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战时期的波月阁,门下豢养了无数死士杀手。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江湖上无人不知其大名。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尝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给人说书,为人排忧,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男鲜生猛,侠客们即便走遍千山万水,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只是这条航线漫长,离岸稍远后便张开了船帆,但因风平浪静,这帆的作用实在不大。好在剑灵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颜日夜轮替,三个昼夜后终于远远能看见太岁和寄禄两岛的轮廓了。
崖儿撑着身,懒散地坐在船篷顶上,一边玲珑的肩头从交领里滑出来,如头顶那轮明月般白洁圆润。今晚夜色不错,水面上银辉万点闪耀,抿一口酒,辛辣的丝缕蜿蜒而下,即便已经深入罗伽大池,也并不觉得冷。水上没有参照,目测就在不远的岛屿,足足航行了两个时辰才接近。更奇异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气,驶入海峡时陡然起雾,雾之大,对面不相识。
朝颜站在船头观望,回身问主人:“是开过去,还是等明天雾散”
蓬顶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见了,迷迷滂滂的雾一阵阵拍打过来,眼睫上很快凝满了水气。
变化来得蹊跷,等到明天未必会有转圜,况且能见度太低,停在两岛之间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开过去。”
撞羽摇橹前进,穿过海峡时能听见嗖嗖的风声。崖儿凝眉四顾,起风了,雾却不散,看来龙涎屿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还好很顺利地穿过了那两座小岛,但撞羽觉得事态不对,喃喃自语着:“像是进了一个阵,转不出去,总在里面打转。”
崖儿垂眼看罗盘,天池里的磁针一圈圈不停旋转,辨别方位已经靠不上它了。
她把罗盘一扣,跃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来,明天天亮再说。”
撞羽道是,让她们进舱休息,自己和衣靠着舱门在外守夜。
水天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桅杆上吊着的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如星火摇曳不灭。这样的环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闭着眼睛养神。海峡之内寸风皆无,海峡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声来回荡漾,渐渐变得绵密起来。朝颜把耳朵贴紧船板,听了半晌,脸上浮起惧色,“主人,这是什么”
崖儿闻言靠过去,侧耳细听,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轻微的敲击也会反射出无比的声浪。起先并没有什么,但一阵湍急的暗流过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悠长的叫声,仿佛隔着宇宙洪荒,又似巨兽低昂的长吟,一声声,穿破胸腔,直达心脏。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种长啸是听不见的,但波月阁对杀手有专门的一套训练,加之她自身体质的殊异,因此能分辨出那种低而激昂的声波,心里隐隐不安,“是鲸。”
这片水域居然有鲸,照发声的方位判断,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就有些危险了,小小的木船对于动辄十来丈的庞然巨物而言,实在不堪一击。如果它转身过大,或者不小心摆了摆尾巴,那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迎来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舱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水上不像陆地,陆地上总有办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听天由命。还好运气不错,天色微明的时候,高低错落的长吟渐次远了,不散的浓雾依旧遮天蔽日,但罗盘上的指针和南北的海底线重合起来。于是张起帆,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终于走出那片迷雾。举目远眺,一座状似伏龙的岛屿闯进视野,至多再花上三五个时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处,风浪显然和出发头几天不一样,咫尺之遥,却费了极大的周章。
船靠上龙涎屿时,日已衔山了。苍瘦嶙峋的山体,在一片赤红的余晖下显出诡谲的色彩。崖儿召回撞羽朝颜,持剑徘徊,这龙涎屿果然名不虚传,临水的部分岩石周围镶上了一圈已经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块在指尖研磨,这种“石头”质地很轻,有点像琥珀。凑近闻了闻,类似麝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初不甚浓郁,但可以盘桓半天不散,大概这就是龙涎。
为了寻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闯进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对神璧的了解,其实不比别人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留在水边等候鲛人现身,还是向腹地探访她犹豫了下,决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绣鞋踩过一片泥泞的地面,她没有发现,身后低陷的足迹微微蠕动了下,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走出去至多十来步,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袭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崖儿抬手遮挡,忽然听见雷鸣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她一惊,见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翻滚俯冲过来,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见峥嵘的头角,和粗壮如巨蟒的身形,是龙
龙一现身必定带着风雷,天上的残阳立刻不见了,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水面骇浪滔天,饶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来势汹汹。
她来不及闪躲,只好抬剑相迎。它在她头顶上盘旋,利爪的进攻她勉强应付了,紧随其后的一记摆尾横扫过来,她定不住身形,轰然一声落进水里。龙涎屿周边没有浅滩,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崖儿识水性,但那一击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中呛了口水,后来就有些发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带下去。
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声响,她想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是船吗她有些纳罕,剑灵随她的强弱而强弱,刚才跌落进水里,她曾经短暂失去意识,照理来说撞羽和朝颜连形都化不了,应当没有能力救她。她勉强支起身张望,一看之下内心惊动,没有船舷风帆,也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些几近干涸的藻荇,在青灰色的“甲板”上与她作伴。她震惊于这样的奇遇,正茫然时,一声巨大的喷射传来,“船头”迸发出丈余的水雾,在半空中遇见阳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终于确定这是一条大鱼,在见识过真正的龙后,罗伽大池上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大鱼像一座小岛,平稳缓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经能看见地平线了。崖儿尝试和它沟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鱼发出幽幽的,尖细的低鸣,看来它听得懂人话。她意外且惊喜,轻拍了它一下:“多谢你。”大鱼的尾鳍得意地击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浅,再相送对大鱼来说太危险,崖儿打算同它道别,自己游回岸上。可刚想开口,这鱼的体型突然锐减,她身下一空再次落进水里,但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捞了起来。
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水光潋滟,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温和的光。如果忽略未着寸缕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撞羽还年轻俊俏些。见她打量,露出腼腆的颜色,“我在龙涎屿外的水域捡到你,罗伽大池上太危险,所以送你回陆地。”
她颔首,见他脖颈位置有和大鱼一样形状的两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伤口,“你就是那条大鱼”
他嗯了声,“我叫枞言,是龙王鲸,半年前和母亲失散了,一直在大池里寻找她。这大池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船只,所以从你们出太岁岛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龙涎屿干什么”她略显迟疑,他很快明白过来,“为了找到孤山鲛宫”
也许从神璧面世的那天起,这罗伽大池就没有太平过吧水里的生物见惯了外乡来客,早把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儿含笑说是,“枞言,你知道鲛宫在哪里么”
这龙王鲸显然没有见识过美人的温情,那句“枞言”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涨红了脸,强作镇定。她穿红衣,浸湿后的缭绫紧裹身躯,水下的裙裾荡漾成笃实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纤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飘忽到了天上,嗫嚅着:“罗伽大池和焉渊之间有块界鱼石,这界鱼石分割两水,连水里的鱼都互不往来。我没有去过焉渊,但我觉得鲛宫应该在那里。不过孤山无根,相传每十年移动一次,要找到鲛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四海鱼鳞图册。那本册子上记载着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岛屿,上面都有清楚的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