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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时光 正文 第6章 可是现在到了这一步,由不得我了。苏哲,我不放也得放了

所属书籍: 被遗忘的时光

    1

    邵伊敏的大四生活开始了,按没遇到苏哲前的方式正常进行着。

    开学后,她听从赵启智的建议,报名参加了全校教学技能大赛。师大相当重视每年一次的这个赛事,请来的评委包括各系教授和市内几所知名中学的校长,有志从教的学生自然也投入了极大热情参加。整个九月的中下旬,师大大部分学生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比赛占据了。

    邵伊敏按自己的想法,花时间准备参赛教案,顺利通过了初赛进入复赛。她认真观摩了每一场比赛。才艺多到泛滥的艺术系自不必说,每次都会引来大批观众;中文系挥洒唐诗宋词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对比,可谓文采风流;地理、历史都是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从丝绸之路讲到十字军东征,从夏商周断代讲到宇宙黑洞;教英语的用大段美国文艺片对白来征服听众,再加歌舞剧经典段落热辣上演;就算物理、化学也是将各种实验搬上讲台,务求做到生动有趣;政教系的参赛学生尚且能打点儿擦边球讲点儿别的哲学思潮。唯独数学这门课不比其他,没有实验可做,没有趣闻喧宾夺主,没有任何噱头可想,只能老实讲课,能在比赛中出奇制胜很难。

    到了复赛,每个人十五分钟专业讲课,五分钟才艺展示。各系参赛选手可说都出尽百宝了。轮到邵伊敏上场,她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白色t恤加牛仔裤,眼睛正视下面的观众和评审,开始讲课就引起了小小的震动。她普通话标准,声音清脆悦耳、有穿透力,这些倒并不稀奇。她准备的是一段标准的初三数学课程,板书漂亮,课讲得条理清晰,根本没有许多参赛者一路背下来的那种僵硬感,更没有很多人在讲课过程中会出现的嗯嗯啊啊这个那个之类的语气助词,提问环节的设计也中规中矩,是完全没有任何花哨的讲课方法。

    评委看法十分一致,认为她的演示非常实用而且干净利落,两位来自中学的校长尤其赞赏,他们并不喜欢那些炫目但不踏实的讲课,不约而同地对主评的一位副校长说,这样的学生如果到了中学,简直可以直接上手带班,实在难得。

    罗音从来没打算从教,就没有参赛,但她要给校刊以及本地报社写相关稿件,基本从头看到了尾。陈媛媛坐她身边,嘀咕着:“数学老师果然是个最无趣的人才能做得最好的工作。”

    罗音没喜欢过数学,不过觉得这话未免太不公平了,用胳膊肘拐一下她:“你要能把语文讲得像她这么条理清楚,那才叫有趣好不好?”

    陈媛媛初赛就被淘汰了,不免气馁:“我大概不适合当老师吧,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对着底下这么多人还能保持镇定的,平时也没见她爱出头露面呀,难道是天生的?”

    邵伊敏没什么特别的才艺,第二个环节不过是老老实实写了幅前两天翻书找来的苏轼的《定风波》凑数。比赛结果出来,她差不多没什么争议地拿了一等奖。江小琳也参赛了,只拿了三等奖,她的路数其实和伊敏不谋而合,但临场发挥就远逊了。两人得奖,这也算数学系历年参加教学技能大赛的最好成绩了。

    邵伊敏还没出礼堂就被历史系一位副教授拦住,请她当天去他家试讲,然后拍板定下在周末给他读初三的女儿当家教,她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她并不为得奖兴奋,看到她那个和平时没两样的表情,当然也没人来跟她开玩笑要请客之类。她白天照样上课,晚上照常去自习室看书,周末去做两小时家教,但这样机械重复的生活没法儿让她跟从前一样视作理所当然了。

    现在邵伊敏和苏哲之间的联系就是手机,只是她一对着电话就有无话可说的感觉。苏哲不怎么提他的工作,她也没有絮絮跟人讲日复一日大学生活的习惯,两人都是简单问候,每每放下电话,她都觉得挫败和怅惘。

    晚上出了自习室,她漫步走着,想了想,还是在体育馆前的台阶上坐下,拨了苏哲的手机。过一会儿他接听了,背景是轰鸣的音乐,简直听不清说话的声音,隔了一会儿,苏哲走出来,才算能对话了。

    “在酒吧喝酒呢,”苏哲的声音有点儿倦意,“伊敏,你怎么样?”

    “还好吧。”她只能这样说。

    的确,一切都算还好,天气日渐凉爽,连夏天困扰她的耳鸣都似乎没怎么复发了,生活安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

    “我最近都很忙,接手的那部分事情根本丢不开,马上十一放假了,你买机票到深圳来陪我几天好吗?”

    邵伊敏一怔:“可是我刚接了家教,说好了十一假期隔一天上一次课。”

    苏哲良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说:“那再说吧。”

    “我很想念你。”这一句话在她的嗓子里打着转想冲口而出,然而她到底也没说。她知道自己的想念来得苍白,没有说服力,她甚至不能为他放弃一个家教,又有什么资格用一句想念来禁锢他。

    放下电话,她知道苏哲是不悦了。可是她无法断然放弃才接手的家教,而去赴一个假期约会。十点后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此时她独坐在这里,而苏哲在以他习惯的方式打发寂寞。

    他们处于两个世界。她仰头看初秋显得高远的夜空,只想,如果注定是渐行渐远,也只能这样了。

    2

    十一长假过后,开始分配六周教学实习了。

    名单一下来,邵伊敏发现自己被分去了市内的一所普通中学,而按她的成绩和教学技能竞赛的表现应该不会这样。马上有同学告诉她,系办接到反映,说她经常夜不归宿,影响不好。她睁大眼睛有点儿惊奇地听着,听完倒一笑,转身走了,既然用这种标准分配,她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一进宿舍,江小琳就急急地对她说:“你不要误会我,我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的人。”

    江小琳如愿被分去了众人都羡慕的省重点中学师大附中实习。然而没等她来得及开心,系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干脆直指到系办告状的人就是和邵伊敏同寝室的她,理由十分充分。邵伊敏一向处事平和,并不张扬,系里女生又少,没多少人注意过她的私事。而江小琳则从来都是出了名的主张自己的权利毫不手软,争起奖学金绝不退让。

    风言风语传来,江小琳气急败坏,有百口莫辩的感觉。她的确去过系办争取分到重点学校实习,但她并没有说过邵伊敏什么。她一向觉得恋爱这种奢侈游戏她玩不起,别人能玩那是别人的自由。

    听了她的话,邵伊敏点点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拿了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

    江小琳急了:“要不然我们一块儿去系办,当面对质,我不能背这个黑锅。”

    “你只是想去证明你没说,并不是想证明我没夜不归宿,对不对?”邵伊敏冷静地问。

    江小琳一怔,她当然不打算给邵伊敏辩护,何况在她看来,那是事实,而且她们从来没有帮着撒谎隐瞒的交情。看着邵伊敏脸上的那点儿笑意,她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想去就自己去好了,谁说的我并不在乎,事情已经这样了,由它去吧。”

    江小琳急得几乎流下了眼泪:“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知道,我平时什么都争,比较恶形恶状,可是我不会使那种阴毒的招数。”

    邵伊敏烦恼地看着她,觉得无奈,不明白怎么弄得倒像自己冤枉了她。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子看着这个场面,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停了一会儿,罗音解围地说:“算了,江小琳,邵伊敏都说了又没怪你。”

    “我做了,别人怪我我无话可说,现在的问题是我没做呀。”

    “我并没说你做过,而且,”她耸耸肩,“谁做的对我来说都一样。我看我们别想这件事了,自己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她再不想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江小琳气得摘下眼镜,伏在桌上半天不作声。她来自贫困山区,父母在家务农,身体都说不上好,收入微薄。她的姐姐辍学后在南方一家皮鞋厂打工,呼吸着含有甲醛、苯等有害物质的空气,每月寄钱养家;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中学。她以高分拿奖学金考入师大,就是图当时师范大学刚开始转轨,学费相较于其他高校要低廉一些,节省的钱对她和她的家,都意味着负担减轻了许多。

    她只能遇事争取,不然不可能哪怕是窘迫地完成学业。一进大学她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不放弃所有勤工俭学的机会。尽管她的成绩好得能保研,但也不准备继续读下去。她的打算是毕业后找个好点儿的中学当老师,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尽快负担起养家的责任,让她那可怜的姐姐缓口气先成家,她已经为这个家快成老姑娘了。

    其实相比其他人,她在这个宿舍是比较喜欢罗音和邵伊敏的。罗音性格开朗,待人坦诚自不必说;而邵伊敏对所有人态度都一样,不像其他人对她要么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同情,要么小心翼翼顾及她的自尊反而让她更敏感。眼下弄成这个样子,她当然觉得十分窝火。

    罗音轻轻拍下她的肩:“好啦,去吃饭吧。再不去食堂可剩不下什么了。”

    江小琳无精打采地跟她一块儿出宿舍:“罗音,你觉得我做人有那么差劲吗?居然这么多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事一样。”

    罗音好笑:“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谣言止于智者。邵伊敏人是冷了点儿,可那句话是不错的,自己坦然就可以了。”

    “我以为我们一个宿舍住了这么久,起码她应该对我有点儿基本了解了。”

    “你要怪她就不公平了,换个人碰上这事还不得大闹一场呀。你看她真正做到了一声不响。要说,你们系还真是有小人,居然去打这种小报告,太无聊了。”

    “问题是那个小人真不是我。”

    “得了,她好像是真不在意,”罗音想了想,“你不觉得她也不是针对你或者针对这一件事吗?她就是觉得你没做那事是正常的,做了也不奇怪。”

    “这算宽容吗?”

    “我不知道,”罗音老实回答,“反正我想她并没为这事怪你,别的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下午邵伊敏上完课,从教学楼出来,正好看见赵启智:“你好,怎么会在这里?”

    “一块儿出去吃个饭吧,我刚拿到编书的稿费。”

    邵伊敏一看他关心的眼神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她没料到那点儿破事会一下传到他那儿去,倒有点儿哭笑不得,只想,好吧,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她夜不归宿了。

    “不用了,其实没什么,不过是实习学校差一点儿,启智,谢谢你。”

    “其实你完全可以去系里好好分辩争取一下,用这个理由决定实习学校太可笑了。”

    “我平时都不跟他们打交道,这会儿再去烧冷灶大概晚了。而且实习也不代表就业分配,我不想为这事跟他们理论了。”

    事实上,下午班上就有觉得实习名单不公平的同学鼓动她同去系办。可是她清楚,未必能改变结果不说,一去肯定会谈到夜不归宿,她并不以此为耻,也不怕和人争执,但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自己的隐私,情愿沉默算了。

    “没想到你会心胸这么开阔,我倒是落了下乘了。其实那天看你比赛写那首《定风波》,我就该知道了。”

    邵伊敏有点儿汗颜:“我没你说的那么豁达,只是不愿意自寻烦恼。”

    说话间,邵伊敏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拿出来一看,是苏哲,她说声“对不起”,走开几步接听。上次她没答应十一去深圳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联系。她几次拿出手机又放了回去,总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想,面对面自己尚且会让谈话冷场,哪儿能做到电话传情?她这种性格,实在不适合维系一场远距离的恋爱。

    “是不是快吃饭了?如果食堂吃厌了,就和同学一块儿出去吃点儿好的,别老一个人待着。”

    “没有总是一个人呀,今天正好还有师兄要请客呢。”

    “那别去,师兄请客通常都是不怀好意、另有企图的。”苏哲笑道,“我准备待会儿陪人上餐厅。乖,上次我太不讲理了,不要生我的气。”

    “没有啊,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已经要偷笑了。”

    苏哲在电话里轻声笑了:“这算是你在哄我吗?”

    “我希望能哄到你,可是好像很难。”

    “不,我很好哄的。说你想我,很想我,就够哄我开心几天了。”

    “我当然想你。”她冲口而出,声音带了点儿不自知的颤抖,“一直在想。”

    两人都静默了,直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苏总,客人都到了。”

    苏哲低声说:“秘书在叫我,我得走了。宝贝,我也想你,很想。”

    收起手机,邵伊敏愣了一下,才记起赵启智,他仍在不远处站着。她走过去:“没事的,启智,我并不在意这事,不用来安慰我。”

    “爱情让你开心吗,伊敏?”赵启智神情复杂,突然问道。

    她被这个来得奇怪的问题给问住了,想了想才说:“恐怕不仅仅是开心,只有一点儿开心是不够让人坚持的。”

    赵启智点头,他长于观察人的细微表情,自然看得出伊敏握着手机时眼睛一亮和接完电话回来时眼神的似喜似愁、流转不定。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能调动起这么冷静的女孩子的感情:“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你能开心得更多一点儿。”

    邵伊敏微笑了:“谢谢,你也一样。”

    两人道了再见。赵启智注视着她走远。他从来只在自己的文章中抒发深情,并没当真对谁产生过特别深刻的感情。然而对着邵伊敏,他的确越来越有不一样的感觉,但此时只能理智地劝自己,安于做个能理解的好朋友,不然恐怕连目前这点儿心照也难以保持了。

    教学实习出发的那天早上,大家各自打包好行李登上预先分配好的大公交车。邵伊敏刚刚上车落座,带队老师就上来叫她的名字,让她去另一辆车。她莫名其妙地下车,老师告诉她,她被重新安排到师大附中实习了。

    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够戏剧性。她上了去师大附中的那辆车,只有江小琳一个人旁边还有空座,她毫不迟疑地坐下。车发动后,江小琳犹豫了一下,直视着前方开了口:“我听了点儿内幕,师大附中的校长也是上次教学技能大赛的评委之一,他看了实习名单后,昨天指名要求增加你到师大附中实习,这是头一次有三个数学系学生分到一所学校实习。”

    邵伊敏“哦”了一声,算是解了疑问。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靠实力争取,不会使卑鄙手段的。”江小琳老实不客气地说,“包括你考托福,准备出国这件事,我谁也没说过。”

    这次邵伊敏连个“哦”也没有了,江小琳好不恼火,可是隔了一会儿,邵伊敏说:“你绷得太紧,没有必要。”

    “你们有放松享受生活的权利,而我只是苦苦求生,不能不绷紧。”

    邵伊敏诧异,同寝室的女孩子一向是把她与江小琳视为同类,她没想到自己也被江小琳划到享受生活的那一类中去了。不过再一想,至少在恋爱这件事上,她是真的放松甚至放纵自己在享受。

    想到苏哲这个名字,她的心就柔软了,根本不介意江小琳再说什么。

    3

    师大附中是本省重点中学,面向全省招生,规模颇大。到校当天,学校安排这批实习老师入住了学生公寓的顶楼。大家拎了行李进去一看,四人一间,高架床下面是书桌,窗明几净,光线充足,带有独立卫生间,比师大宿舍的设施要齐全气派得多。大家各自放好行李,然后集中听从学校分配实习年级和指导老师,安排实习事项。

    邵伊敏、江小琳和同班另一个男生都被分在高一年级,他们的班主任工作指导老师和教学指导老师是一个人。高一(三)班的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衣着考究得体,脸上带着多年教师做下来的习惯性的严厉表情,一看就是对人对己都有极高要求的类型。

    相比其他市内走读学校,在师大附中实习的要求要严格得多。六周实习期间,实习教师必须早上六点四十分到班,管理早读前的纪律,白天不停地听课备课试讲加协助批改作业,晚上下自习课后配合寝室管理员进行寝室管理,也就是说基本没有什么空余时间。

    转眼到了十月底,这天是周三,下午放学后,邵伊敏跟李老师请假,说有事必须出去一趟,晚上不能参加晚自习和查寝。李老师显然不喜欢这种讲不出明确理由的请假,但邵伊敏的表现一直既不多话也不木讷,做事认真,写出的教案也能入她的法眼,她点头同意了。

    邵伊敏背上背包,在外面吃了简单的晚餐,然后乘公共汽车去了苏哲的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还下起了细细的小雨,有几分凉意。她拿出门卡进小区,再按密码开单元门,上了四楼,拿出红绳结系着的两把钥匙,用银灰色那把开了门,换好拖鞋,打开门窗通风。

    尽管苏哲告诉她,这里所有的水电、供暖、物业费用他全办了托收,让秘书定期打钱进去,她只管过来住就可以,但这还是在苏哲离开以后她第一次来。

    今天是她的二十一岁生日,她决定离开寝室,给自己一个独处的、不必转眼就看到人影晃动、满耳充斥着声音的安静夜晚当作生日礼物。

    整个房子和他们离开时一样,家具上蒙了些许灰尘。邵伊敏找块抹布,细细擦拭干净。

    她走进卧室,床上的深蓝色条纹床罩还是临走那天她铺的。她拉开衣柜,里面仍然挂着她的睡衣、苏哲的西装、衬衫等衣物。她坐到床边,拉开左边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果然放了一个白色信封,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并没去动它。良久,她关上抽屉,躺到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出神。

    她早拿到了托福成绩,听力如她所料拖了后腿,没能达到她预先给自己定的底线。这个成绩有点儿尴尬,申请加拿大二、三线城市的大学奖学金也许没太大问题,但她一直给自己定的目标是爷爷奶奶和叔叔生活的温哥华的几所学校,如果寄申请资料过去,她的把握不大。

    去温哥华,可以和她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个城市;去地广人稀的加拿大二、三线城市,就成了为了离开而离开。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犹豫,真的要动用苏哲留下的钱吗?她并不为该不该用这笔钱挣扎,她只是清楚地知道,拿这笔钱出去的话,隔了一个大洋,和苏哲的联系就越发遥远脆弱了。

    她从来不是行事迟疑不决的人,在这件事上却一拖再拖,难以决断。到现在还不立刻动手准备资料的话,差不多就等于是放弃了毕业以后马上出国的计划。

    舍不得苏哲吗?那是自然。可是她明白,她对这段感情并不肯定,哪怕他此时仍然留在这个城市,他们之间能维系多久,谁也说不清,更不要说他此时远在深圳。

    加拿大和中国的距离是将近八千公里,本地和深圳的距离是一千二百公里,这两个数字的区别有多大?她问自己,然后在心里做了回答,当然很大,大到她一想到就觉得无法决定去留了。

    然而留在这里,他们各自的生活无法产生交集,几乎是坐等双方的关系无可避免地一点点变淡,未免太被动痛苦了。

    经过半个来月闹哄哄的中学实习教师生活,此时这间房子只听得到细雨敲窗的沙沙声,这样的安静让邵伊敏蒙眬有了睡意,正在眼睛半睁半合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她一下清醒了,拿出来一看,是苏哲打来的。

    “伊敏,快点儿出来,我在东门外等你。”

    邵伊敏睁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回来了吗?”

    “刚下飞机到师大。”

    她的嗓子一下更住了,隔了一会儿才哑声说:“我在你家,苏哲。”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紧紧地攥住手机,心跳激烈到似乎能听到怦怦的声音。她无力地躺回床上,用手遮住眼睛,几乎失去了时间概念,直到听到外面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苏哲匆匆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色条纹衬衫、灰色西装,打着灰蓝两色的领带,头发和肩上都被雨打湿了。她跪坐在床上,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死地将头抵在他的胸前。

    他低头亲着她的头发:“生日快乐,伊敏。”

    她不作声,只是尽全力抱紧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体内。这样小孩子般的姿态让苏哲惊异又震动,这个女孩子,从来不肯轻易动容,此刻却如此脆弱。

    苏哲今天全天在公司忙碌,根本无暇想起其他事情。下午林跃庆过来和他谈生意,谈完后两人准备一块儿去吃晚饭,闲聊时说起明天是乐清乐平的生日,让他猛然想起和邵伊敏的第一次,就是乐清乐平生日宴会结束以后。

    “其实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没人陪我过。”

    “一直没人陪我,一直。”

    她带着酒意喃喃诉说,他当时安抚地哄她:“好了好了,过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陪你过好不好?”

    她醉成那样,仍然知道这不过是随口哄哄,一下笑了:“骗我,你把我当乐清乐平在哄呢。”

    关于那天的记忆清晰地涌上他的心头,他马上打电话叫秘书订机票,然后匆匆赶往机场,下飞机后叫辆出租车到了师大东门,只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然而现在看,她在生日这天,独自待在这个空寂的房子里,想起她曾说过的希望某些时候全世界都把她忘记那句话,他庆幸他及时赶了回来。

    苏哲轻轻抚着邵伊敏的背,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她松开手臂,只觉得这一阵毫无道理的用力,简直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她努力平复心情,希望自己不要再歇斯底里地发作。

    他脱下西装扔到一边,靠在床头,把她抱入怀里,吻她的眼睛:“时间太紧,抱歉没给你买礼物。”

    她摇头,凝视着他轻声说:“我已经收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生日礼物,谢谢你。”

    她并不介意过一个没人问候的生日,反正不是第一次了。然而苏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来说,远不限于一对情人之间的意外惊喜那么简单。她头一次带着感激地想,她得谢谢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没有在今天彻底将她遗忘。

    一切言语都已经显得多余,她开始吻他,从来没试过这样主动地取悦他。

    而苏哲并不需要更多的煽动,两人很快急切地肢体交缠到了一起,近两个月的分离,让他们的每个接触都带了甜蜜的急迫。即使是上次告别,两人在山上疗养院的那几天缠绵,她也只是表现得温柔罢了,今天她这样无保留地迎合他的热情,近乎贪婪地吻他,让他心神为之激荡。

    来日太过缥缈,眼前良宵苦短,两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都带了一些近乎末日狂欢的感觉,直到彼此精疲力竭才交缠在一起沉沉睡去。

    苏哲第二天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已经订好清早的返程机票,而邵伊敏也必须赶在早上六点半前到学校。两人只能早早起床,邵伊敏对着镜子摆弄着头发,实习这段时间,她和所有女同学一样把头发盘起来,务求让自己显得端庄,少点儿学生气,只是她的头发软滑,很不好盘成合乎要求的一丝不乱状。苏哲靠浴室门站着,一边拿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一边问她:“你学校申请得怎么样了?”

    她的手悬在头上停了一会儿,一绺头发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她重新拢上去,对着镜子说:“明年再说吧,这次托福成绩不理想。”

    苏哲放下剃须刀,从身后抱住她,看着镜子里的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那么毕业了到深圳来好不好?就算想出去念书,在那边准备是一样的。”

    她再次停顿一下,然后说:“好。”将头发固定好,转身看着他,目光清澈,满含温柔。

    苏哲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只能紧紧抱一下她。

    出了小区,外面天色才亮,路上行人稀少。这条林荫大道两边种的都是本市常见的法国梧桐,此时已经将近深秋,树叶开始转黄,一夜秋风加细雨过后,满地都是落叶。两人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才拦停一辆出租车,请司机先开到师大附中门口。邵伊敏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下了车,站在路边目送车子掉头开走,消失在视线里,才大步过马路走进学校。

    她知道自己刚才在苏哲家里说的那个“好”,是做了一个对她来说算得上任性的决定,一下结束了这段时间对出国一事的患得患失,有些空落,又有些释然。对于未来,她还是不肯定。可是经过昨晚以后,她决定去争取一下。

    那个唯一记得她生日的人,那样让她沉沦的热情,她不想主动放手或者被动等待结束。去深圳?好吧,她愿意。

    4

    教学实习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邵伊敏对于严格的制度和超长的时间安排没什么抗拒,她的备课试讲都得到了以苛刻著称的李老师的认可。但进入了班主任实习阶段,她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个环节,除了必须一天到晚和学生泡在一起,还得关心他们的心理问题。她从来做不到像其他同学那样扮知心哥哥姐姐和同学打成一片,要她主动去和那些半大学生谈心,简直要了她的命。这让她头一次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职业定位,以后能不能做个合格的教师呢?

    每所实习学校都会安排学生的公开课,伊敏的公开课表现很成功,受到听课老师的一致好评,但她上的主题班会课就大大不如江小琳了。她的安排是她一向的作风,程序清楚,条理清晰,但没什么煽情的部分。江小琳在这个环节则成功调动了班上所有学生的参与热情,也让李老师大加赞赏。

    实习总结时,李老师很客观地指出:邵伊敏同学可以做一个相当称职的任课老师,但需要注意调整自己的距离感;而江小琳同学授课技巧有待加强,但具有高度责任心和工作热情,适合做班主任工作。

    应该说这个评价来得十分公允。大家带着各自的实习评语返回了学校,学校进行了评选并召开了总结暨表彰大会,邵伊敏和江小琳两人都上了优秀实习生名单,教学实习圆满结束。

    邵伊敏和爷爷奶奶通电话,解释了自己打算推迟一年申请留学。他们颇有点儿意外,奶奶问:“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干什么?”不等她回答,爷爷马上又抢过电话问是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你先申请好学校,我们再给你汇钱过来,你叔叔说了支持你的。”

    她不想撒谎,可是又说不出口真实原因,只好满怀愧疚地说希望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儿,申请更好的学校。好在两位老人的心现在被叔叔婶婶才出生一个多月的小男孩占据了,又知道她素来有点儿求完美的性格,倒是能接受这个说法。

    爷爷兴奋地告诉她,给她的小堂弟取的中文名字叫邵一鸣,取“一鸣惊人”之意。她听得骇笑:“这样会跟我叫混的呀,爷爷。”

    爷爷得意地说:“不会不会,其实这名字本来是你没出生就给你预备了的,等你生下来一看,你哭得倒是很大声,不过女孩叫这个不合适,现在总算用上了。”

    她禁不住大笑:“爷爷,原来你一直重男轻女,今天算是暴露了。”

    奶奶在旁边嗔怪:“小敏别听他胡说,我们最疼最记挂的就是你了。”爷爷连声附和。放下电话,她只觉得开心,爷爷奶奶生活得如此惬意,她就放心了。

    但接着的消息让邵伊敏没法儿轻松。苏哲在她放假前给她打来电话,心情很差地告诉她,他母亲身体不适,检查出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他决定这段时间陪母亲去美国确诊,然后手术。她听得心一沉,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让他放宽心,好好照顾他母亲。

    放下电话,她只觉得自己的确是一向不善于安慰人,同时也觉得劝慰之词来得贫乏,只能默默在心里惦记着、不安着。

    邵伊敏决定这个寒假不回家过年,她打电话告诉父母时,他们的反应都很不高兴,继父继母甚至打来电话,劝她回家。但她并不准备改主意,只是好言好语解释,家教待遇算不错,学生进步明显,副教授夫妇大喜过望,一再挽留她在寒假继续。再说车票实行春运价,贵且不好买。她的父母也只好由她。

    她其实没有让父母不痛快的打算。不过爷爷奶奶的老宿舍已经开始动迁,但关于原地还建和拆迁补偿金额没能达成一致。一部分居民选择做钉子户,和开发商闹得很僵,据爸爸说那一片治安恶化,水电时有时无,基本不适合住人了。她要回去,就势必得住到父母两方的任何一个家去,可是她实在不愿意插到两个完整的家庭中去当一个多余的人。

    寒假开始后,她没有向学校申请假期住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住到了苏哲家。她一周去给副教授的女儿上三次课,有时顺道买点儿菜回来,自己试着做点儿东西吃。平时她都待在屋里,或者窝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租回原声影碟来看,自己觉得英语听力大有进步,累了就出去散会儿步。除了挂念苏哲,这样绝对没人打扰的独处,算她过得最享受的一个假期了。

    她和苏哲陆续通了几个电话,苏哲一直心情不好,每次都只能泛泛说下近况。他母亲已经确诊,并安排了手术日期,但他父亲只来陪了两天就回国了,他母亲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一怒之下,打电话给父亲,父子再度大吵了一场。

    她刚劝他不要发火,他就恼了:“你最好别跟我说这话,知不知道我最恨我妈这样说了,她一生就是隐忍,才惯出了我那个爹的自私,也把自己郁闷出了癌症。”

    他挂断电话,她只能看着手机苦笑。当然,她体谅他的心情,可是确实有挫败感。她想,她竟然完全不会哄人,难道长久的习惯已经让她对别人的心境失去理解与安慰的能力了吗?在最孤独的时候,她享受了苏哲那样温暖的怀抱,此时却完全觉得无能为力,根本给不了他任何帮助。

    除夕这天,天气阴沉,下午下起了小雨雪。邵伊敏也去采购了一堆食品,租回了几季《老友记》,准备趁这几天不出门全部看完。晚上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后,她几年来头一次穿了睡衣窝在沙发上看春晚,可是对着那样的热闹,她还是心神不宁,想了想,给苏哲发条短信,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哲过了很久才给她打回电话,告诉她,他母亲的手术刚做完,按医生的说法还算成功,过观察期后他们会回国。说话间,电话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甜美的声音:“苏哲,要不要我给你带杯咖啡上来?”

    苏哲移开一点儿电话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才对她说:“刚才是公司的一个员工,她以前在美国医药公司做事,销售的是抗癌药品,刚好对这边的情况比较熟,所以带她过来帮忙一块儿照顾我妈。”

    他解释得十分详尽,邵伊敏只能“哦”了一声,觉得有点儿尴尬。那个声音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她的心重重跳动了几下,现在只能自责自己小气。

    苏哲的声音中透着疲倦,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两人也没多说什么。放下手机,她到飘窗窗台那儿坐下,看着窗子外飘着的细细碎碎杂了雨丝的小雪,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家乡那经常下得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她来这边几年了,没看到痛快地下过一场像样的雪,每每一点儿雪花飘落,都能引来本地同学的欢呼。

    她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在思乡呢?她不禁有点儿惊异,她一直以为她对出生长大的那座城市没有任何感情和怀念。可是这样的节日,再怎么习惯了独处,也有点儿异样的情绪。一瞬间她想起了远方的爷爷奶奶,以及差不多同样远的苏哲,她将头埋在膝头,有点儿无奈于这样的情绪泛滥,只能静等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再去心不在焉地对着电视晚会。

    5

    邵伊敏在开学前几天搬回了宿舍,不过还是会在周末做完家教后去苏哲那边住上一天,让房子保持有人居住的整洁状态,也让自己放松一下。

    苏哲陪他母亲回了国,他母亲术后恢复得还算良好。在她的坚持下,他还是很不情愿地和父亲和解了,不过心情一直都说不上好。近一段时间,他与邵伊敏的联系仍然是通过手机进行,其实通话并不算频繁,一周一两次罢了。偶尔他说起公司的事,但也是很快打住:“算了,不讲这些没意思的。”邵伊敏很小心地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只是提不起精神地说:“老样子,没事。”

    她只能想,哪怕是在那样的亲密以后,两个人还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空间里,没法儿做到有交集。她从来没有探究别人心底想法的习惯和勇气,眼下这样的联系有多脆弱,她比谁都清楚。而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一天天临近的毕业,也许相守在一起,这些问题就不成问题了。

    可是她一向算不上乐观的人,对这样的自我安慰不禁有点儿无奈,知道自己只是在哄自己罢了。

    一天,邵伊敏坐在自习室看书,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和短信。将手机放回去时,她突然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处于一种依赖和等待的状态中不能自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二十四小时将手机开到静音状态,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拿出来看看,睡觉时也放在枕边。偶然有一天忘记带了,上课时伸手摸了个空,前所未有的不安和难以专注感一下子涌了上来,下了课就跑回宿舍,拿上手机才算松了口气。

    她悚然而惊,托住了自己的头,她那份让别人惊叹的自控能力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难道爱情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她被这个念头弄得长时间心神不安。

    她不确定她喜欢这样的改变。而且,她一向习惯于对未来有明确的计划,可是决定去深圳后,她却有点儿茫然了。

    她的中学同学刘宏宇在再三权衡后还是接受了本校的保研,因为导师手上有一个重要的研究项目,能够参与的话,三年以后申请出国读ph.d的胜算会大得多。她身边的同学也纷纷为各自的工作奔走着,赶上校园招聘会,她只留意深圳那边的工作机会,不过对于师范毕业生来说,机会确实稀少。

    每个人都有目标,唯独她,竟然对以后突然没了概念。

    恰在此时,师大附中校长给数学系打来电话,指名要系里的江小琳和邵伊敏过去面试。江小琳心中忐忑,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事先已经打听到,师大只准备招一名数学教师。过去面试,无非就是再次试讲,比拼课堂表现力,而这个环节,她根本没有把握拼赢邵伊敏。

    可是和她一块儿走进系办的邵伊敏认真听老师讲完,随即客气而坚决地谢绝了面试。系办老师不胜惊讶地看着她,师大毕业生能进师大附中当教师应该是比较完美的职业归宿,他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拒绝这样的工作机会。追问之下,邵伊敏只说毕业后另有打算,就再没什么话说了。

    出了系办,江小琳又是惊喜又是困惑,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凭空有这般好运,心想,如果邵伊敏是想考托福然后出去留学,应该早就向系里要求开具成绩单了,可是她并没有任何动静。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知道不可能向这个沉默的同学要到答案。

    邵伊敏的拒绝理所当然地在系里、在宿舍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居然有人不要这样现成而难得的签约机会,她在众人眼里顿时更显得神秘了。

    赵启智碰上她时,直接问她放弃面试的原因。她并不想瞒他,只是说:“毕业后我可能会去深圳那边,没必要占用一个机会。”

    赵启智恍然,外加怅然,当然也没再说什么。他不会和别人谈起自己的那点儿小心事,但一向并不瞒着罗音。而罗音和江小琳一样,并不参与宿舍里对邵伊敏的讨论,她有些不由自主地回避这个话题,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像邵伊敏这样做什么都好像胸有成竹的女孩子,应该是和男朋友有安排了。听赵启智转述,罗音也怅然了,她想,大概以后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人了。这让她有说不出的失落,可是又有点儿松了口气。

    自从假期在宿舍楼下的偶遇后,她再没见到那个看一眼就让她心怦怦乱跳的男人来学校。邵伊敏还是跟以前一样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可是脸上的神情并不像从前那样一成不变的冷静,倒是时时能看到她有些恍惚出神。

    这就是恋爱的状态吗?罗音从来没陷入过正式的恋爱中。她所有关于爱情的认知都来自小说和电影,丰富倒是很丰富,可是并不真实。但赵启智的那点儿带着惆怅美感的单相思,邵伊敏的神秘变化,再加上自己几乎完全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全都让她初次真切体验到情为何物的复杂莫测。

    6

    邵伊敏的毕业论文准备得十分顺利,眼看一天天临近五一假期,同学们都在商量着去哪儿玩。她心中一动,开始想,要不要利用假期去深圳见见苏哲?他从美国回来后一直很忙,谈到公司的事情就透出疲惫,加上照顾母亲,肯定不可能有时间过来,他们也有半年多没见面了。这个念头一起,她有点儿讪笑自己,居然等不到马上到来的毕业了,可不禁还是兴奋莫名。

    她一向不热衷于制造意外惊喜,决定还是提前向苏哲通报一声。晚上十点,她从自习室出来,仍然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坐下,这里视野开阔,隔条马路过去,前面是个小小的人工湖,种了荷花,此时荷叶田田,散步的同学大部分在湖那边。她一般都习惯在这儿给苏哲打电话,不必担心周围会有人旁听。

    手机响了几声后,喧闹的酒吧音乐背景声中,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你好,找苏哲吗?他去洗手间了,稍等一会儿好吗?”

    邵伊敏怔住,停了一会儿才说:“好吧,请你让他给我回电话,谢谢。”

    那个女声轻轻笑了:“嗯,你很镇定,佩服。不如我们先聊会儿。你叫伊敏对不对?”

    “那么你是哪位?”

    “我姓向,向安妮。他对我说起过你,对啦,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的,去年八月,地下车库,记得吗?”

    邵伊敏脑海蓦地掠过那个闷热的傍晚,从捷达车里探出来的娇美面孔,意味深长的注视,还有清脆的声音,一下全对上了号,她没有说话。

    向安妮仍然轻笑:“还好,看来你是记得我的。”

    “你也在深圳?”

    “对,苏哲没告诉你吗?我去年九月就过来了,只比他晚到几天而已。”

    邵伊敏再度讲不出话来。

    “确切地讲,春节时我和他一块儿陪他母亲去了美国。再回溯一点儿嘛,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应该从去年七月我们一起去稻城亚丁时算起,不算短吧。”

    邵伊敏不等她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她陷于一种失神的状态,直直看着面前路灯昏黄的光晕,等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毕竟还是坚持不到毕业了。她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拎起书包想要站起来,腿却已经发麻了,一阵针刺的感觉袭来。

    邵伊敏揉着腿,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快十一点了,她毅然再度拨通苏哲的电话,决定不给自己逃避的机会,彻底了结这件事。

    这次是苏哲接的电话,听上去周围很安静:“伊敏,你还没睡吗?”

    “告诉我,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苏哲没有回答,她的心彻底冷了:“那么,向安妮说的都是真的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苏哲开了口:“你怎么会问起她?”

    “一小时前,我打电话给你,是她接听的。”

    “她都说了什么?”

    “还真的是说了不少,稻城亚丁、深圳、一起去美国……你知道吗?我并不敢奢望天长地久,但总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相互坦白,不必借别人的口来告诉这样的消息。”

    “我和她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哲焦躁地说。

    “我很粗俗,想象的你们就是肉体关系,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们还心灵相通柏拉图着呢。”邵伊敏哑着嗓子笑了,“那样我会更受不了的。”

    “对不起,伊敏,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你原谅我。你冷静一点儿,我明天就买机票过来。”

    “过来让我原谅你吗?不用了,我现在就原谅你,苏哲。我知道这样的恋爱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也从来不指望别人跟我一样习惯寂寞。以后我不会再对你有你做不到的要求,我们……完了。”

    不等苏哲再说什么,她挂断电话,拎起书包站起来向宿舍走去,手里的手机再度振动起来。她盯着屏幕上闪动的苏哲的名字看了良久,突然一扬手,将它扔进小湖里,只听咕咚一声轻响,几圈涟漪扩散开去,湖面慢慢恢复了平静。

    7

    邵伊敏度过一个彻底无眠的夜晚,第二天全凭惯性驱动着,起床,上课,去食堂,去图书馆,按部就班,竟然没人注意到她有什么异样。到了晚上,她照常去了自习室,握着笔,对着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出神,面前的笔记本上什么也没写。

    罗音突然跑了进来,小声对她说:“唉,累死我了,挨个儿教室找你。快点儿下去,你男朋友在楼下等你呢。”

    她迟钝地看了罗音一眼,没有反应。罗音又是惊讶又是着急,一边伸手收拾她面前的东西,通通塞进她的书包里,一边说:“你怎么没开手机?他打电话到宿舍来,我接的电话,只好带他过来找你。快下去。”

    “谢谢你。”她只能机械地说。

    两人下来,苏哲正站在楼下,他伸手接过邵伊敏重重的书包,然后礼貌地对罗音说:“谢谢你。”

    罗音脸一下红了:“别客气,我先走了。”她转身跑开了。

    邵伊敏不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久留:“去后面吧。”也不看他,大步向学校后面的墨水湖走去。

    两人在湖边站定,邵伊敏拿过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红绳结系着的钥匙,一边解绳结一边说:“正好,我本来想跑一趟给你放过去……”

    苏哲一把握住她的手,厉声说:“你再解试试!”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一脸透支之后的疲惫,眼睛里布着血丝。苏哲顿时心痛了,他拖着她的手走几步,推她坐在一条石凳上,蹲在她面前:“昨晚没睡好吧,脸色这么差。我昨天到今天电话打疯了也打不通,快急死了!”

    “以后别打了,昨晚我就把手机扔湖里去了。”

    苏哲咬牙看着她:“根本不想听我的解释吗?”

    “说真的,不想听。”

    “那你也得给我好好听着。没错,我跟向安妮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我在这里工作时,和她上班的医药公司在同一个写字楼,后来她刚好也跟我在一个户外俱乐部。去年七月我们分手后,我……是和她一起去了稻城亚丁。”

    邵伊敏神情木然地听着。

    “我在地下车库碰到你之前,就已经跟她说了分手。不过,我没想到她会辞职跑去深圳,而且去我们公司应聘。”

    她倒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详细:“这么说来,她比我勇敢,也比我愿意付出。”

    “至于带她去美国的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她……”苏哲迟疑一下,“我跟她,只有一晚,在美国,和我父亲吵架的那一天,我喝多了。”

    她惨淡地笑:“我明白,我们也是酒后开始的。”

    “不许这样比较。”

    “我没办法不做这种联想。”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苏哲握得紧紧的,并不放开。

    “我跟她当时就说清楚了,那是一个误会,我不爱她,跟她没有可能。我没想到,她会接我的电话跟你乱讲。”

    “照我的理解,她说的基本都是事实,没有乱讲。我原谅你了,苏哲,我自己也酒后乱性过,如果可能,我不会选择跟你有那样一个开始,但是没有那样一个开始,我们也许不会有任何可能。”

    苏哲一下被激怒了:“我说过了,不要做这种比较。我对你是不一样的。你这算什么,又一次显示你拿得起放得下足够洒脱吗?”

    “你错了,我放不下,真的,所以我不申请学校留下来,还计划着毕业以后马上去深圳找你。我只想,我们的关系一直是你在主动,我付出得太少,那么不到最后关头,至少我不可以先放手,我也做点儿努力吧。”她咬牙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可是现在到了这一步,由不得我了。苏哲,我不放也得放了。”

    她站起身,苏哲也立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抱住,低头逼视着她的眼睛。

    “我跟她,只是那一晚。我承认是我做得不对,但我已经和她讲清楚了,再没有以后。我们忘了这件事好不好?”

    她苦笑:“对不起,我做不到你那样收放自如,想忘就忘。和你在一起,确实是我贪婪了,先是贪图一段快乐,然后再贪图你给的温暖,想要的越来越多,这一路任性下来,把本来早就该做的告别一点点拖后,以为就能算拥有了你。”

    “什么叫‘就算拥有了’?我们的相处在你看来就这么不真实吗?你从来对我没信心,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看到这一步,大概心里还对自己说:‘看,我早料到了’。对不对?”

    她有点儿失神,想了想才说:“这么说,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是的,我没信心,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据说,有什么样的坏预期就会发生什么样的坏事,所以我并不怪你。”

    “邵伊敏,我恨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那一次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我压力太大,太放纵自己。我道歉,也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保证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她看着他,他神情焦灼痛苦。她再也按捺不住,手一松丢下书包,双手环抱住他,将头贴到他胸前,听着他急剧的心跳,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同样激烈,这个怀抱让她贪恋不忍割舍,可是她也只能逼自己离开了。

    “以后大概还会有别的错误跟意外发生,谁知道呢?我们都还不能确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想毕业后还是先去加拿大,就这样吧。”

    静默了一会儿,苏哲的声音难以置信地从她头顶上传过来:“邵伊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就是你说的相互不要承诺的意思吗?可以方便你想叫停就叫停,想抽身就拔腿走人。”

    “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也感激你给我的快乐。可是我说过,真在一起的话,我会是个苛刻的人。我接受不了你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你为我改变大概也很辛苦。再继续下去,我怕我们会磨光对彼此还有的一点儿情意。”

    她松开自己的手,挣开他的怀抱,不再看他,狠狠地拉扯那个绳结,可是当时用力系得太牢,急切中竟然解不开。

    “别解了,我给你的全部都不会收回,你不想要,不妨跟手机一样扔了吧。”他平静地说。

    她停住手,看着掌心里的两把钥匙,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包,转身大步走了。

    邵伊敏紧紧攥着两把钥匙,在学校漫无目的地转悠,钥匙的棱角深深刺进了掌心,最初的疼痛转成了麻木,松开手掌时,掌心被刺出几个伤口,冒着血珠。可是她依然感觉不到疼痛。

    她直到差不多熄灯时间才回了宿舍,并不理会罗音的目光,只感谢罗音不是陈媛媛,不会那么刨根问底或者在宿舍大肆谈论,眼下她没心情跟任何人说话。

    她洗漱上床后,静静地躺着,也不去做任何进入睡眠状态的徒劳努力。夜一点点深了,她和昨晚一样,再次注意到,看着那么娇艳的李思碧会微微打鼾磨牙,而性格完全不同的陈媛媛和江小琳都爱突然讲些含混不清的梦话。可是不管怎么样,她们都安然沉睡着。只有她,在这样的黑暗里,闭上眼睛全是她不想看到的回忆,睁开眼睛只是自己的蚊帐顶。

    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全身有些僵硬发痛。她轻轻下床,上了天台。临近五月的深夜,风带着凉意,大半轮明月挂在天空,看不到多少星星。

    所有相处的时光,在她眼前一一掠过,她只能无能为力地任凭这些回忆将自己淹没。她想,就趁着这样的黑暗,放任自己自怜个够吧,然后可以就此放开了。

    可是这样一想,她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站立了。她伏到栏杆上,泪水无声地奔涌出来。她一直站到眼睛干涸,夜晚露水降下来,沾得睡衣都有了点儿潮意,才下楼去重新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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