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飘飘的语气很平静,但她一直在颤抖。她语气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裴嘉康却知道,她其实一直没有从这些事情里走出来。这么多年,她其实一直在受这些事情的影响。看着柳飘飘一开一阖的嘴,裴嘉康想到了两人才见面那次,她要离开,他突然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她立刻就吓得寒毛直竖。他那时还不理解,她为何会突然那么恐惧,他猜测到,可能是经历过这类的事情,心里有阴影,他现在知道了,她是从小到大,总被人突然关上门,被打……裴嘉康也理解了,为什么她跟别人不一样,很多人是见不得别人过上好日子,唯独她,是见不得自己过上好日子。那种不配得到感,是因为她生下来就带着原罪,就承载了继母全部的恨意。她从来都觉得,她是个多余的人。
一个多余的人,连活着,都自觉不配,何况是过上好日子呢!
何其无辜,却无能为力。
可她,却有如今的成绩。她突破了,或者说战胜了、隐藏了心理障碍,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在新媒体领域做得这么好!
突然之间,裴嘉康就理解了,为什么经常会觉得柳飘飘是个毫无底线的人。她的确是个毫无底线的人啊!要不然,就不会毫无心理障碍地利用了齐因事件,扮演了一个坏人。
裴嘉康彻底原谅了柳飘飘,他彻底地接纳了柳飘飘,包括她的毫无底线。
柳飘飘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啊!裴嘉康的鼻子有些发酸、喉咙有些发痛,他想穿越到柳飘飘小的时候,去抱抱那时候的她,去帮助那时候的她……如果他可以,她或许能少吃点苦吧!
裴嘉康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去趟卫生间。”
他在卫生间待了一会儿才出来。出来的时候鼻头和眼圈都有些红。不知道为什么,柳飘飘总感觉他好像在卫生间哭过了,却也不能确定,就觉得异样。他可真是心软啊!她的讲述已经够干巴够平静了,他还这样失控。还真是一个心软的男人啊!这么心软的男人,却成为了一个心理咨询师,倾听别人的命运,感受别人的情绪,还真是……挺为难他的。
柳飘飘的心,突然就重重地跳了一下。最近,看着裴嘉康的脸,柳飘飘的心,总是不由自主咚咚跳。她几乎不敢再直视裴嘉康的脸了,悄悄地别开了眼睛。
肖艳玲没注意到柳飘飘异样的表情,只见她盯着裴嘉康看,而裴嘉康却低了头,摸出了手机,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
肖艳玲说:“被外婆接走了,就好很多了吧!”
“生活上是好很多了,起码能吃饱穿暖了,也能正常读书了。”柳飘飘收敛情绪,说,“我后来才知道,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郑玉华偷偷去看过我,见我日子太苦,给王雅丽钱,作为我的生活费,让王雅丽对我好一点。就连收的那一万块,也悄悄还给了奶奶,让奶奶给我买点好吃的。”
“王雅丽应该很忌惮你外婆吧!”肖艳玲说,“你外婆来看你之后,好很多了吧!”
柳飘飘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思考,怎么回复肖艳玲这些话。过了会儿,柳飘飘说:“直接的暴力少很多了,但也并没有好多少,语言暴力仍然在。她有儿子要养,郑玉华给的钱,能花个零头在我身上就不错了。而且她认为杨念把拖油瓶扔给她,是欠了她的。她花那些钱理直气壮。”
一直没有开口的裴嘉康说话了,他问:“你后来,跟你外婆,还有你妈妈,相处得怎么样?”
柳飘飘低头想了想,说:“不太好。我性格很孤僻。”
“换了谁,经历了你所经历的这些事情,都会变得孤僻啊!”肖艳玲说,“她们应该能理解吧!”
“一开始能。”柳飘飘说,“但一颗心总捂不热的话,还是有怨言的,毕竟都是普通人。”
柳飘飘解释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我,已经是最好的我了。那时候杨念还没离婚,为了不影响杨念的生活,我跟郑玉华他们两口子住一起。郑玉华对我特别严厉,读书方面、性格和人品方面,都特别严厉。她总觉得杨念之所以那么糊涂,是因为她太宠她的缘故。她不希望我走杨念的老路,所以愈发严厉。她对我严厉,对我凶,我也就总是硬邦邦的,不会说一句软话,不懂得感恩,外婆就很伤心。”
——如果你见过曾经的我,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尽管成年后,经历了很多很多波折,但现在,真的,已经是柳飘飘最好的状态了。
“你心里面应该挺感恩的吧!”肖艳玲说。
“我内心深处很不适应。”柳飘飘说,“王雅丽对我很粗暴,郑玉华对我,是另一种形式的粗暴。她希望我能感激她,懂事而强大,可我总沉浸在害怕和悲伤的情绪里,对人天生不信任,因为她们曾经放弃过我,因为她们接我太晚,心中对她们是有怨恨的,没办法跟她说出任何贴心的话。再加上,我从农村的小学转到城市里,启蒙阶段没人教,成绩总是垫底。郑玉华希望我学习好一点,而我也没能做到。就连最后,也只考了个三本大学,她心里还是很失望的。”
“你有创伤综合征,她们不该对你要求过高。”裴嘉康说,“接回去之后,应该先看心理咨询师的。”
“那时候谁懂呢?”柳飘飘说,“别人对待你的态度,是你教他们的。我把自己缩起来,不贴心,还总有对立情绪,她们不喜欢我,是正常的。”
“你现在的性格很好,情商也高。”肖艳玲说。
“成长总是要付出各种代价。”柳飘飘说,“一个特别封闭的人,逐渐把自己打开,这需要很长时间,要付出很大代价。我是大学抑郁症爆发,看心理医生无果,决定自愈之后,才逐渐改变的。我努力照着外婆的要求去做,中途也看了很多书,跟人接触的过程中,逐步调整自己,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当然,钱也给了我很大的底气。我这样的人,短短几年时间,就赚了这么多钱,真是运气很好了。老天爷待我不薄,我应该感恩。”
“那是你能力强。”肖艳玲说,“我就没见过几个比你写得好的公众/号博主,你赚到钱,是应该的。”
“还是运气好。”柳飘飘说,“写得好的人太多了,能红的,能赚到钱的,是少数。我经常觉得,那其实是老天爷在补偿我。也经常觉得,老天爷迟早有一天会把这些都收回去。”
这就是裴嘉康之前跟柳飘飘说的“不配得到感”了,柳飘飘终于承认,她的“不配得到感”很强烈。
裴嘉康问:“你现在跟你外婆她们,关系好吗?”
柳飘飘沉默了一下,说:“我大学住校,后来自己能挣钱交学费了,就很少回去了,联系也不多。”
“你不想跟她们联系对吧!”裴嘉康不自觉就开始做心理咨询了。
“嗯,每次联系,都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柳飘飘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可她,情绪上的不良反应,让她始终没办法跟她们亲近。
“觉得不舒服就不要联系了。”肖艳玲说,“我回国之后也很少跟家人联系。”
裴嘉康何尝不是?自从母亲死了,父亲再娶,他就很少跟他们联系了。他们都是一样被被抛弃的人啊!他们都是一样孤单的人啊!
肖艳玲的手机响了很多次,她都摁掉了。柳飘飘和裴嘉康注意到,打电话给肖艳玲的那个人是郑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