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树枝簌簌作响。
楚太后在春熙宫暖阁中定坐,接过章公公捧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道:“外面如何了?”
章公公躬身与太后道:“回禀太后,眼下外头可谓是人仰马翻,那薛尚书不仅缉捕了光禄寺少卿曾鹤宁、太常寺卿左正宇等九位朝中要员,竟还查办了薛二郎……”
楚太后蹙起眉头,不可置信道:“你说薛襄阳拿了薛二郎,可知其缘由?”
章公公摇了摇头道:“刑部的人对此事全都避之不谈,奴才没探听着。”
全都避之不谈。
楚太后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下,喃喃道:“看来这场火,是蓄谋已久了……”
楚太后又道:“皇帝那儿如何了?”
章公公道:“盛康海将昌宁行宫守的严丝合缝,太医院的人只进不出,奴才估摸着,陛下确实是受伤了。”
楚太后点点头,道:“长宁呢?”
章公公道:“公主一直同傅二郎在寝殿,未曾出去过。”
楚太后斜靠在榻上,绕着手中的佛珠,闭目沉思,须臾才道:“骊山的舆图,给哀家拿过来。”
“工部上次送来的修葺用度,也一同拿过来。”楚太后补了一句。
窗外天山共色,殿内灯火通明,楚太后垂眸看着舆图。
南向是行宫,东西是猎场,唯有北向荒无人烟。
北向,北向。
楚太后的指腹反复敲打着图中北向的山崖。
章公公道:“太后可是怀疑苏淮安藏在北山之中?”
楚太后道:“哀家看着长宁长大,她三年不下山,与苏淮安绝对脱不了干系。”
章公公低声劝道:“太后娘娘,那账册早晚是个问题,眼下陛下受伤,骊山封山,此时不逼长公主一回,可就要回京了。”
楚太后静默半晌,慢慢点数着手中佛珠,轻声道:“就今晚吧。”
——
夤夜,太后以皇上病重为由,召见了后妃们,众人齐聚春熙宫正殿。
太后坐在芙蓉榻上,叹了口气道:“陛下受了重伤,尚未醒来,但好在性命无碍,今儿叫你们来,也是让你们心里有个数。”
柳妃道:“陛下受伤,臣妾等人实在是寝食难安。”
众人颔首附和过后,太后与柳妃说起了祈福之事,“龙体有恙不是小事,等回了宫……”
这厢话还没说完,倏然,小太监推门而入,急急忙忙道:“启禀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楚太后抬眸道:“怎么了?!”
“北边,是北边起火了!”
薛澜怡细眉险些交叠在一处,“怎么又起火了!这骊山不是避暑的地儿吗?”
何淑仪也不由附和道:“是呀,况且这都夤夜了,怎么会又起火……”
萧琏妤闻言,徒然起身,又问了一次,“你刚刚说哪里起火了?”
小太监道:“回禀长公主,是北边,北边起火了。”
“怎么可能……”萧琏妤自言自语地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诸妃跟着长公主的步伐接连走出春熙宫,一齐朝北望去——
只见北边窜起簇簇火光,乌青的浓烟在夜色里四处蔓延。
长公主的手在华丽的长裾下剧烈颤抖,她忽然回头大喊:“傅荀!”
傅荀牵着马走来,面色沉重道:“臣方才去备马了。”
长宁颤声道:“快走,我们得去北边。”
话音甫落,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士兵将春熙宫团团围住。
挡住了长公主的去路。
“长宁,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楚太后寒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哀家问你,你去北边做甚?”
闻言,长宁长公主忽然间明白过来,今夜这把火,根本是太后故意的。
楚太后从章公公手上接过一张单据,正容亢色道:“这是三年来骊山别苑修葺的用度,哀家问你,多出来的夯土、琉璃瓦,你都用在哪儿了?”
“你在骊山,究竟藏了什么人!”
四周阒寂,嫔妃之间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同时响起了一个名字——苏氏余孽,苏淮安。
“答不出来,你今夜就别想离开,哀家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想救谁?”
长宁长公主嗤嗤地笑出声,旋即,一把将傅荀腰间的长剑拔出,横在了面前的士兵身上,“让开!”
她忽然拔高了音量道:“我说让开!”
章公公道:“还愣着作甚!动手!”
风从耳畔过,秦婈看着双眸猩红的小公主,蓦地想起了北边的风筝。
一幕幕接连在眼前闪过——
来时,小公主在马车里掂着萧韫,道:“三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昨夜,她毫不费力地单手拖起萧韫,道:“姑姑教你玩。”
……
秦婈看着长宁的身影,心脏不断下跌。
太妃任由她三年不下骊山,甚至到了性命垂危那日,都不肯向骊山递消息,难道是因为……
她早就猜到,任性骄纵的小公主,犯的是一辈子都回不了头的错。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萧琏妤身上。
秦婈环顾四周,目光停在离春熙宫最近的瞭台,她狂奔过去,颤着手在双屉中翻找弓弦,站起身,拉满弓,朝黑漆无边的上空,连发三箭。
箭矢划破长空,“嘭”地一声炸开,青烟向四周弥漫。
青烟在大周犹如军令,一刻之内,周围骑兵必会赶到。
“谁放的箭!”章公公道。
深夜风竹,万叶千声。
不过须臾,就听见了阵阵马蹄声。
章公公看着不远处的秦婈,道“秦昭仪可知擅发军令的后果!”
楚太后立于黑夜之中,眸光湛湛,不疾不徐道:“秦氏,你胆敢与哀家兵刃相见?”
秦婈走到小公主面前,拿出令牌,一字一句道:“见此令如见陛下,今日一切,臣妾一力承担。”
楚太后看着她,神色一晃。
骊山是密林,火势蔓延极快,根本不由人等待。
秦婈翻身上马,对小公主道;“长宁!上马!”
长宁长公主看着她也愣了一下,轻踏马蹬,整个身子就落在了马背上。
章公公挥手,春熙宫附近侍卫瞬间迎上,他拦住秦婈的马,咬牙道:“忤逆太后是大罪,奴才劝秦昭仪莫要仗着一时得宠,便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秦婈拉住缰绳,倏然一笑,低声道:“那今日我便教教公公,如何做宠妃。”
骑兵已经赶到,禹州总督何子宸看着眼前的令牌,大声道,“末将何子宸,听候发令!”
秦婈回头的一瞬,何子宸眸中尽是错愕,无声言语,“阿菱……”
何二郎今年二十有五,生了一幅与边塞将士不符的隽秀面相,但又因久居塞外,肤色早已不如从前白皙,漆黑的眸中也仿佛覆着一层风沙,铠甲仿佛与高大体魄融为一体,
一别数年,秦婈从没想过,还能这样见一面。
四目相对,她道:“还请总督率军随我去北边救人!”
何子宸回神道:“臣领命。”
说罢,秦婈与萧琏妤对视点头,“走!”
二人同时挥鞭,朝浓烟奔腾而去——
何玉茹看着秦昭仪的背影,不可置信道:“她不是不会骑马?”
薛妃、柳妃的目光一对,心中大骇。
方才那人,当真是秦昭仪吗?
夜风钻入袖中,衣袂猎猎作响,驾马速度太快,发饰经不住颠婆,金钗、珠钗接连落在地上,乌发倾泻,随风飘动。
萧琏妤马术极好,行过崎岖的山路,直奔山崖下有一座庙宇。
眼前已是一片火光,风势一起,墙壁、廊柱、窗牖都被点燃,紧接着,楼宇轰然坍塌。
两个嬷嬷各子抱着一个孩子窜逃。
周围都是持弓箭的士兵。
疾蹄奔走,长公主拉紧缰绳,翻身下马,一步一踉跄地朝孩子跑去。
他们不过三岁的样子。
看见长公主,一边哭,一边喊:“阿娘、阿娘……”
嬷嬷赶紧把孩子放下。
萧琏妤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她失力跪下,抱紧两个孩子,哑声道:“别怕,阿娘在这……”
秦婈只需一眼便猜到,面前这两个,是哥哥的孩子……
她看着小公主,喘息着哑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华在众目癸癸下收练,朝露漙漙,大雾开花。
宫妃、锦衣卫、还有闻声而来的官员,镇守骊山的骑兵相继赶到,看着眼前已成废墟的庙宇,和庙宇前的人,不由目瞪口呆。
任何人都不曾想到,一场大火烧出的林中秘,不是苏淮安,而是他的一双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