了。”
“不需要?”付流景扯着嗓子吼道:“你不需要把我拐来画半天?图什么!”
“不图什么,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付流景一呆,“给我的?”
“之前你在尧山被叛军围着打,差点丢了性命,我说要教你几招防身,你又说你吃不了苦,”长陵道:“我左思右想,总算想出了这一套凌绝拳,一手为刀,一手为石,练着并不费劲,适合你,只要稍加练习,以后遇到那种虾兵蟹将,就不会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了。”
付流景张口结舌的盯着她,眼中尽是茫然:“你是说……这套凌绝拳,是为我创的?”
“我只是防范于未然。你要是死了,谁来当我们越家的军师呢?”长陵看付流景还捧着拳谱,“行了,把它烧了吧。”
“那、那可不行,”付流景一蹦三尺远,“我画的这么辛苦,说烧就烧太可惜了,而且、既然,你说是给我的,那我不给烧,就不给烧!”
“随便你。”长陵一摊手:“你看着点,别随便给别人,要是不小心一传十十传百,到时你会了也不好使了。”
她说完话,也就顾不上与他闲扯,转头时却听他道:“你就当真如此信任我?”
长陵回过身,奇怪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泛起层层微波:“江湖上有那么多人都惦记着学你的武功,你就不担心我把你的拳法给卖了,或者……是教给其他什么人?”
“这我倒没想过,”长陵歪着头,问:“你会么?”
好像只是须臾一瞬,又仿佛过了良久,但听付流景沉声道:“我不会。”
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了一点笑意,“那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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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久远的事本以为不会再去回忆了。
直到今日见方烛伊使出一套凌绝拳,直到符宴旸说她是荆无畏的外甥女。
长陵忽然有些迷惑。
当日在泰兴城前,付流景曾说,他杀她,是为了给那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的季子凝报仇。
故而她才会在坠落瀑泉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她以为,至少那样会让他心生愧悔之意。
若他还活着,她必要血债血偿——为大哥,为越家军,还为北溟峰之上的结义之谊。
但她并未为此憎恨难平,因为一个男人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复仇,本就是天经地义。
哪怕是弄错了。
但是现下看来,也许弄错一切的人不是付流景,是她自己。
若当真心有情义,怎么可能会在她死后,还将凌绝拳授给荆无畏?
正如当年,他要报仇,直接在一壶酒里下毒就好了,何苦大费周章的用什么同心蛊呢?
越长陵啊越长陵,何必讶异,何必问因果?
当初自己蠢笨,于荒地种草,又如何能换来春生。
作者有话要说:
于荒地种草,又如何能换来春生。
写到这句的时候指尖顿住,忽然写不下去,所以这章在这戛然而止。
我大概要被流景兄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