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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时光 正文 第9章 我再没从前那样的孤勇,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做任何赌博

所属书籍: 被遗忘的时光

    1

    刘宏宇陪他的导师过来参加学术研讨会,本地刚刚摆脱阴冷的寒冬,气温一点点升高,春意宜人。刘宏宇周四、周五参加完了学术研讨会,周六约好和邵伊敏见面。

    邵伊敏找公司借了辆本田,开到宾馆接刘宏宇,他已经提前等在楼下了。

    “理工大你已经转过了吧,我带你去号称中国最美的大学去看樱花好不好?”

    刘宏宇没有异议,不过邵伊敏把车开过去有点儿傻了眼,离校门口老远就开始塞车了,一看都是准备进这所著名大学赏花的游客,交警正在指挥疏导车流。

    “我这主人太差劲了,宏宇,只知道上网搜这个时间本地最有特色的游玩项目,没想到周末大家都过来了。”

    刘宏宇好笑:“不用说,你在这边待了这么久,都没来过这里吧?”

    “我来过,不过是读书的时候,那会儿没这么多人跟车。”

    “走吧,这样就算进去了,看到的人头也多过花了。”刘宏宇说,“不如去你的学校转转,后面的墨水湖好像很开阔。”

    “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后面的湖?并不出名呀。”

    刘宏宇笑着说:“知道你被哪个学校录取以后,我特意上网找资料看过,信不信由你,好长时间,我在网上、报上看到这边师大的消息都有点儿激动。”

    邵伊敏也笑了,慢慢跟车往前挪,然后打方向盘转向另一条路向师大后面驶去。她工作以后再没回师大,更别说回到墨水湖边。心里不免略微迟疑了一下,可是马上想,她叫苏哲放下,可是自己分明就没有完全放下。难道因为一次湖边的分手就再也不能看湖了吗?未免太过可笑。

    到了湖边,邵伊敏停好车,两人沿湖岸散了会儿步,沿湖垂柳刚刚罩上一层烟绿,软软的春风拂面而来,吹得人十分舒畅。找张石凳坐下,远远看对岸,房地产开发得更密集了。她想,自己的确是多虑了,对着春日暖阳下波光潋滟的湖面,那个夜晚似乎已经走远无痕,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曾经以为碎掉的心也似乎悄悄愈合,眼前只剩下初春的美景和温柔的风吹面不寒。

    “伊敏,这个城市真不错,理工大后面的小山,还有你学校后面这片湖面,真让人羡慕,更别说现在气候又这么宜人,这会儿北京还冷得要命。”

    邵伊敏失笑:“头一回听人夸本地的气候,你该听说过这里出了名的夏天暴热吧,而且算得上宜人的春秋两季都特别短,春天连晴几天就会气温急升,秋天一场雨后就差不多入冬了,冬天夏天都难熬而且漫长。”

    “听着和我准备去的地方差不多。”刘宏宇也笑,“mit靠近波士顿,据说也是夏季炎热潮湿,冬季寒冷。好多人就是因为气候原因,如果同时收到斯坦福和挨着mit的哈佛的offer,宁可放弃哈佛,更别说mit了。”

    “那你为什么放弃斯坦福?”

    刘宏宇一共收到了六个offer,斯坦福的来得早于mit,但权衡后,他还是选择了至少在国内并不及斯坦福有名的mit。“那边的专业更符合我一直的志向,我要去的那个系全美排名第一,而且我欣赏mit的那股子治学的疯狂劲头。我父母对我很生气,他们觉得一样都是全奖,而mit名头不够响亮。”

    邵伊敏微微点头,她想她能理解刘宏宇的选择:“大概什么时候动身?”

    “八月中旬,现在还得好好把毕业设计做完。我有的拿到offer准备去美国的同学已经开始相亲了。”

    “不会吧?”她再度失笑,“马上要走了,现在交女朋友哪儿来得及发展感情?”

    “他们来不及慢慢谈情呀。每年都是这样,从二月底开始,研究生楼道里的女孩子就多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到美国不好找太太,尤其我们这样念理工的。介绍人一撮合,谈上几个月后结婚,然后八月一块儿出国,这还算慎重的。我就知道有个去普林斯顿的师兄,去年从认识一个女孩到结婚只花了二十来天。”

    邵伊敏简直像听天方夜谭,她没想到刘宏宇待的那所以理工科闻名全国的大学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我真佩服他们的胆量,这样决定婚姻,真是很大的冒险。有人给你介绍女朋友吗?”

    “有啊,”刘宏宇嘴角挂了个调皮笑容,“我还接到过情书,可是我不打算这样尝试。”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伊敏,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她的脸一下红了。她平时待人疏离,和旁人几乎没有私人交往,在公司又坐上一个相对重要的位置,以徐华英的心腹面目出现,没人敢贸然上来跟她攀交情问这样的问题,更别说像罗音那样一进报社就有人张罗着介绍男朋友了。她不知道刘宏宇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只能老实摇头。

    刘宏宇注视着她,诚恳地说:“伊敏,不如考虑一下我吧。你是我从上高中时就喜欢的女孩子,现在我并不是要求你马上答应我和我结婚去美国。我知道你对生活有自己的安排,我只是请你考虑一下我,接受我当你的男朋友,我会等你的答复,多久都可以。”

    邵伊敏难得受惊,此时也吓得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刘宏宇,心想,难道他们学校的疯狂竟是一种普遍现象?可是刘宏宇神情真诚,完全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宏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认识这么久,除了高中毕业时你对我说过一次喜欢以外,一直就是朋友一样相处的。你提这样的建议,我觉得比你的师兄认识二十多天结婚好不了多少。”

    “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好不好?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可能以前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距离,如果在一个城市,我早就开始追求你了。”

    “这算什么考虑呀,你马上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所以我要先把这句话说出来,至少还有一点儿机会,不然我会遗憾一辈子的。伊敏,你并没有独身的打算,对不对?你希望未来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你对于婚姻有什么样的要求?”

    邵伊敏有点儿张口结舌:“我……我当然希望他是一个理智负责任的人,能包容我性格的孤僻,我们能相处开心,互相信赖……”罗音明明也问过她差不多的问题,她从来言辞流利,此时却破天荒地有点儿结巴了,“对未来有共同的规划,还有……我说不清了,宏宇,这未免太傻气了。”

    “我觉得我们的想法非常接近。我一直欣赏你的性格,从来不认为那是个缺点需要人来容忍。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试着开始交往。你愿意跟我结婚然后一起出国我当然会求之不得,不过以你的性格,我猜我没那份幸运。我愿意在那边等你,多久都可以。”

    “宏宇,你是在建议我们谈两地恋爱吗?距离是所有感情的敌人,我不能答应你。你去到新的地方,融入新的环境,自然会认识新的人,有无限的可能等着你。你用这个束缚自己或者束缚我,对我们两人都不公平。”

    “不,我不打算束缚你,伊敏,在你答应嫁给我之前,你可以有选择的自由。我知道,你从来对人对己都认真负责,所以我愿意信任你的选择。如果你遇到更合适的人,请及时告诉我就可以了。”

    “呃,这可真疯狂。”邵伊敏有点儿无语了,可是刘宏宇看着她的样子实在真诚,“就是说你也一样喽?”

    “理论上讲,我应该也一样,不过我要去的地方是mit,你上网查一下就知道,那里的学业负担重得恐怖。我的打算是争取能在四年内读完博士课程,这就意味着我可能连跨过波士顿大桥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我清楚地知道,我喜欢的人就是你,不可能有时间或者兴趣再去认识别的女孩子了。如果你肯信任我,我的建议只束缚我自己。”

    邵伊敏完全呆住,她没想到和老同学见面会有这样一场对话。良久,她苦笑了:“宏宇,你似乎热衷于给我惊奇,第一个对我说喜欢,第一个向我求婚。你的建议很……慷慨,可是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答应,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刘宏宇微笑看着她:“眼下我给不了你更多,伊敏。我拿的全奖也不过是扣除学费后一年两万多美元罢了,也就是说,我要过好几年清贫的日子,直到拿到学位毕业,好在我学的专业应该有比较好的职业前景。我唯一能许诺给你的,就是我愿意把我的未来交给你。”

    “我很感动,真的。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好,“哎,你真的是过来开会的吗?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研讨会能够刺激你动这样的念头。”

    “我可不是临时动念,伊敏,其实我犹豫好久了。上次你出差去北京,我差点儿就想鼓起勇气跟你说了,可是当时我前途茫茫,根本没资格拿自己的心事来烦你。拿到offer以后,我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你,如果不开这个会,我也一定专门跑来一趟。虽然拿到的只是一份奖学金,可是毕竟我对未来多了一点儿信心,要再不跟你说,我想你大概会一直拿我当个谈得来的同学罢了。”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宏宇,你也谈过恋爱,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有可能和你那不靠谱的师兄一样,跳过恋爱那一环节一下谈婚论嫁吗?”

    “我们还有时间呀,我的毕业设计没多大问题,剩下就是办护照和签证,顺利的话,八月下旬动身。如果你没意见,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加深了解。如果觉得可以谈下去,网络也很方便。”

    邵伊敏再次呆住,刘宏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往回缩了一下,可还是停在了他的手中,她并不反感这个坚定温暖的接触,只是十分茫然,抬起眼睛看着跟自己并肩而坐的他,迟疑了片刻才说:“可是……”

    “别可是了,你好好想想再答复我好了。我的提议是长期有效的,你马上回绝的话,就太伤我的心了。”

    2

    两人中午按原定计划去吃农家菜,一路上刘宏宇再没将话题转到这件事上来,只随意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对于农家菜的味道也是赞不绝口。

    邵伊敏的心算是慢慢平静了下来。两人吃过午饭后,她再开车,准备带他去市区转一下。手机收到短消息,是罗音发过来的,问她下午去不去打羽毛球。她想似乎两个人都不爱逛街,而且再两两相对,总有点儿尴尬,就问刘宏宇愿不愿意去打球。刘宏宇笑了:“我一直喜欢羽毛球,虽然校队高手太多我冲不进去,可是在羽毛球协会,我得算排得上名次的。”

    她给罗音回了短消息约好时间,然后送刘宏宇回宾馆拿衣服,再开回家换衣服拿球拍。赶到羽毛球馆时,罗音、张新、戴维凡还有另外一男一女已经开始打球了。看到伊敏带着个男人一起走进来,罗音和戴维凡不约而同惊得停了手。伊敏给他们做了介绍,不过她的介绍就是通报各自姓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然后再去订了一片场地,和刘宏宇开始打球。罗音瞟一下戴维凡,他不动声色,不禁暗暗佩服他那个情场老手的名气不是白来的。

    刘宏宇果然没吹牛,打了没多久,邵伊敏就知道他是让着自己了。旁边张新看得心痒,过来挑战,一局下来,也认输了。等刘宏宇休息一下,戴维凡按捺不住也过来了,这两人的球技算得上旗鼓相当,打得十分激烈。

    罗音和邵伊敏在另一片场子上打了一局下场休息。罗音看着场上暗暗好笑,老戴面色严肃,今天打得格外认真,平时那点儿自恃技高漫不经心的样子全没了。她看下他对面的刘宏宇,固然没有老戴那么高大英俊卖相好,可是人家个子高高,眉目端正开朗,既有书卷气又举止大方,的确是看着很舒服的一个男人。

    “你们认识多久了?”她闲闲地问邵伊敏。

    邵伊敏好笑,换个时间这么一问,她还得好好想想,偏偏上午刘宏宇才总结过:“快十年了吧。”

    罗音一怔,想老戴算是没半点儿机会了。“那不是青梅竹马吗?”

    “你当我今年十四呀,我们是高中同学,你可真能联想。”话是这么说,邵伊敏想想刚才刘宏宇跟她提的建议,觉得会联想也真是一种好的直觉了,而自己作为女性的直觉实在是有点儿欠缺。

    果然罗音好笑地回头看看她:“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普通同学的眼神。”

    邵伊敏哑然,恰好这时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看,却是苏哲的号码。

    那天他们分手后,他便去了香港,其间给她打来电话,说有事情要多耽搁几天,她只“哦”了一声。那边苏哲并不理会她的惜字如金,仍然很流利地交代着行踪,说会在这个周末赶回来,然后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以前,也是走在中环街头,接到你打来的电话。”

    她当然也记得,那次也是苏哲出差香港,她在城市喧嚣的人行天桥上,头一回对着手机说出了想念。这样的回忆来得并不让她愉快,她无话可说,沉默地挂上电话。现在她确实不想接他的电话了,可是也只能站起来走开几步接听。

    “你好。”

    “你好,伊敏,我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不好意思,我今天和人约好了,没时间。”

    苏哲也不勉强她:“那好,我回头再打你电话。”

    她放下电话,也说不上算不算松了口气,转头对罗音说:“打球吧。”

    一场球打完,大家各自去球馆的淋浴间洗澡换了衣服。出来以后,罗音建议一起去吃饭,出乎她的意料,这次邵伊敏一口答应了。

    上车后,刘宏宇好笑地看着她:“伊敏,我的建议让你很为难吗?”

    “不是呀,”她将车倒出车位,跟上前面戴维凡的车,“我坦白吧,你别鄙视我,我在天人交战,觉得答应了你,未免就是占了你的便宜。”

    刘宏宇大笑:“这是什么逻辑,明明是我在打你的主意。我欢迎你提前决定给我惊喜,不过眼下你不要为这事困扰了,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说都可以。”

    邵伊敏也觉得自己的心神不宁未免可笑,笑着摇摇头:“我们去好好吃饭得了,他们都很会玩很会吃,不像我,吃来吃去都是招待公司客人的地方。”

    的确,罗音、张新和戴维凡一伙人都很腐败,带着他们去吃了一顿小巷深藏的美味晚餐后,又拉着同去钱柜k歌。

    邵伊敏完全不喜欢唱卡拉ok,而且到那种密闭的包房时间待久了,耳朵里微微的鸣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每次公司有类似应酬全是推给办公室主任。刚好刘宏宇也不好此道,说他明天得和导师一起赶早上飞机,于是两人先告辞了。

    出来以后,刘宏宇说:“你今天陪我一天了,刚才还喝了点儿酒,开车不安全,我陪你回去,然后自己打车回宾馆就行了。”

    邵伊敏并没喝多少酒,不过还是照他的话,将车放下。刘宏宇拎了她的球包和自己的背包,陪着她慢慢往她租住的地方走着,享受着带点儿凉意的夜风吹拂的安静感觉。到宿舍院外,刘宏宇站定,将球包交给她:“上去吧,早点儿休息。”

    她仰头看着他:“宏宇,明天我不送你了,不过我答应你,你出国时,我一定去北京送你。”

    刘宏宇笑了,抬手替她将风吹乱的一绺头发整理好:“那我们说定了。”

    他的手指温暖,轻轻触到她被晚风吹凉的脸。她情不自禁地将脸靠到他的手上,享受这个不让她抗拒的触摸。夜色下,他注视她的目光温柔,看着这个眼神,她觉得心情和天气一样宁静安详。停了一会儿,她徐徐离开他的手,伸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去吧,再见。”

    刘宏宇紧紧握一下她的手,上车走了。邵伊敏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出租车红红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心想,也许刘宏宇这个提议并不像初听起来那么惊悚,毕竟他是自己的同乡、同学,认识了差不多十年之久,她和他在qq和msn上谈私事最多,交往起来,显然比再去和一个陌生人从认识开始要容易得多。

    她正要转身进院子,一辆车疾驶过来,带着刺耳的刹车声急停在她面前。她惊得后退一步,站上人行道。车门打开,苏哲下来,从车头那边绕过来站到了她面前。

    “我的确很有自虐精神,在车里坐了两小时。我想见你,可是怕你直接又是一个没时间丢给我,一直对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打你的电话,结果让我看到这样深情的一幕。”

    昏黄路灯下,尽管苏哲的神情和声音都保持着平静,邵伊敏也能辨出隐含的怒意。她并不怕他发火,但不希望在这里闹得别人看笑话:“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站这儿谈呢,还是上你住的地方谈?”

    她看看身边的人来人往,认输了:“一定要谈的话,找个地方吧,咖啡馆或者茶馆都行。”她自己拉开沃尔沃车门,坐上了副驾座。

    3

    苏哲发动车子,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很快邵伊敏发现苏哲没有在路边咖啡馆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朝城外开去,速度还着实不慢。她只有系上安全带,认命地懒得作声。她一向方向感不算差,这一年多又经常开车,看着窗外,意识到是开往他们第一个情人节待的那个郊区湿地保护区,不禁苦笑。她想,对着墨水湖她可以做到释然,不知道对着这里还能不能保持平静。

    车内cd放着bonjovi的歌,邵伊敏这几年没放下英语,业余时间听得较多的也是英文歌曲,刚好这首她听过,《it'smylife》,她凝神听着反复吟唱出的那几句:

    ididitmyway

    ijustwannalivewhilei'malive

    it'smylife

    她不能不想到,似乎正是从这个湖边开始,她的生活变得让她无从把握了。

    车停下来,邵伊敏开门下去,迎面吹来带着青草和湖水气息的凉风,颇有点儿凉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运动服,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苏哲脱下西装外套披到她肩上。

    她情不自禁地仰头看向天空,大半轮明月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上空,并没有多少星星,灰白色的浮云缓缓流动,月光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她转身看着站在面前的苏哲,努力笑了:“终于我们也有旧可怀了,真好。要是你和每一个分手的前女友都这样怀念,你的日程会很紧的。”

    苏哲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凑近她的脸,咬着牙说:“现在看我这样狼狈,你很开心吗?”

    “我要是像你以为的那样恨你就好了,那我现在确实能很开心。”邵伊敏沉默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可是我并不开心,信不信由你。”

    苏哲凝视了她一会儿,松了手,从口袋里取出烟盒,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靠在车上,长长叹了口气:“你和他,是在恋爱吗,伊敏?”

    邵伊敏坦然地说:“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他好好考虑一下。”

    一瞬间,苏哲脸上错愕、震惊、愤怒、绝望……各种表情混杂到了一起。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伊敏,如果是因为我的纠缠让你厌烦想逃避,我道歉,我以后会和你保持你能接受的距离,可是不要因为这个原因就轻易答应他。”

    她一下沉默了,靠到车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做任何决定都会考虑再三,而且我尊重他对我的诚意,不会因为逃避就随便走进一段婚姻,所以不用担心我。”

    “你的确从来不随便做决定,所以我永远记得你曾经那么认真又那么简单地跟我说一个‘好’,答应和我去深圳。可是我实在够蠢,竟然没能珍惜守住你的这个承诺。”

    “我们一定要不停地重提旧事吗?”

    “那天你说你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我很难过。”

    “不不不,忘记我那天说的话,我只是一时情绪化而已,我不记恨你,也不想充当怨妇让你内疚。”

    “不要跟我说你早原谅了我,因为我自己并不打算原谅自己。”

    “那又何必,虽然你的生活是你的事,可是那样自我折磨对我没有意义。”

    苏哲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此时正好浮云飘过,皎洁月光下,他的笑容温柔得让她一窒:“有没有听过杜甫的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邵伊敏摇头,她对诗词的了解只限于课文而已。

    “参与商是中国古代的星宿名,按照现在天文学的星座划分,参星是猎户座,商星是天蝎座。参星在西而商星在东,当一个上升,另一个会下沉,永无相见的可能。我在深圳住一个高层的顶楼,每次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都会想起这句诗。现在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比较容易让我接受一点儿:是永远再不见到你,还是见到你却无法再接近你。”

    “可能我比较凉薄,总觉得这样相见,不如不见。”

    苏哲短促地一笑:“是呀,我自己毁了你对我的信任,怪不得你。照你这样的决心,我想我的机会很小了。如果你决定了你的生活去向,我不会再来打搅你。可是在能看见你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待在这里看着你。”

    邵伊敏呆住了。转瞬间流云遮住月光,他的面孔陷入昏暗之中。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苏哲保持刚见面时的强硬态度,她根本不会动容,可是眼前这样的表白,她有点儿负担不起的感觉。

    昔日的点滴一点点流淌在邵伊敏眼前,所有她以为已经达成妥协、收拾得好好的安放在心底的记忆,突然全部翻腾起来。她咬着牙压制着自己想要冲口而出的一声叹息,这样的用力让眼睛有些涩涩的感觉。她只能仰头看着暗沉的天空,努力试着让这一阵情绪波动过去。

    苏哲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但恐惧地发现,自己并不抗拒这个拥抱。她想,近几年来一片空白的感情生活果然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麻烦,竟然对所有的温暖接触都如此渴望。她迟疑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腰,那个坚实的身体如此陌生地散发着温度,诱惑她更加贴近。她试着将脸贴在他胸前,倾听着他的心跳,呼吸着她一度熟悉的气息。苏哲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头发,他的嘴唇慢慢移向她的额头,灼热地烙下。她猝然后退一步,挣开了他。

    邵伊敏再能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了:“苏哲,这样只会让我鄙视自己,到了今天,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那一点儿身体反应。”

    “那么到了今天,你还是觉得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身体吗?”

    “如果我们想要的只是彼此的身体,倒用不着这样挣扎了。”她重新靠到车上,苦涩地说,“我不怀疑你的诚意,苏哲。可是我想,你想留住的不过是你记忆中那个单纯的女孩子罢了。她当时生活单调,贪心幼稚,只想盲目抓住一点儿温暖,也不管那个温暖能不能属于自己。”

    “如果我给过你温暖,你也温暖了我,伊敏。在我心里,你仍然是那个女孩子,永远是。”

    “没有人能永远单纯如最初,但有一点我的确没变,苏哲,我和从前一样,对人从来没有无原则的信任,对感情这个东西从来没有把握。而且现在,我再没从前那样的孤勇,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做任何赌博。所以抱歉,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回答。”

    风带着流云缓缓而过,明月清辉重新徐徐洒下。苏哲低头注视她,他俊朗的面孔此时表情是沉郁的:“应该是我对你说抱歉,明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会放手不争取,不过我答应你,最终你给我什么样的回答,我都会无条件接受。”

    “你在给我出难题,想看我会固执自我到什么程度吗?”邵伊敏涩然一笑,“可是没办法,我们都只能做自己必须做的那个选择。回去吧,而且以后再不要有这样的见面了。白天那个男人向我求婚,我虽然还没答应他,但我必须做到配得起他对我的信任和爱。”

    她不再看他,拉开车门先上了车。隔了好一会儿,苏哲才上车。两人一路沉默返回市区,车停在宿舍院外。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苏哲注视着她的背影,降下车窗,从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只觉得从心到身的疲惫慢慢袭来。

    昊天集团正酝酿着在港交所本板上市,苏哲连日在香港做着准备工作,与集团前期选定的保荐人沟通,会见由保荐人组织的中介机构团队。这项工作繁杂而耗时,他不得不比预计的时间待得更长,差不多天天加班到深夜。但所有工作的劳累似乎都抵不上此时这种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来得压迫,他将左手搁在车窗上,看着暗红烟头上的烟雾袅袅上升,半天才弹一下烟灰。

    张新开车送罗音回来,他的车正停在苏哲车后。他学的是机械,做的是广告,却是不折不扣的车迷,对各类车子的性能特征有超乎寻常的爱好,虽然眼下只买得起一辆经济型轿车代步,但并不妨碍他订阅各种汽车杂志,每年去看北京、上海的车展。此时,停在前面的沃尔沃xc90在本地比较少见,他下了车自然不免要多看几眼。

    罗音知道他的这点儿爱好,取笑他:“看到好车,比看到美女的反应强烈多了。我先上去了,再见。”

    张新连忙说:“我送你上去。”

    罗音突然停住脚步。沃尔沃司机座车门打开,苏哲走下来,他绕到后座,拉开车门,拿出搁在那里的羽毛球包,一时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叫她下来拿。罗音迟疑一下,开了口:“嗨,你找邵伊敏吗?”

    苏哲诧异地回头看着她。罗音自嘲地想,果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只大方地一笑:“我是邵伊敏的同学,罗音,我们以前见过不止一次了,现在我和她合租。”

    苏哲点头:“你好,谢谢帮我把这个拿上去给她,我先走了,再见。”他将球包递给罗音,再礼貌地对张新点点头,转身拉开车门,突然停住动作,回头看着罗音,“我们似乎去年在一家餐馆也见过面,对吗?”

    罗音没想到,他没记住以前在学校的直接对话,却记得去年秋天在餐馆的那匆匆一面,想起当时她花痴的凝视,不禁有点儿脸红:“是啊,吃鸭子煲的地方,当时我男朋友也在。”

    苏哲根本没看张新,只盯着罗音:“你一直和伊敏租住在这里吗?”

    “对,我们毕业后就合租,没搬过家。”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难言,但再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突然转身上车,发动车子开走了。

    张新仍然在琢磨那个球包:“哎,不是那个马上要去美国的mit准博士送邵伊敏回来的吗?球包怎么在这个人手里了?”

    “你个八卦男。”罗音收回视线瞪他。

    张新有点儿难为情:“我没八卦的意思呀,不过一向只看到老戴的剧情复杂,没想到邵伊敏……嘿嘿。”

    罗音想,是的,关于邵伊敏,没人想得到,她那个如止水一般的平静下面,涌动过什么样的波澜。

    4

    邵伊敏接下来的工作仍然异常忙碌,她先陪同徐华英带着地产公司的高层和昊天那边地产开发的负责人共同确定购物中心的规划方案、出资细节,选择合作银行。徐华英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内部会议上感叹,昊天在商业地产开发方面的实力和经验让丰华只有学习的份儿。

    原商场的定向爆破工作也提上了日程,这个环节由丰华这边全权负责。通过招标,一家外地工程爆破公司拿下了这个项目。初步确定好时间以后,邵伊敏的任务就是会同这家公司共同跑各个相关部门,办理定向爆破需要的各项烦琐手续。这天下午,她刚回办公室,桌上外线电话就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你好,请问哪位?”

    “邵小姐吗?你好,我是林跃庆,乐清乐平的父亲。”

    “林先生你好。”邵伊敏很意外,她和林跃庆只在几年前见过两面,此后再没联系。

    “邵小姐,我现在在本市,想看你什么时间方便,约着一块儿吃个饭。”林跃庆十分客气地说。

    她考虑一下:“这样吧,林先生,我今天晚上还要加班,方便的话,晚上八点在华新路口的咖啡馆见面行不行,吃饭就不用了。”

    林跃庆一口答应。放下电话,邵伊敏无奈地摇头,她当然知道,林跃庆找她,只可能是谈论苏哲。关于这个话题,她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和第三者谈的。

    近一个月里,苏哲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昊天的城北百货店与丰华的合作按计划进行中,在城南的百货店已经先一步托管了本地另外一家效益不佳的商场,开始前期管理人员进驻和店铺升级改造工作。各项工作都有专人负责,进行得有条不紊。他还是香港、本地两头跑,不过走之前和回来之后,他都一定会给邵伊敏打电话交代一下行踪。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她也只能礼貌应对。

    忙碌之余,她不可能不想自己面对的怪异状况。可是自从那晚以后,苏哲很守自己的承诺,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像一个标准的男友那样,详细报备自己的行踪;约她出去,就算她一口拒绝了,他也毫不为难,只嘱咐她按时吃饭,早点儿休息。偶尔在公司碰面时,他目光温柔,举止体贴,有眼睛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出点儿不一样来。邵伊敏一眼瞥见徐华英的秘书看着他们一脸惊奇和玩味的表情后,只好匆匆走开。不过苏哲除此之外,再没有让她为难的举动,她在情在理都只能听之任之了。

    晚上,邵伊敏准时到了咖啡馆,报上林先生,带位小姐直接将她领到角落的一个座位,林跃庆已经等在那边了。几年不见,他看上去没太大变化,仍然是十分精明强干的样子。见她过来,他起身招呼。

    邵伊敏让服务员上一杯拿铁,然后看着林跃庆:“林先生,乐清乐平都好吧?”

    “谢谢你的关心,他们都很好。乐清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建筑设计,乐平在温哥华卑诗大学学海洋生物,”他补充道,“咏芝现在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事,应该做得还算开心。”

    自己教过的两个孩子居然已经上大学了,她微微一怔,不能不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林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邵小姐,你很爽快,肯定知道我是因为苏哲来的。”对着邵伊敏那双镇定澄清的眼睛,林跃庆略有点儿尴尬,“你也知道,我是他表兄,他妈妈是我的小姨,我们关系很近,也一直很亲密。”

    邵伊敏不作声,他只有继续讲下去:“我想苏哲可能跟你说过,他和他父亲关系一向不大好,四年前还是他母亲求他,他才肯回去做事的。后来为了某些事,又差点儿和他父亲闹翻。”

    “他母亲现在身体还好吧?”

    “她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每年复查,应该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我想我是扯得有点儿远了,可是,他家情况确实复杂。我简单说吧,这几年,苏哲潜心工作,做得很不错,和他父亲、哥哥的关系也算和解了。目前昊天金融、融资和上市方面的事务是由他负责,恐怕现在除了我,他家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主动跑到这边管昊天百货的中部拓展业务。”

    邵伊敏笑了:“我没理解错的话,林先生觉得他的决定和我有关系。”

    “不是我觉得,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是吗?”她摇摇头,“可是,我对他的决定无能为力,他做决定之前并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你始终不肯原谅他吗?”林跃庆突然问道,邵伊敏蓦地抬头看着他,他也毫不避让地注视她,“对,我知道你们恋爱过,也知道你们分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苏哲都跟你说过些什么,林先生。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原谅他了,但除了原谅,再没别的了。”

    “邵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没有一点儿挽回的可能吗?哪怕苏哲为你承受了你想象不到的压力,香港、深圳和本地三处奔波,拒不向他父亲解释他目前的状态,一心只想在这边多待点儿时间等你回头。”

    邵伊敏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你是想让我愧疚,那么好吧,我确实有负疚感,虽然他做的牺牲或者说努力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苏哲想要的不会是你的负疚感,如果他知道我多事来找你,恐怕会和我翻脸。”林跃庆喟然长叹,“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找你说这些是为什么,明摆着你心志坚定,如果他都无法打动你,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哪里能影响到你。可是这样拖下去,我怕他会再度和他父亲起争执,我的小姨恐怕又会夹在中间着急两难了。”

    “林先生,我很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跟苏哲讲明白了,没有一点儿暧昧不清的地方。”

    “我并不是把苏哲要面对的难题摆到你面前来让你为难,他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了解你的个性应该远胜于我。如果他明知道不可能成功,还愿意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这里,的确他应该自己承担所有后果。可是,我还是必须多事问一下,你觉得你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一点儿?”

    邵伊敏想了想才说:“林先生,我不想无礼,不过我也冒昧一下,请问在提出离婚以前,孙姐原谅过你吗?”

    林跃庆沉下脸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孙姐肯定原谅过,而且不止一次。因为她临走之前,跟我回忆起过去十分温柔不舍,更不要说你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维系你们关系的纽带远强于我和苏哲那样脆弱的恋爱。可是不用说,孙姐的原谅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不然你们也不会走到离婚那一步了。”

    “你这是在跟我说,男人其实通通都不值得原谅吗?”

    “我只是在说,如果信任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原谅其实没多大意义。我早原谅了,可是我无法再去信任。刚才林先生还讲到孙姐的近况,我猜你们在离婚后相处良好,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因为她不再拿爱人的标准来要求你,自然一切都能宽容。”

    林跃庆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我的确是个很坏的例子,几乎可以证明你的理论无懈可击。可是你这样推论苏哲,未免对他不公平。他跟我不一样,这几年他自律很严,我几乎再没见他喝酒过量,更不用说去声色犬马场所,他的时间差不多全花在了工作上面,不然,我姨夫也不可能将上市这样的重要工作放心交给他去做。”

    邵伊敏垂下眼睛看着摆在面前的咖啡杯,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也不想再这样争论下去。

    “他爱你,这个事实对你也没有任何影响吗?”

    她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他只能叹一口气。

    “是的,他爱你。他跟我一块儿去过温哥华,连续两年,独自挨个儿去那边的大学转,连乐清乐平都知道他是在找你。过去几年,他经常趁休息时回来住两天再走,不见得是喜欢本地的气候吧。”

    邵伊敏紧紧抿住嘴唇,不作声。

    “我很多事,问过他为什么会这么放不下你。猜他怎么说?”林跃庆当然并不指望邵伊敏会猜,只有些怅然地继续说,“他笑了,说由不得他自己,他没得选择了。”

    邵伊敏的心重重跳动,只能垂下眼睛,继续沉默。林跃庆看出她意兴阑珊,暗自摇头,知道以自己的说服力,是不可能说得动她改变主意,只希望这一番话多少让她有点儿动心,就算达到目的了。

    再坐一会儿,邵伊敏礼貌地告辞,并谢绝了林跃庆送她:“我自己开车,林先生,再见。”

    邵伊敏出了咖啡馆开车回家,照例还是将车停到附近的停车场,再背了笔记本包步行回自己租住的宿舍。四月下旬的天气,温度不算低了,暖洋洋的风吹得人有一点儿奇怪的懈怠感,她步子缓慢,没来由地觉得疲倦,同时意识到最近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然近来实在太忙,天天加班,周末也没有休息,连打羽毛球的时间都没有,可是她从来没把工作的压力当一回事。此时只能承认,也许还是内心难以名状的那点儿焦虑终于影响到了身体。

    苏哲在本地时,他不着形迹地接近她,专注的眼神、温柔的声音让她无法漠然置之。他出差了,他的影响却仍然在,哪怕没有林跃庆找她谈话,她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考虑到他。

    而林跃庆今晚的谈话,更是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涟漪。

    本来她的计划是忙完公司这段时间的事情,下半年准备出国探望爷爷奶奶,同时好好给自己放个假,现在她突然渴望想早些开始假期,离开这一团乱麻。居然起了这样的逃避念头,她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无奈。

    上到七楼,刚摸出钥匙,手机响了,她一边开门,一边接听:“你好。”

    “是我,伊敏。”苏哲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下班了吗?”

    “已经到家了。”

    她进了门,突然惊讶地发现房内也传来苏哲的声音,循声一看,罗音靠在沙发上看本地电视台播放一个经济类节目,正是苏哲在接受访问,侃侃而谈即将开业的昊天百货城南店的定位:“……会走年轻时尚路线,和本地其他百货店形成错位竞争。”她不禁失笑:“电视上在放你的访问。”

    “公司的员工说,我在电视上显得过分严肃,并不符合百货店走的时尚路线。”苏哲也笑了。

    邵伊敏看看屏幕,的确,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但脸上没什么笑意,整个人冷冷的,再看一下坐他对面采访的主持人:“采访你的是李思碧,我的校友。”

    “对,上周采访时,她还跟我提到过你。你最近下班怎么都这么晚,徐总用人很厉害呀。”

    “快忙完了,定了这个周四晚上定向爆破拆除旧商场。”

    “正想跟你说,我后天晚上的飞机回来,会去现场的,如果我赶不回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有专业爆破公司负责,没事的,我只是去招呼一下现场媒体。其实,”邵伊敏迟疑一下还是说,“你不用这样两地跑,太累了,专心留在香港把该做的工作完成了不好吗?”

    “我知道什么事对我来说更重要,别为我担心。”

    “好吧,晚安。”

    “晚安。”

    她收了电话,罗音有点儿讪讪地说:“没想到李思碧也转做经济类节目了。”

    此时正好电视上是李思碧对着镜头微笑:“非常感谢苏总和今天到场的各位嘉宾,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观众朋友,再见。”

    邵伊敏笑笑,并没在意,去拿睡衣洗澡。她和李思碧一直关系平淡,自然也不关心她的节目。这差不多是头一回她和苏哲在电话里有这么长的对话,她只能承认,林跃庆的话让她产生的感觉远不止一点儿愧疚,尽管她觉得这愧疚来得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罗音写完稿出来看电视打发临睡前的时间,拿了遥控器一通乱按,无意中看到这个访谈节目。她一边看一边感叹,看着那么娇艳妩媚、眼波灵动的李思碧,上了镜却奇怪地显得有点儿呆板,跟嘉宾的互动也说不上有火花,难怪这几年在电视台发展得都不算很如意。而坐在几位来宾中间的苏哲穿着浅蓝色衬衫、深蓝色西装,一向的卓尔不群,神情冷淡,回答问题简明扼要,那个惜字如金的劲头和明显的距离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邵伊敏。

    恰好这时,邵伊敏进了屋,而且一听她接听的电话,就是电视上正接受采访的苏哲打来的。她有点儿尴尬地想,幸好是邵伊敏一向对其他人的心事行为完全无视,不然自己恐怕有点儿难以解释清楚了。

    邵伊敏洗澡出来后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打开笔记本。她这段时间忙碌得上网只是收发邮件,往往碰到刘宏宇在线,也只能匆匆几句对话而已。此时邮箱里躺着刘宏宇发来的邮件,她的愧疚感更严重了,点开邮件,心想这样焦虑下去,恐怕放假都解决不了问题了。

    他的邮件很简单,只是问她五一期间有没有什么安排,他打算过来看她。她对着显示屏出了好半天神,记起三年前自己也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准备去深圳看望苏哲,这个联想让她感觉异常苦涩。

    她顿时做了决定,按下乱纷纷的思绪回复他:“你正忙毕业设计,不用特意跑过来。我等手头事情忙完,过两天确定长假期间没什么事的话,就买票去北京。”

    合上笔记本,她有点儿发愣,这算是下了决心,还是另一种逃避,她不知道。可是她清楚自己心乱的程度,已经不是睡前喝点儿红酒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5

    丰华与昊天合作的旧商场项目地处繁华市区,周围高楼林立,店铺众多,实施定向爆破对环保和安全的要求非常高。丰华邀请了多位工程院士和知名专家进行多次现场勘测、设计、论证和实验,设计确定方案,选定的爆破公司也在业界享有盛誉。

    为了不影响交通,也为了确保安全,经交管部门协商,定向爆破时间定在周四晚上十点三十分。邵伊敏晚上在公司吃过晚饭就来到现场,她负责的是现场协调和媒体接待这一块工作,手机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响。她只能嘱咐办公室一个文员将记者领到集中区域,分发通稿。

    爆破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正在对各种细节进行检查,数以百计的民警、医务、消防和城管人员先后进场。十点,开始清场,并拉出警戒线。警戒线外,先后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围观群众。警方为保安全,封锁了警戒线外的一座人行天桥,安排给政府相关部门、丰华和爆破公司指挥人员使用,邵伊敏将记者也安排在那边。

    徐华英也过来了,邵伊敏见缝插针地安排了罗音的同事王灿做了个简短的现场采访,算是兑现了答应罗音的事。

    一个电视台记者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一边架摄像机找角度,一边喃喃地说:“看热闹的人还真多。”

    旁边另一个记者笑道:“和平年代,看烟花容易,看一场爆破不容易,可以理解。我刚才还在下面采访了商场以前的员工,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的,特意要看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在他眼前拆毁。他的记忆里都是商场当年的辉煌,很强烈的对比呀。”

    现场差不多井然有序了,邵伊敏松了口气,只见苏哲也走上了天桥。他穿着白色条纹衬衫、深色长裤,先跟徐华英打招呼。

    徐华英笑道:“小苏,你不是去香港出差了吗?还是不放心要过来看一下呀。”

    苏哲笑道:“哪里,有徐总坐镇,我只是来看看热闹。”

    苏哲走到邵伊敏身边,两人凭栏向下看去,交警正加快指挥车流通过,准备几分钟后中断这条道路的交通,而前方两百米,就是等待爆破的老商场。

    “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带我来逛这个商场,那会儿觉得它真大,简直像迷宫一样。刚才给她打电话,说这里马上要拆掉,她也有点儿感慨。”苏哲注视着那座八层楼的建筑物,它已经被打洞填满炸药,包扎着防止碎石乱溅的竹笆和降尘用的水袋,看上去满目疮痍。“每次回到这个城市,我都觉得有点儿认不出来的困惑,按说它的变化也没那么大,可是总和我童年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邵伊敏微笑,她关于童年的记忆少得可怜,也从来不愿意多想:“你的记忆很固执。”

    “对,我以前居然以为自己是个最不固执的人,多可笑。这个忙完了,应该可以好好休息了吧,你最近脸色不大好,五一我带你去疗养院住几天好吗?”

    她迟疑一下,轻声说:“对不起,五一我有安排了,准备去北京。”

    苏哲蓦地回头,两人视线在路灯光下交接,邵伊敏突然觉得无法面对他这样复杂的眼神,先垂下了眼睛。

    “去见那个向你求婚的男人?”

    她点点头。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苏哲搁在天桥上的手蓦地握紧了栏杆,指关节泛着白。

    “我不是从前你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子了,苏哲。我和这个城市一样,其实都在不断起着变化,不要再拿记忆来和现实做比较困扰自己了。”她看着远方,疲倦地说。

    “今天我来,正是准备亲眼看这座记忆里的商场在眼前灰飞烟灭,可是这样也不妨碍我保留我的回忆。”

    她无言以对。这时已经是十点二十五分,天桥下的主干道交通被中断,往来车辆在两端道路上等候爆破。刹那间,安静下来的现场只听到工程人员的对话和民警拿高音喇叭对围观群众发出的警告声。

    看着下面突然空荡荡的大道,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旁边不远处,爆破总指挥和工程技术人员正通过对讲机进行着引爆前的倒计时。这时,邵伊敏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却是父亲家里的号码,不禁奇怪,家里很少这么晚打电话过来。她连忙走开一点儿接听:“爸爸,我这会儿有事,等一下给您打过去好吗?”

    “小敏,你听我说,我刚刚接到你叔叔的电话,你爷爷……去世了。”她父亲声音沙哑地说。

    邵伊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说什么?”

    “半小时前,突发心脏病猝死,小敏,”她父亲已经更咽了,“我们得尽快赶去加拿大。”

    接连两声闷响传来,脚下的人行天桥一阵轻微颤动,对面八层楼的老商场轰然在她眼前缓慢倒下,几秒钟内化为一片废墟,紧接着废墟上腾起浓浓的白色烟尘,周围响起一片惊奇的欢呼。

    邵伊敏看着那片烟雾上升扩散,发现整个世界突然在自己耳边寂静下来。她拿下贴在耳边的手机,屏幕显示通话仍在继续,可是她放回耳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兴奋地指着对面仍在升腾的烟尘议论着,她却只能看到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

    苏哲和众人一样注视着爆破现场,几台消防车已经开过来开始喷水压制烟尘。不远处,爆破公司负责人正对记者兴奋地宣布说:“楼体倒塌方向基本和预定计划一样,本次定向爆破非常成功。”

    他看着幽暗灯光下的废墟,心情复杂。再回头一看,发现邵伊敏握着手机,灯光下面色惨白,紧紧咬着嘴唇,眼睛仿佛定在了某个方向。他大吃一惊,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了,伊敏?”

    此时四周的喧嚣声渐渐回到了她耳内,她来不及庆幸脱离那样可怕的寂静,匆忙将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可是耳朵内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苏哲扳过她的脸,对着她,焦急地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只觉得耳内鸣响得狂乱,看见他嘴唇在动,破碎的字句彽微而凌乱地袭来,却没法儿将它们组织成有意义的句子。她努力定神深深呼吸,让自己站稳,慢慢开口:“请帮我听一下这个电话,苏哲,很重要,我好像听不大清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怪异而有点儿尖利,完全不同于平时。

    苏哲一手搂住她,一把拿过她手里的手机,放到自己耳边,里面正传来一个焦灼的声音:“小敏,小敏,你怎么了,说话呀!”

    “你好,我是邵伊敏的朋友,她现在看上去情形不大好。请问你是哪位,刚刚跟她说了什么?”

    “我是她父亲,她没事吧?我刚告诉她,接到加拿大的电话,她爷爷去世了,我得和她一块儿去奔丧。”她父亲的嗓子完全嘶哑了,“小敏现在怎么了?”

    “她可能是受了震动,应该没事,我现在马上带她去医院,待会儿给您回电话。”

    苏哲放下电话,邵伊敏只见他脸上的恻然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的那点儿侥幸心理彻底落空了,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撑不下去,软倒在他怀里。

    那边,徐华英也觉察出异样,走过来低声问:“小邵,怎么了?”

    苏哲抱住她:“徐总,她有个亲人去世了,我先带她离开这里。”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他抱起她急急下了天桥,奔向不远处停着的车子,拉开车门将她放到副驾座上,系好安全带,然后火速上车发动汽车向医院开去。同时拿手机打给认识的医院副院长,简单给他讲了下情况,请他联系一位专家过来。

    邵伊敏慢慢清醒过来,茫然片刻,马上伸手到包里去摸自己的手机。苏哲连忙递给她:“你别乱动,医院马上就到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只觉他的声音小而模糊,苏哲不得不大声重复一遍。

    “不用去医院,请送我回家。”她哑着声音说。回拨家里的电话,刚响了一声,邵正森就接听了:“小敏,你没事吧?”

    “我听不清,您稍微大声一点儿,”她忍着耳朵内带点儿刺痛感的鸣响凝神听着,“对,我没事,爸爸,您什么时候动身?”

    “我现在正在等加拿大那边传死亡证明材料过来,然后好订机票。我去那边探过亲,有护照,直接拿证明材料去签证就可以了,你好像还没办护照吧,小敏?”

    “我明天一早就去办护照,您让那边把证明材料也给我传一份过来,传真号码是……”她撑住头,禁不住呻吟出声,只觉大脑里眩晕到一片空白,完全记不起天天在用的办公室传真号码了。

    苏哲已经将车开进医院停下,他拿过手机,将自己办公室的传真号码报给了邵正森:“邵先生,请传这个号码就可以了,我明天会陪伊敏去加急办护照。您订好去北京的机票后,请打个电话过来告诉我航班号,我安排人去机场接您。请您节哀,我会照顾好伊敏,并和您保持联系的。”

    他把手机递给她,替她解开安全带:“下车,我带你去检查一下。”

    她仍然撑着头:“送我回去吧,我没事,我得去查一下办护照的程序。”

    苏哲下了车,绕过来拉开车门,强行将她抱下来:“你的听力很成问题知不知道?刚才你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高到我都能听见。现在跟我去检查,办护照无论如何都是明天的事了,不然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加拿大。”

    他不等她再说什么,抱着她匆匆跑进医院挂号大厅。刘院长已经等在那边,马上带他去了三楼的耳鼻喉科,先让值班医生检查,说已经通知了一位耳科专家,应该一会儿就到。

    苏哲跟医生介绍他知道的情况:“在定向爆破现场,不过同时接到一个让她很受震动的电话,突然听不清声音并昏倒。”

    医生给她做耳镜检查:“鼓膜应该没问题,外耳道也没有充血,请跟我进里面去做个听力检查。”

    耳科专家胡教授赶过来了,他看着值班医生写的病历,笑道:“病情写得太简单了。病人好像情绪不稳,什么也不说,你知不知道她的既往病史?”

    苏哲有点儿踌躇,不过蓦地记起以前伊敏曾患过神经性耳鸣,当时颇受困扰,连忙告诉胡教授。

    “照你说的离现场的距离,做过减噪处理的定向爆破产生的压力波不至于引起中耳、内耳损伤和听力下降。我刚才看了值班医生做的耳镜检查,鼓膜完好,等下看看听力检查的结果。如果病人以前有神经性耳鸣,工作劳累或者配合情绪激动,再加上震动外因诱导,有可能会产生一种应激反应。”

    过了一会儿,邵伊敏随值班医生进来。胡教授翻看值班医生拿来的检查结果,告诉苏哲:“听力略有下降,基本可以排除爆震性耳聋。但耳鸣和眩晕不能忽视,我现在开点儿药,晚上输液,留院观察一下。明天白天必须查血,做前庭功能检查,排除突发性耳聋的可能性。”

    “胡教授,她这种情况可以坐飞机吗?”

    “还是得先做彻底检查,如果已经有突发性耳聋的前兆,气压剧变引起中耳气压及颅压骤变,很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听力损失,没必要去冒那个险。而且就算没事,短期内也最好不要乘飞机,不然耳鸣症状不可能好转。”

    苏哲看向邵伊敏,她默不作声,呆呆地看着对面墙壁,也不知道把这些话听进去了没有。他谢过刘院长、胡教授和值班医生,然后搀起她,随护士去了十楼的一个单人间病房。他脱掉她的鞋子,安排她躺下,看她毫无抗拒的样子,不禁担心。好在护士很快配药过来给伊敏做静脉滴注,他趁这时间赶紧下去交费,上来时病房里只剩伊敏一人了。她安静地躺着,一只胳膊搭在床边输液,另一只胳膊抬起来盖在眼睛上,一动不动。

    苏哲几乎以为她是睡着了,可是马上发现,她的面孔被胳膊挡住大半,下巴那个轮廓分明是牙齿咬得紧紧的。他坐到床边,轻轻移开她的胳膊。她的眼睛紧闭着,神情痛楚到扭曲。苏哲握住她的手,正要说话,她先开口了: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我猜他本来希望添个孙子,一鸣惊人,可是有了我这样不爱说话的孙女,他说他也开心。

    “读大学前,我只出过一次远门,十一岁时,爷爷奶奶带我回他们的老家。那是浙江的一个小县城,我头一次坐火车旅行。

    “其实爷爷老家没有很近的亲人了,我知道他们是想带我去散心,让我忘了父母离婚的不开心。

    “我是开心的,能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从来没对他们说过。

    “我太自私,以为未来还有大把时间,以为什么都在我的安排以内,我把他们通通排在了我的工作后面。

    “我本来计划下半年去看他们的,可是我忘了,时间对我来说也许很充足,对他们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她一直声音平缓没有起伏地说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这差不多是苏哲头一次听到她如此滔滔不绝,他默默地握紧她冰凉的手,贴到自己的嘴唇上,希望传递一点儿温度给她,希望她能发泄出来也好。

    终于,眼泪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流淌出来。

    6

    第二天一早,邵伊敏不顾苏哲的反对,起床就要出院回家。

    “你觉得自己全好了吗?”

    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顺绾起来,从化妆包里摸出发卡固定好,实事求是地回答:“耳鸣和头晕都还有点儿,但好多了,我打算赶早去办护照,然后去公司交接工作。”

    苏哲深知她的个性,也不多说什么,跟医生打了招呼后带她下楼:“先去你家,你把行李收拾好,直接放我车上,省得还得回来。然后去我办公室看传真到了没有,再去出入境管理处办护照。护照没那么快下来的,你把事情办完了就老实在医院待着检查治疗。”

    邵伊敏点头,她为集团高层办过护照,自己也办过去香港的通行证,跑过不止一次出入境管理处,大致知道程序。

    罗音被闹钟叫醒后,照例还要在床上懒上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做讲述版记者这个工作有个让她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作息时间还算符合她爱睡懒觉的习惯。若不是今天和一个读者约好了上午见面,她一般会睡到将近九点才起来,吃过早餐,慢慢走到报社,差不多快十点的样子,正好开始一天的工作。她觉得,虽然每天听到的故事越来越离奇狗血,写起稿子想找到爱越来越困难,不过比起邵伊敏那样刻板固定的工作,还是眼前的职业比较适合自己。

    她伸着大大的懒腰走出卧室,却一下怔住。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回头看看她,马上移开了视线。她满脸通红,猛然退回卧室关上门,意识到衣冠笔挺地坐在客厅的正是苏哲,而自己穿着的幼稚卡通图案睡衣虽然是最保守的两件套式样,落在他眼里总归是不好。

    可这是自己的家呀,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有点儿郁闷地想。昨晚她睡得很晚,邵伊敏还没回来。两人合租基本形成了默契,邵伊敏固然从来没带男人回来,她也没让张新在这儿待得太晚,更别说过夜了。

    再走出卧室,好在苏哲十分知趣地起身到了和小小客厅相连的阳台上打电话,罗音松了口气,总算不用从他面前穿过去进卫生间。可是她转眼看到自己的内衣正晾在阳台上随风摆动,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苦笑了。

    她洗漱完毕,正准备干脆回房拎了包早点走掉算了,苏哲却转回头:“早上好。”

    罗音稀里糊涂地回了句:“早上好。”

    初升的太阳从苏哲侧边照过来,罗音看着他,他依然没什么表情,面有倦色。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离得如此近看他,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没有了以前那样一对着他就窘迫紧张的感觉。他依然高大,依然俊朗,可是整个人看上去沉静而内敛,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神采迫人、让人在他视线下不安的男人了。

    苏哲轻声说:“待会儿看到伊敏,请不要问她问题,她爷爷去世了,心情不大好。”

    罗音吃了一惊,忙不迭点头。这时,邵伊敏拎着一个行李箱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吓了罗音一跳,但马上记起苏哲的嘱咐:“早上好,你们坐会儿,我先去上班了。”

    “罗音,我可能要出去几天。”她像每次出差前一样交代去向,并不多解释,罗音只好点头。苏哲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两人先下楼去了。

    苏哲已经打电话问过程序,他先送邵伊敏去她的集体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开证明,再去自己办公室,加拿大的传真已经发了过来。他递给她,她拿在手里,却不愿意看,迟疑一会儿还是递给他:“对不起,帮我看看吧,我……”她说不下去,只能将头扭向一边。

    苏哲迅速翻看一下,有医院、使馆分别出具的证明,应该比较齐全了:“走吧,去办护照。”

    “我自己去好了,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做。”

    苏哲微笑:“还好你没跟我客气到说‘谢谢’‘麻烦你了’,我应该知足了。我的工作我有数,已经安排好了。”

    两人到了出入境管理处,拿号填表拍照后将资料递进去,一问取证时间,果然规定是出国奔丧可以办理加急,但也需要五个工作日。办证大厅里人头攒动,十分嘈杂,苏哲走出去打电话。邵伊敏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今天是周五,除去周末,要照这个速度,能不能赶上葬礼都很成问题。她靠墙站着,茫然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给丰华的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他有亲戚在省公安厅,看能不能帮忙提前一点儿,主任答应马上给她联系。

    苏哲进来时,看到她灰败的脸色,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头晕了?”见她摇头,“时间你不用担心,我刚才打过电话了,应该能提前一点儿。”

    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他牵着她走出来:“应该下周一上午就能取,待会儿我再确认一下,然后让秘书订机票。”

    邵伊敏松了口气,知道这样的提前来之不易,不知道他是托了什么样的关系才能争取到,可是对着他说谢谢,他固然不愿意接受,她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随他上车,给主任发了消息,告诉他问题已经解决。

    等苏哲再直接拖她去医院做检查,她已经没办法反对了。苏哲说:“我已经给徐总打过电话,她说让你先做检查,没事的话再去交接工作。”

    胡教授开出的检查着实不少,而按他的说法,每一项都是必要的。查血排除感染,做头颅ct扫描排除内听道和小脑桥脑角病变,椎基底和大脑血管循环障碍,做眼底和脑血流图检查排除听神经瘤,做前庭功能检查看是否有眼颤……所有检查都做完了,大半天过去了。

    胡教授一项项翻看结果,告诉他们:“从检查来看,应该能排除大部分病理性病变,但低频听力下降,有阵发性高频声调耳鸣、眩晕,仍然符合原因不明突发性耳聋的征兆,必须卧床休息,配合高压氧舱治疗,避免情绪波动、感冒和疲劳。”

    “我下周一必须坐飞机去北京。”

    胡教授正色说:“我也不用拿严重性来吓你,不过你必须知道,有时听力的损失是不可逆的。你如果一定要去,至少这几天要休息好并配合治疗。”

    苏哲看看邵伊敏一脸的神思不定,知道和她说也白搭,只能点头,送教授出去。

    邵伊敏基本没再发表意见,安排什么做什么,包括她父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已经到了北京。“你朋友安排人到机场接我直接去使馆办理了签证,很顺利,现在已经订了去温哥华的机票,明天可以动身,替我谢谢你朋友。”她也只说:“知道了,您先过去,我办好签证就赶过去,路上小心。”

    做完高压氧舱治疗,苏哲送她去公司和秘书、办公室主任办理交接,自己在接待室等着。

    邵伊敏努力集中思绪,将所有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然后进了徐华英办公室,跟她告假。

    徐华英一边签字一边说:“你放心去,不用着急工作。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我们谁也躲不过,只能面对。”

    邵伊敏跟她工作三年,知道她曾在公司情况最紧张,王丰正式收押等待上庭受审、轻易不能探视的时候,又赶上母亲突然病危。很多时候,邵伊敏陪她加班完了,收拾好东西告辞先走,都只见她独立窗前抽烟。那样的内外交困,她也咬牙全挨了过来,眼下说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泛泛而谈的安慰。邵伊敏眼圈发红,只能克制住胸中的情绪翻涌,郑重点头。

    邵伊敏周末在医院住了两天,很配合地卧床休息,上午输液,下午做高压氧舱治疗。她明显没有说话的心情,苏哲也保持沉默,只买了书报上来给她看,拿笔记本坐在旁边处理自己的事情,到了时间就打电话让人送餐。到了晚上,她请他回去休息,他也不多说,替她将灯光调暗,说了晚安就回去了。第二天早上准时带早点上来,仍然是一待一天。

    邵伊敏下午去做高压氧舱治疗,回来刚进门,正听到苏哲靠在病房窗边用英语打电话。她仍然受耳鸣影响,可是几步之遥,加上英语不差,大致听得出正让对方将和港交所的会议推迟几天;随后再接另一个电话,改成了普通话,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老郑。”静听了一会儿,他笑道,“你也不用抬老爷子来压我了,就这样吧,我明天给你电话。”

    又讲了几句,他放下手机,手撑着窗台看着外面,那个姿势透着疲倦。她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双手环抱住他。他明显一震,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低头看她扣在腰间的手,纤细修长,手背上淡蓝色血管清晰可见,留着输液的针眼痕迹。良久他才转身,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自从周五晚上,她前所未有滔滔不绝地诉说,直到倦极入睡后,这是两人头一次视线交接。

    “明天我拿到护照以后自己去北京,你不要让他们改时间了,照日程安排去香港开会吧。”

    “就知道你这样主动抱我,是想客气地叫我滚蛋了。”他温和地说,“我这两天都不大敢跟你说话,生怕一开口,你就记起旁边有个讨厌的人还没自动消失。”

    邵伊敏苦涩地牵动嘴角,却也没能扯出一个笑意:“唉,我也没那么乖张不讲道理吧?”

    “你倒是不乖张,只是一切太讲求合理了。我已经推了会议,打算陪你去加拿大,不然实在不放心你。”

    “不用,苏哲,我没事的,耳鸣减轻了,头晕也基本没有了。”

    “你始终不愿意我陪你吗?”

    她仰头看着他,良久才说:“你已经陪了,在我最难受的时候。”

    “是呀,我庆幸我凑巧在,不是因为我无聊到觉得这对我算什么机会,只是实在不希望你总是一个人咬牙硬扛。不过,”他长叹一声,“我觉得你好像还是更愿意一个人待着挨过去,不想让别人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宁可让全世界都把你忘掉。”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邵伊敏沉默片刻,摇摇头:“我所有最软弱的时候都是在你面前发作的,已经无法在意是不是会更狼狈了。可是最终,我们还是得自己去面对各自的问题。你也不想我以后对着你只是因为愧疚,对吗?”

    “你决定了的事,我总是无法改变的。”

    “其实我也没能改变过你的决定,打电话吧,我去躺一下。”她松开苏哲,躺到病床上,克制着自己做完治疗后的不适感觉。

    高压氧舱治疗据说能增高血氧含量,增加组织获氧,促进血管收缩,改善、防止内耳组织水肿、渗出和出血。可是坐进去相当于三十米潜水,对鼓膜有刺激,每次做完后,邵伊敏都觉得有点儿恶心想吐,只能静静躺着等这阵不舒服过去。

    她没诉说过不舒服,但苏哲问过胡教授,自己也上网查了相关资料,知道她治疗完了要脸色苍白地躺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他站在窗边,看着她仍然是习惯性地弯一只胳膊遮在眼睛上,仿佛要挡住自己的难受。他想,果然还是无法像自己期望的那样,分担她所有的痛苦,有时也只能这样眼见她挣扎。

    而更多时候,她甚至是拒绝别人看她挣扎。他试着回想那唯一的一次,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其实只是和继母起了争执,但也不知是累积了多久的郁结一起发作了。要换成现在,可能她只会耸耸肩就丢到一边吧。看着她这样长大成熟,他只觉得心疼。

    他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过来轻轻拉开她的手,替她擦去额头的冷汗,然后坐到病床边,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待着。

    第二天一早,苏哲送邵伊敏去出入境管理处,顺利取到了护照。他马上让秘书订了最近时间的一张飞北京、一张飞香港的机票。两人赶到机场,她乘的航班已经开始换登机牌了。

    苏哲帮她托运好行李,将她送到登机口,然后一样样嘱咐她:“下飞机后,会有一个张经理在机场等着接你,送你去办签证。订好了去温哥华的航班,给你叔叔家打电话。我已经让秘书给你的手机开通了国际漫游,下飞机后记得开机。按时吃药,如果耳朵有任何不适,一定不要忍,马上去看医生。”

    邵伊敏再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我快成残障人士了。”

    “你的确是,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一意孤行。”苏哲并不介意自己表现得絮叨,“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答应我。”

    邵伊敏点头,快步走进登机口,将登机牌递给地勤人员,走进登机通道,然后她突然止步,缓缓回头,对原地注视的苏哲挥了下手,继续走了进去。

    苏哲看着那穿着黑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意识到这应该算她头一次在大步离开时的回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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