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一边坐下一边说道:“此处非朝堂,还请内监大人不必拘礼。”
智永侯白水流在一旁也笑道:“再过几日便要叫户部侍郎范大人了,因为此番我在江西治水,没有少得这位内监大人授意高徒亲临辅助,实在是感激莫尽,因而我已经向圣上上书举荐,不知太尉看着可还妥当?”
尧暮野举起酒杯说道:“你才刚从江西回转,将要主掌吏部,自当举荐贤才,不是某职责所在,自不该多言,便在这里先自祝贺范大人高升了。”
大魏仕途多被世家子弟垄断,像范青云这样的寒门若是想要升迁,除了自身有过硬的才学外,更是要依附世家,成为门客内生才可升堂入室。看来这位范大人已经寻觅到了平步的青云,依附白家,准备扶摇直上了。
若是平日,尧少与这等寒门子弟自然是无话,不过今日却是心念微动道:“听闻此番玉雕赛事是由范大人一手主理,不知初赛何时,又是何等流程?”
范青云见尧少主动开口问询,自然是答得仔细:“此番乃是给皇室挑选顶尖儿的玉匠,自然不可让凡夫瓦砾入得圣上眼中,此番初赛乃是比试大石开料,现场廓形,能够设计精妙,胸有锦绣之人方得入选复赛……原不知太尉大人也是爱玉之人,可有幸莅临一观,我自当安排席位……”
尧少微微一笑:“那便有劳了。”
范青云被引荐给了尧太尉,也算不虚此行,当下寒暄了几句后,便知情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在座的都是高门子弟,朝中一品重臣,他这般寒门自然是要有些眼神,早些退下才算懂礼。
待范青云走后,广骏王扬了扬眉道:“尧二,最近是怎么了?这般痴迷玉雕,又是弄玉雕工具又是观摩大赛,可要再辞官开了玉坊去?”
尧少只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淡淡道:“怡性养情罢了。”
这广俊王杨素按照辈分来说算得上是当今圣上的小皇叔。乃是先皇排位最小的兄弟,这位贵人生性狂浪,可是一手笔墨丹青却是名扬京城,当年因为跟白水流的一个赌约,便化名“抽刀居士”,委托一画铺售卖,竟然一时广为流传,名声大噪千金难求一画。,待得居士真身泄露,更是叫人大吃一惊之余,洛阳再添纸贵。
只是这位生性放荡不羁,不大喜欢在朝堂为官,只对于刻章字画雕品一类大为痴迷,是京城里出了名不务正事的皇家子弟。但是私交却是与尧暮野最好。所以尧少那等子风雅闲事也一律来拜托广骏王代为操办。
听了杨素调侃这尧二少,白少笑了:“杨素兄这般调侃若是入了皇帝的耳中,岂不是要惊了圣驾?若是一语成谶,你要成为大魏的千古罪人?
杨素倒是满不在乎,伸手将伸手将放在小案上的金箸捻起一根,一伸手,便精准地投入到了对面的地上的凤耳金瓶里,畅饮了一口酒道:“若是尧兄能放下仕途,那才是妙人一个!此生惟愿成顽石,寄养山水不必还!”
白少已经习惯了这广骏王的癫狂,只笑着又命人呈上美酒佳酿,供二人畅饮。
因为那次宫中醉酒被锁的教训,尧少如今甚少在外面饮酒,就算与好友同饮也不例外。只浅酌了几杯,便起身要告辞了。
白水流也看出了尧少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看那神情,又不像是烦恼朝中诸事,只是频频望向屋外计时的日冕,似乎是有急事要办的光景。
白水流几次闲聊提及了自己的妹妹,尧少也似乎是没有听见的样子。想起母亲曾经叮嘱他询问尧少口风的事情,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看来妹妹这一番情谊只怕尽是付了流水……
但母亲之命又不能不从,于是斟酌了一番,将尧暮野送到了门口时说道:“母亲问起,过段时间正到了赏樱花的季节,母亲爱樱花,是以去年买下整片樱山与亲友共赏,不知到时候尧兄可否愿与尧夫人和小姐一起前来赏樱花?”
尧暮野微微一笑:“放心,到时我与母亲一定会带姝亭前去赏花的……”
他的妹妹尧姝亭婚事尚未及定下,这位白家儿郎是个不错的人选,既然如此,两家多走动也是好的。
白水流与尧暮野许下了约期,便抱拳告辞。
尧少从白家出来的时候,侍卫见他饮了酒,便叫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可是他却嫌弃着马车太慢,自己径自跃上侍卫在一旁牵拉的骏马背上,然后鞭子一扬,便朝着城门处奔去。
身后的侍卫催动马匹跟在他身后说尧夫人正催着他回去,可是尧少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一路马蹄丝毫没有停顿径自回京郊的别馆。
这几日他巡检军资以及战备,也不过是在大营的军帐里囫囵地睡了几夜。以往这样的日常,甚是习惯,可是这次却有些体味到了新婚将士操练之时,思念娇妻的魂不守舍之感。
那湖边的别院,如坠在他的心间,这种牵扯心神之感对于尧少来说甚是陌生,也令他觉得不甚舒服,只觉得那西北小妇在他心头下了咒,毒性甚深,还是要及早医治,解了“毒”,去了瘾才好。
这番做了决定,便一路归心似箭,直回了湖边别馆。他那日特意将玉珠留下,又不愿看她急于与自己划清界线的神情,干脆也不听她的当面回绝。天不亮便起身离去。左右门口有铁面侍卫把守,她还能逃到哪儿去?
此番回转,脚步虽然匆忙,心里却盘算着这小妇该是以何等的怒容来面对自己,这般心里想着,举步便入了园中。
他回来了,反而不急着去见她。先是回到自己房中,心不在焉地换了衣服,接过锦书递来的热巾帕子,敷在了脸上,去了去酒意后,半躺在竹椅上开口问道:“六小姐正在做什么?”
锦书原先以为太尉大人此番巡营,最起码要十天半月才能回转此处。
尧府的下人们都心知尧少向来对于国事之心重于私下里的那些风花雪月,若为谈情而耽误国事,那真是荒谬以及,绝不是她家少爷能走出的荒唐事情。
可偏巧,昨天出了一场意外,她还正自庆幸这尧少不归,这事情过几日还能遮掩得圆满些。可谁知就在这个寸头上,尧少偏偏提早回来了。
锦书心知隐瞒不过,当即跪下请罪道:“是奴婢照顾六姑娘不周,就在昨儿下午,六姑娘在玉坊里要开一块凳子高的玉料,也不知怎地,站在那玉料之上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了下来,玉石的棱角划破了她的腿不说,那原本就有伤的右臂也肿起老高,整个人都不能起身了。奴婢连忙叫郎中查看伤势,那腿倒是无妨,可是胳膊又上了竹板,要细细静养……”
尧少听到这里,猛地将敷在脸上的热巾帕子掀开,脸色阴沉,腾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朝着玉珠居住的院落走去。
玉珠昨儿晚那一摔,当真是摔得不轻,方才刚刚热敷了药之后,又饮了一碗药汁,便自躺下安歇。可没躺下多久,就听到屋外一阵急促的木屐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几日不见的太尉大人正一脸阴郁地站在那里。
原以为此番回来,佳人是冷若冰霜,又或者是怒目而视,再或者一副隐忍的模样,可是怎么也没料到这西北小妇竟是病怏怏地白着一张脸,羸弱地躺在床榻上,活脱是离了水的小鱼一般,没有半分的精气神。
见他进来,玉珠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方才刚刚敷过药,她身上就只着了个肚兜,还未曾披上外衣,谁料到太尉大人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闯入了。
她想起身施礼,可是那一摔,因为正摔到石料之上,身体淤青之处甚多,稍一用力便全身抽痛,难以抑制。下一刻,刚起来点的身子就被急步走近的身影按回到床榻之上。接着,哪尧少眼含冷芒,一脸厌弃地打量着自己,鼻尖都泛着寒霜,冷声说道:“小姐这般可是因为不满在下硬留了你在此做客,便立意自伤,拒在下于千里之外?”
玉珠这一摔,算是彻底得罪了珏儿。
那护主心切的丫头直咬着牙说,绝不叫她再入工坊。
所以从昨日起,她在床榻之上,已经是静躺一天了,连榻边的鞋子都被珏儿绷着脸收了去,除了如厕之外,决不许她下地半步。
可谁知如今,这立在榻边的又多了一个控诉她罪责之人,这等耽误了贵人安享美色的罪名却又是从何来而?
玉珠边是微微苦笑,半垂着眼毛道:“民女已摔得这般凄惨,太尉居然还口出风凉,难不成太尉自认自己是噬人的精怪不成,为了躲避太尉,我便要这般糟蹋自己?”
尧暮野向来是心高气傲,却连连在这小妇的身上受挫,如今看着小妇这般凄惨,又知她心思向来精怪,先前能犯下自己往脸上抹花粉的奇事,如今要是故意一摔也入情入理。一时言语间也变得有些急躁。
可是那小妇却不羞也不恼,只是如被风打了的一朵海棠,披散着长发,缩在被里,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垂着眼眸。一副委屈十足的模样,竟是比平时的端庄有礼更让人心生怜爱。
他缓缓吐了口气,只撩衫坐在床边,伸手将下面的被子掀开,露出被下那双长腿。
只见那膝盖已经是开了酱油铺子,青紫黑红一片,小腿肚上也是划痕斑斑。
玉珠不耐自己这般暴露,便要缩脚夺被,且被他冷声道:“不是说我不是噬人的精怪吗?躲什么躲?要知就算精怪也是挑嘴的,这般丑样子要喂给千年饿鬼才咽得下去!”
听得立在门口的锦书都半张了嘴,直觉这般恶语的男子,哪里是自己尊贵傲冷但从来都不失风度的二少爷?该不是被什么荒野乱坟里的阿物附了身吧?
可是玉珠却是数次领教过这位贵人私下的无礼恶状,只不以为意地柔声道:“既然这般,太尉快请撂下被子,免得污了贵眼?”
尧暮野冷哼一声,继续查看着别处,只是那及膝的小裤遮挡了视线,却不知腿上还有何处受了伤?
不过那胳膊上的伤势的确是严重,顾及十天半个月都不能拿取重物了。
于是太尉命人取了自己的跌打药酒,在掌心处倒了几滴,敷在她的膝盖上,微微用力替她揉开淤血。
玉珠是不耐疼痛的,是以郎中要给她搓开淤血时,也被她拒绝了,只用浸了药汁的巾帕热敷了敷。可是谁知这太尉竟然拿出了替军营里粗皮的同僚疗伤的架势,这般不打招呼地揉搓开来。当真是疼得玉珠“哎呦”一声,在床榻上微微打了个挺,那满头的青丝在床头处甩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粉颈延伸,红唇半咬,当真是贝齿如珠,颊边聚霞……看得太尉手势减缓,只觉得一股热气尽是在丹田之下凝结,仿若饿了千年,却骤然在眼前摆出一道喷香的饕餮盛宴,可偏却一时不能饱食,怎么不叫人心内大为恼火?
蠢妇如斯,为何要站在那石上搞怪!
尧暮野拧眉腹诽,可是手上的力气却不由得减了几分,只柔声道:“且忍一忍,这药对跌打有奇效,片刻便好。”
如此揉开了膝盖的淤血后,太尉听闻她一天都没有下地,便干脆命侍女取了衣衫,替她换上后,再长臂舒展将她抱起入了花园里透一透气。
眼见这太尉大人似乎渐渐减了几分冷凝,玉珠揣摩着光景,向太尉大人请求,可否再为她求得一张参赛的碟牌,只是那上面的名姓,最好能从萧玉珠改为袁玉珠。
太尉本来和缓的脸,听了此言再度绷紧,只冷声道:“你的胳膊都那样了,怎么还一心想着参赛?这般痴迷盛名,到时候成了废人,就算拔得头筹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