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青碧的松萝1和乌木的茶器,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如此夜里,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着,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如练、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
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么待见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从何来呢,八成觉得自己被她这个俗人玷污了,说话的时候视线看向远方,脸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宫,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门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过自己,这点他们倒很像。崖儿试探着问:“是有人对琅嬛不利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书楼设在人间,为什么不容许人借阅。我们烟雨洲有个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读书雅好的,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光顾。”
紫府君脸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模样,“天界藏书和人间的大不一样,你以为只是诗歌书画,医药史籍么天界的藏书是天机,人在世间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许多惶恐来。可是在上界的人眼里,一切早有定数,这些定数一件不差记载在册,如果琅嬛能够自由来去,天道岂不大乱”
崖儿曾经想过据实告诉他此来的目的,现在这念头终于在他的回应里全数打消了。不可能,他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监守自盗是什么样的罪过,比单纯的失职严重得多。况且她并不认为那天半吊子的男欢女爱,足以让他网开一面,如果她有异动,照样法不容情……
“那么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过自己的姻缘么”她站在艳阳下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我”
她的热情和直接从来不顾别人死活,紫府君眼里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阴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颊上,依旧不肯面对她,只说:“天道尚且无常,何况是命盘。当局者迷,何必白费功夫。”
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