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巨门、破军、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阿傍、魑魅、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三五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肉体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
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兰战有眼无珠,但唯一像样的,就是为她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崖儿啊面向绝壁,没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杀出来的。苏画隐约知道她的身世,虽然不明说,总以一副悲悯的眼神看她。这两年她执掌波月楼,权力、威望、钱财、美色都有了,可是并不真的快乐。身上萦绕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潮湿悲剧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晒。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现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风,虽然步步算计,但也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这位仙君一生,大概没有看过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风而行时,她一百二十个“怕”,就势挂在了他身上。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对她的纠缠十分抵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