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我妈要来长宁,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打扫卫生的习惯瞬间终止,公寓的卫生情况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值。
我妈回到我的公寓,跳脚帮我收拾到半夜,撵着我屁股一边收拾一边骂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个倒霉蛋娶了我可得倒霉死。
说到“娶”字,我妈又像是被按了开关,嬉皮笑脸地问我,我和方从心是不是处于暧昧阶段。
她说中午饭桌上我俩眉来眼去,一消失就消失上半天,她就看出猫腻来了。
我正沉浸在退课未遂的悲痛中,懒得反驳她,扎在沙发枕里塞着耳朵独自悲凉。
我妈拖着地大声道:“那方从心长得和当年方锐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梦,当年妈妈没实现的梦想,你帮我实现了吧。”
我从枕头缝隙里看了看在阳台帮我紧窗户螺丝的爸,心里默默给我爸唱了句“爱是一道光,绿得发亮”,就又悲哀去了。
然后我妈丧心病狂地在我旁边絮絮叨叨普及了有关方从心的一些事。
大概是她和冯老师窃窃私语挖出来的情报。
譬如方从心打小没了妈什么的。
我身子僵了僵,翘起半个脑袋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方从心十六岁的时候吧。”
“哎林梦,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同情心。
你想想方从心花季雨季时,没有妈妈可以依靠,是多么容易走上歪路啊?”
“妈妈,我花季雨季的时候,你天天打牌整天不知道回来,我还编了个小曲儿,我想想怎么唱来着?我的好妈妈,打牌回到家,搓麻了一天,手气怎么样?妈妈妈妈快坐下,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
给我一点钱吧,给我一点钱吧,我的好妈妈。”我一曲唱完,抬头看她:“我没有变成解放一路小太妹也是很不容易的。”
在我妈的怒视下,我连忙改口:“聊胜于无!有妈总比没妈好!我百分百同情方从心!
我会对方从心格外好的!”
说到这里,我妈索性放下拖把在我身旁坐下来:“我觉得你的思路很对。从小没有妈,想必是缺爱的,你在追求方从心的时候要主动些,就像今天这样,大胆地说出来,让方从心辅导你学习,机会就把握住了。
我跟你讲,当年我就是追在你爸后面问数学题,才把你爸追到手的。”
“你不说是我爸追的你吗?”我挑了挑眉毛。
“哎呀,郎有情妾有意,谁追谁重要吗?”她戳了戳我的脑袋,“反正你只要沿着革命道路继续前行就好了。
没准妈妈下回来,就得让他心甘情愿地来机场接我了。”
我转了个身,恹恹地说:“妈,别累着了,早点睡吧。
梦里啥都有,昂。”
我租的公寓面积只有巴掌那么大。为了省酒店住宿费,我爸妈睡卧室,我睡客厅新到的二人沙发上。但沙发究竟不如大床那般舒坦,我窝在沙发上,想着前几天我还铁骨铮铮地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真到了退课这一天,老天爷把我揍得鼻青脸肿揪着我衣领问我服不服,便更觉得委屈自怜和愤怒。
属羊数到凌晨三四点,睡意全无,数的一万只羊倒是变成了草泥马,在我心上的戈壁滩狂奔。
直至天蒙蒙亮,我疲惫入睡,做了个短短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执念太深,我梦见信息系统组的同事孙哥替我黑进选课中心的后台数据库,把《数学之美》给我退了,我感念他让我再世为人的恩情,以身相许,梦里唢呐小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我穿着喜服,戴上红头盖,在丫鬟的搀扶下送入洞房。结果布帘子一掀,坐在旁边佩一朵大红绸花的新相公竟然是方从心。他嗖地从屁股底下拿出两套黑白各异的试卷,摆在我面前说:“白天做白题轻松不瞌睡,晚上做黑题到位睡得香。
娘子,快过子时了,赶紧先把黑题做了吧。”
醒过来之后坐在窗台上仔细推敲了下梦。
话说,我要真以身相许,孙哥能帮我黑了选课中心么?
我想起孙哥那如同被坦克开道一般的脸,不由心肝脾肺肾都凑在一起集体抖了抖。
把我逼急了,我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了。
当然,除了数学。
然后我懵懵懂懂地又睡过去了。
好像又做了个梦,梦里方从心天女散花一样给我发试卷,我最后躺平被试卷渐渐埋没,直至寿终就寝。
这还没开始上课,怎么就开始做一堆奇奇怪怪的梦了。
大凶之兆啊。
第二天一早,我在沙发上躺得四仰八叉的时候,被夺命连环扣给唤醒了。
家里空荡荡的,我爸妈什么时候出门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看了看手机,是我妈的电话:“喂。”
“开门。”我妈干脆利落地道。
我以为我妈忘带钥匙了,就打着哈欠开门去了。
门一打开,我那飘在半空中的元神倏地附体,我一腿软差点当场跪下。
梦什么来什么,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我新晋数学老师和“一夜情”丈夫,方从心。
今天方从心捯饬得更人模狗样了,穿一套IT潮服,脚踩一双匡威鞋,脸上墨镜一遮,青春无敌,下一秒就可以直接登台101舞台跳舞去了。
我这身妆容加服装也挺适合跳舞的。
广场舞。
方从心把墨镜往下勾了勾,躬着身扶起我:“呀,也不用这么尊师重道,三跪九叩就不必了,一切从简,一切从简。”
妈,你这是拍《长宁十二时辰》么?日程需要安排得这么紧凑么?!
我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也不担心人家兽性大发,把我我看了看对面站得跟孔雀一样的方从心担心我欲壑难填,把人家给办了?
小男孩出门在外,一定要记得保护自己。
我把他请进屋,勾了条椅子让他坐,就跑去卫生间刷牙了。
刷完牙,听外面没动静,放下水杯出门看了看,方从心正坐在餐桌上,盯着我餐桌上的小鱼缸看。
“小丑鱼?”
我点头,指着其中一条躲在水草里的鱼介绍我的朋友:“它叫尼莫,看过《海底总动员》没?”
“啊,就是那条没了母亲,父亲把他独自拉扯长大的小丑鱼?”
我的手顿了顿。
我是不是戳到人家的痛处了?
他凝神思考了半分钟:“小丑鱼是雌雄同体的,尼莫的妈妈一旦去世,尼莫的爸爸就会变成雌性,很有可能和长大后的尼莫生子,拉扯长大倒是说不上的。”
我无语地正准备回去接着洗脸,鼻尖闻到一股浓郁的鲜香。
我皱了皱鼻子,眼尖地发现方从心带了一碗楼下出摊卖的沙茶面过来。
那小摊据说是住在附近的一对拆迁暴发户开的,最早时他们就在楼下出摊,乍富后过了一段“很空虚”的生活,又出来摆早餐铺了。就跟咱生活好过了重走长征之路一样,他们也算是忆苦思甜不忘初心吧。
甜倒是挺甜的,卖的面分量大,辅料足,却加量不加价;就是苦得不够充分,只卖一个小时,五十份售完即止,堪比沙茶面中的爱马仕限量款。
一般来说,像我这种夜猫子是抢不到的。
我慢慢地把屁股挪到了他对面的餐椅上,用饿狼一般绿油油的眼神盯着面,手不由控制地从餐桌上放的餐盒里摸出了一双筷子和一只碟子。
“来就来,还这么客气。”说着我将筷子伸到碗里,夹起一颗牛丸。“啪”,另一双筷子就把我的筷子摁住了。
我点点头。
“叫声方老师我听听。”他眉眼和煦地笑着。
我收回筷子,认真地说道:“昨天让你做我补习老师,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你不必当真的。”
他目光炯炯地问我:“为什么?”
我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什么帮我?”
他耸耸肩:“跟你说过,我内心深处储存着大量的愧疚,总要帮你把丢的十分找回来的。
再说,昨天我都答应叔叔阿姨了,不能反悔。”
我摆摆手:“不用了。说实在的,按照你爸上课的难度,有十分没十分都一样,反正都靠猜。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帮我做点别的吧。”
我边说边势如闪电地从他的碗里挑出一筷子的虾。
他假装看不见我偷虾,问:“什么事?”
“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爸出考卷时出成判断题?实在不行选择题呢?
要是还不行,你能不能自告奋勇帮你爸出考题然后把考题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回答得别这么武断嘛,你又不是别人,是他亲儿子啊,肯定有办法左右的。”我剥着虾循循善诱。
“当年我读大学时忙着创业,分身乏术,想着要是还能从哪里再挤出点时间来就好了。出于这样的想法,我选了我爸学生的数学课,前几节课我心安理得地翘了去公司加班,没过多久我收到一封来自他学生的邮件,说我已经连续三周旷课,按照学校制度,扣光了我的考勤分。
我回邮件理论了一番,我爸替他回了邮件,他认为我学习态度不端正,决定在最后期末考试的时候,让我比别人多了两道大题,做出来不会加分,但做不出来会扣分。”
我听得瑟瑟发抖,抬起双手抱拳致意:“令尊大人真是一位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翻脸无情的杀熟小能手!”
方从心抬眼看我:“总结得非常到位。
走捷径的路子就不用想了,有这个脑子你还是想点正事吧。”
我把虾壳扔在一边,目光灼灼地又看了他碗里的另一只虾一眼。
看得久了,他把虾挑了出来,放到我碟子上。
我说:“既然这样,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你之前说要查查长宁的精神病院,查到了的话,你帮我问问有没有床位。要是没有了,你就再往西边卖墓地的园林看看,跟他们说要现房不要期房,就说人着急下葬,等不起。墓志铭我想好了,你记下来: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也没有数学。哦,把物化生也加上吧。
老天爷最近特别喜欢给我找茬,我说话得严谨些”
方从心笑得微翘的眼尾飞扬起来。
我继续口无遮拦地说遗言:“我死后,就把我的大脑捐出来,给科学家们解剖解剖。他们不是研究爱因斯坦的大脑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他老人家会这么牛逼吗?让他们也研究研究我的作对照组,看为什么就是学不进数学。要是研究出来了,也许造福一大批跟我一样的患者。
我虽生如草芥般卑微,但好在死如夏花般绚烂。”
方从心环手抱胸:“哎!
林梦,我发现你内心戏挺多挺全的嘛。”
这回,我放胆两手齐上夹牛肉丸了:“你憋个十二年试试。十二年,受精卵都快长成具备受精能力的人了!
我吐槽的都是冰山之一角,让你见见世面。”
“有这么难吗?”
“你不是华佗,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就别揽我这活儿了。”我朝他努努嘴:“你给我递一下胡椒粉。”又夹了筷面,嗦了一口。
他帮我拿过来,挑着眉毛说:“你这么说,我还非得试试了。
我这人特别爱挑战极限。”
“你知道上一个辅导我数学的人是怎么死的吗?”
他从容不迫地摇摇头:“别担心。
你死之前我不会死。”
“你知道我爸的手因为辅导我,拍桌子拍骨裂过吗?”
他镇定自若地道:“放心,我买了意外险。”
“你知道我历届数学老师因为我得了PTSD,若干年内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一样吗?”
他泰然处之地转了转筷子:“我们公司有心理医生,公费治疗不用怕。
何况我不怕鬼。”
我满不在乎地说:“哦,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听你的吧。”我巴巴地看了下他剩下的半碗面,咽了咽口水,终究是放下了筷子,“赶紧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他顿了顿,把最后一个虾扔给我,然后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我吃完虾,从冰箱里翻出一根肠和一个鸡蛋,去厨房里简单煎了下,放到他碗里。
我指了指虾壳,说:“Youdidadidame,Ihualahualayou.”
他像是试毒一般小心谨慎地咬了一小口,才说:“味道不错,看不出来你还是中华小当家。”
我讪讪地笑:“当年我爸每天早上要我背数学公式。
为了不被骂得太惨,总要做点早餐讨好一下。”
他吃了两口,停了下来:“所以你是在讨好我?”
“那是什么?”
我怜悯地看他一眼:“断头饭吧。
指不定待会儿就气血逆流至死了。”
他拼命地咳了起来,自己满脸通红之时还不忘扔个虾壳到我脸上。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洗脸呢。
问:酒足饭饱后需要添加什么催化剂能培养出一个酒囊饭袋?
答:一张数学试卷。
方从心不愧为是方教授的儿子,方教授喜欢饭前做数学开胃,方从心喜欢饭后做数学甜点。
他这次是有备而来,等我沐浴焚香完毕,他把一张写满了问答题的薄纸放在我面前,声称这份试卷由他花费七七四十九分钟倾力打造,可全方位无纰漏地评估我数学综合实力。
我轻轻地扫了一眼题目,问他:“多少时间做完?”
他看了看表:“四十分钟?”说着,他打开自带的ipad准备在旁边办公。
我点点头:“够睡了,够睡了。”
呀,一不小心把真话说出来了呢。
我拿起笔,在数学这片浩瀚的海洋上,扬起我的帆,划起我的桨,本海明威乘风破浪,向命运宣战来了!
十分钟过去了,船移动了。就是移的方向不大对,怎么划着划着往海底移动了呢。
哎,船怎么沉了?
海明威说,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是的,海水并不能让我屈服!我在水底慢慢长出了腮,我游啊游,游啊游,咦,尼莫,你怎么也来了?你爸呢?你爸和你还在一起吗?
你爸有没有变成禽兽把你怎么着了?
方从心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
我默默地看向他。
唉,我叹了口气:“你再给我五分钟,我再游会儿,不是,我再做会儿题。”
我振奋精神,在数学这片浩瀚的海洋上,扬起我的帆,划起我的桨,本海明威乘风破浪,向命运宣战来了!
呀,看我捞上来了什么?!
一条鱼尾透亮的红头金鱼。
金鱼央我:“放了我吧,只要你放了我,我就会满足你三个愿望。”
我说:“好,我第一个愿望是,请解题:设f(x)是区间[a,b]上的非负连续函数,试证明它在区间[a,b]的平均值不大于它的平方根。
即b-a分之”
金鱼口吐白沫,死了。
我说你还按不按剧情走了?!
我这后面还有两道题等着呢!
“啊?”我从桌上弹起。
“又睡了?”
“日子不好过吧?”
“刚才呼噜声还是汽车引擎,几分钟就改成拖拉机声了。
生活水平下降得挺快!”
“你胡说,本人的呼噜声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拿不出手的数学最后还是要拿出手的。
我把答题纸交给他。
方从心看了一眼我缀着几处墨的答题纸,说:“也不是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
我欣喜若狂地凑过去看:“哪里哪里?”
“你看这个解字,就写得特别的端正,清晰可见,一目了然,看得出写这字的人有十几年的功力。”
我缩回脖子,力图挣回点面子:“主要是你这个题出得不好。”
方从心微微笑地看向我:“哦?
请赐教。”
我把第二道题单独圈了出来。
“对飞机进行3次独立射击,第一次射击命中率为0.4,第二次为0.5,第三次为0.7,集中飞机一次而飞机被击落的概率为0.2,集中飞机两次而飞机被击落的概率为0.6,若被击中三次,则飞机必被击落。
求射击三次飞机的位被击落的概率。”
“请问阁下,这道题哪里不对?”
“你得这么出我对刘昊然现场表白,第一次表白成功的机会为0.4,第二次为0.5,第三次为0.7,我拉着朋友一起表白被刘昊然粉丝围堵的概率为0.2,两次被围堵的概率为0.6,三次则务必被围堵。
求表白三次而被围堵的概率。”
“1.”我说,“而且百分百被殴杀。”
他作势卷了卷不存在的袖子:“我看早晚都得死,不如让我这个长宁刘昊然现场把你打死。”
我站起来说:“我长宁欧阳娜娜可不答应!”
他面色几变,像是重新敛回一点斗志,如我之前的每一位踌躇满志又铩羽而归的数学老师一样开篇:“欧阳娜娜,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没有?”
“听过,兔子跑到一半靠在树上睡着了,被乌龟赶上了。乌龟一看小白兔好可爱呀,就亲了亲她,后来兔子还生了个小宝宝,你猜是什么?
蛏子呀!”
他无语地盯了我几秒,清了清嗓子,调整了状态:“那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吧?”
“听过。愚公死之前,对他儿子说,移山,移山。
他儿子回:亮晶晶?”
他又清了清嗓子:“精卫填海呢?”
“精卫填海的故事我给你好好说叨说叨。精卫是炎帝的女儿,炎帝哪儿人?陕西宝鸡的,关中平原哪里来的海呢?
所以啊,精卫原本压根就是在一个湖里淹死的,结果人家死了之后去东海跟龙王撕逼一场,没撕成功,就天天去东海门口扔石子抗议,那叫一个胡搅蛮缠”
我正口若悬河地给他讲解寓言故事新知,讲到兴头处,他突然站起来撸袖子:“我看还是打一顿吧!”
然后方从心开始给我讲题。
讲题的全部过程因为我无法记录对方外星语式发言,故简要概括类比如下:
“马冬梅。”
“什么梅?”
“马东什么?”
“马冬梅。”
“马什么梅?”
“我看还是打一顿吧。”
啊,有着屠龙之志的少年啊,曾不知天高地厚嚷嚷着要征服世界的少年啊,曾意气风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少年啊,你是如何在一瞬间青丝变白发了呢?你是如何认清现实,缴械投降了呢?
你是如何与世界和解了呢?
方从心,你怎么躺我沙发上了?
不起来上课吗?
要给你叫贵司的心理医生么?要给你上氧气罩么?
要给你心肺复苏么?
没过多久,方从心接了个电话,匆忙走了。
走之前,他也没说接下来怎么办,所以我猜他是落荒而逃,及时止损了。
他前脚刚走,我爸妈两人拿着两大提超市袋子后脚就到。我妈一边脱鞋,一边遗憾地唠叨了几句。
唠叨到最后,随口问了句,她让方从心给我带的面,我吃了没。
我想了想我发挥孔融让梨的精神给他留的半碗面,再想想给他倾情煎的鸡蛋和肠,认为刚才的发挥还是手下留情了。
接下去的几天,没有方从心的任何消息。虽然我知道他迟早会像历任数学老师一样选择放弃我,但我没想到只上了一堂课他就看清了我的本质及时止损了。
可见他是一个擅长审时度势懂得关爱自己的人。
我对他的辅导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因此也没啥情绪波动,倒是我妈有点坐不住,当着我面给冯老师打电话打听方从心的去处。两人煲电话粥煲了半个小时,我妈打探出方从心回北京的消息后,非常失落。她来长宁之前去泰溪的红花寺替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有特别大的一朵桃花。这次她对方从心一见钟情,妄顾人家意愿把这朵大桃花别在了他的胸口上。
现在人跑了,我妈的心愿落空,茶不思饭不想,一副失恋的样子,让人怪不落忍的。
我安慰她,以前每年期末考前咱家都往红花寺的捐钱充会员,算算积分,我们也是红花寺的高级会员了,肯定有特殊福利的。今年那算卦的许诺给我大桃花没成,明年再找他算,指不定就说送我大桃子了,后年可能就送我大桃干了。
除了数学,人生处处都是希望,千万别和自己的胃过不去。
结果,被我妈赏了个筷子飞镖。
这几天我爸妈光顾着给我捯饬房子,现在房子光鲜亮丽,宛如重生,我决定冒着酷暑陪他们出去玩一玩。
我这绝对是堪比曹娥的孝女行为。
夏天的长宁是后羿的仓库,当年后羿把射下来的太阳全都储存在这里了。那个唱着《种太阳》说是要把太阳送给南极北极的小朋友,也把包裹误发到了长宁。
如果你想吃烤羊肉串,就只要带上孜然,然后把一头羊牵到长宁的街上就大功告成了。
出于珍爱生命,长宁本地人是绝对干不出在白天户外活动的事的。
但我爸妈不远千里来一趟,总得出去遛遛,再说这次游完之后我就得一个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去翻数学这座喜马拉雅,指不定就在那里为了真理和进步英勇就义了,还是在牺牲之前尽尽孝吧。
于是,我跟实现遗愿清单似的,起了个大早,对镜贴花黄,画了个自己从来没尝试过的特别妖艳的妆。
我爸蹙眉,我妈把着我的脸左看右瞧,问我爸我这个打扮在哪儿见过。
我妈拍着脑门道:“啊,就是咱去年去菲律宾一小破村庄旅游,被导游带进了一小庙,那庙里的佛像几百年没修葺了,我们正赶上他们给佛像染得大红大绿,庙里放的全是半旧半新的半成品。
小梦现在这样子,特别像是把我们吓一跳那个。”
我幽幽地放下了眉笔,正打算跟他们解释这是当下很流行的妆容以及在这妆容背后蕴含的深刻意义,屋里响起了敲门声。
我以为是快递,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却是几天不见的方从心。
方从心见我这造型,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打扮得跟扑克大王似的,你是打算上哪儿吓人去啊?”
啊呸!
我妈一听方从心的声音跟枯木逢春似的,满脸洋溢着热情,出来拉着他的手往里招呼:“从心来啦啊。哟,看你满头大汗的。
赶紧去拿条新毛巾来。”我妈跟我吩咐完,问方从心:“你这是从哪儿来的,还背着这一大包。”
“机场,阿姨。
出租车进不了这片,得走一阵。”
我看他头顶上冒的热气,略微施展了下同情心,依言去房间里找毛巾。
我在房间里翻半天:“妈!
新毛巾在哪儿?”我妈来了几天,我这东西全都乾坤大挪移了。
“就在你放内衣的抽屉里。”我妈作为远程通讯之母,大声嚷道。
“我去卫生间洗把脸,自然风干就好,阿姨。”
“哦哦,那阿姨给你倒杯水。
老林,你赶紧把空调打开。”
方从心的到来好比皇上突然临幸,可把我爸妈忙坏了。
方从心被过分招待,难得手脚无措地看了我一眼。
我正磕着瓜子,就势问他:“嗑吗?”
他摇头,趁我爸妈在厨房里切西瓜泡蜂蜜水,轻声说道:“你还有嗑瓜子的闲工夫呢?”
我说:“浪得几日是几日。”
他指了指我色彩斑斓的脸:“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跳大绳。”
我吐了口瓜子皮:“倒不失为一种剑走偏锋的法子。你别说,我最近学塔罗牌呢,翻了五十多次了,还没翻到我数学及格,不过假以时日,必然会有给我翻到的那天!
再说,塔罗牌不行,还有易经八卦,水晶球,星座什么的,总有被我算出数学及格的时候。”
方从心给我竖了竖大拇指:“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恒心的人。”
“你来干嘛?”我换个角度问问题。
我妈佛山无影脚踢了我一把:“来看你呗!”
方从心晃了晃脑袋:“补习数学,你忘了啊。”
我仔细回忆了下那天他仓皇跑掉的背影,问:“有约好要补课吗?”
他不顾我,抬头瞧了瞧我爸妈:“林老师,你们这是要带着林梦一起出去玩?
那我来的不是时候,要不”
我爸立刻打断他:“哪天不能玩!
以后再去就是了。”
我妈在旁边拉我爸的衣角,眼色使得飞起:“我们自己玩,哈哈,自己玩就行。以前我们来长宁玩过,都熟,都熟。
林梦学业为重,就呆在家。”
我爸道:“家里来客人了,我们就不出”
“他们做功课,我们碍手碍脚干嘛?”说着我妈左手拿包,右手拿伞,跑去开门。
我爸哎哎了半天,只好和方从心告别,跟着出去了。
方从心正要张嘴,我朝他嘘了一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上,屏息趴了一会儿,然后猝不及防地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个趔趄,摔进了屋里。
“妈,忘拿什么了?”我翻着白眼问。
“哦,那赶紧上吧。
憋坏了对身体可不好。”
再次送走我妈后,我撇了撇嘴朝着沙发过去,方从心腿一伸,拦住我去路。
“给我做个煎蛋去。”
“饿了。”
“不是,凭什么你饿了,我就得给你做煎蛋?”
方从心从包里往外掏一堆纸出来:“林梦,凭我特地从北京飞回来给你补课的份上,你给我做份煎蛋不亏吧?
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给老父亲做点吃的,有意见?”
“我没意见,我怕我家老林有意见。”我站在厨房门口看他。北京大概已经入秋了,他穿着一件浅色的长袖衬衫,袖子被高高地挽了起来,露出一段精壮的胳膊。前面的发丝被汗水或者是自来水打湿了,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额角那里还垂着汗珠,显得风尘仆仆,跟上次在酒店里见面的样子差不多这种口吻好像我俩认识很久似的,但不由一想,满打满算,除去毫无印象的高中,这次也只是我俩的第四次见面。
可能是我俩都比较自来熟,说话也越来越没有顾忌,跟处了四年的故交一样随意。
但我和徐正才是真的交了四年的故友呢,一说要给我补习数学,他还不是两股战战,一副慷慨赴死的嘴脸。
像方从心这样去而复返且表现得云淡风轻,声称专程为我补习功课远道而来的,一听就很扯淡了,于是我对方从心说:“你对我有这份拳拳之心,我当然很感激,就是有点担心你,你是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症,特别喜欢受虐啊?”
“我答应过的事从来不会反悔。
而且我有信心,一定能让你及格。”
“外面的天怎么一下子变黑了啊?”我朝着窗外看去,“唷,原来有头牛在天上飞嘿。”
“林梦,你是ETC投胎出身擅长自动抬杠是不是?”他站起来,走到空调口那儿吹风,“快去煎蛋,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等一下。”在我钻进厨房之前,他叫住我:“先去洗洗脸,我担心你脸上的三斤铅粉掉锅里,吃进去中毒身亡。”
我说:“那不能够。我家还有二两耗子药,给你下毒哪值当用三斤粉啊。
你知道这粉多贵么。”
他迈着大步朝我走过来。
我一溜烟地跑去了卫生间:“我洗,我洗还不行吗?”
我洗完脸,煎完蛋,方从心三口两口吃完,把刚才掏出来的一份文件扔到我面前:“没什么问题,就签了吧。”
“什么东西?”我捡起来看。
标题赫然写着“补习协议书”五个大字,核心内容如下:
甲方因业务需要,特聘请乙方担任数学老师。
乙方出于同情甲方,为甲方辅导。
甲方每周和乙方积极协调上课时间,积极完成课后作业时间。
甲方需主动向乙方提供每周课程和课后安排,由乙方去除不必要的社交活动。
甲方无条件接受乙方的监督,且乙方可未经甲方同意,自行安排布置以提高数学成绩和效率的活动或设施。
甲方需向乙方支付100元/小时的课时费。
时间计算以乙方为准。
补习期间如遇饭点,甲方为乙方提供优质免费的餐饮服务。
甲方单方面中断课程,须付乙方10倍已有课时费赔偿金。
但乙方可随时中断课程,不负任何责任。
甲方需在合同签订之日支付乙方1000元诚意金。
此金额可抵扣课时费用,支付后不可退款。
双方如有冲突,由乙方为准。
我翻了翻后面几页纸,是冗长的一般合同条款。
合同末尾处,他已签了他的名字。
我一目十行阅读完毕,想了想,或许他特地飞回来给我补习的说法是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赚我的钱。
他双手环胸看我:“我之前说了,要想补习有效果,就得按照我的方式进行。
这协议怎么样?”
“我怎么觉得这跟《马关条约》没啥两样,丧权辱国得很呢。”
他手撑着头一脸无辜地反问我:“哦?
这些条款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呀,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惨的甲方,只有挨打的义务,没有反抗的权利。
你读理科的,可能不大清楚,我给你普及一下:大清国呀,亡了很多年了呢。”
他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
怪好看的。
他拢了下头发:“签这个协议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让你斩断后路学习。
毕竟钱是实打实花出去的,就像你健身,一个人在家锻炼有点难,但是去健身房办了卡,总会去跑一跑。”
我平静地说:“我在健身房办卡就跟寺庙里功德箱里塞钱一样,靠的是心诚则灵,钱到心意就到了,身上的肉就看天意了。
而且那个时候办卡,有三个帅教练围着我呢,跟你这个情况不大一样。”
方从心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我:“确实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反正我不缺你这钱,给你补课纯粹是出于本人高尚的人格。这样吧,也快过节了,我搞个促销。
呐,以后你小测考试在60分以上的,学费降为1折,也就是说课时费10块钱,10块钱,电费都比我贵了吧?”
“你怎么可以随便哄抬我国电价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这优惠力度一看就比他爸“数学之美”给我打的七折考勤分要大多了。
方从心继续说道:“你平时考试要是80以上,我不仅只收你10块钱每小时,还在下一次考试前返你25%的课时费,赠送化妆品一份。还有,你要是最后正式考试及格,我返你80%的课时费,送你一张出国旅游的机票。
怎么样?”
方从心在纸上写写画画,我看着满页的数字,挠挠头:“化妆品什么品牌?”
“海蓝之谜。”
我本来是狮子大开口,在我有限的化妆品知识储备里挑了最贵的那款,没想到方从心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心想是不是我说少了:“我要全套的。”
“可以。”方从心眼睛都不眨一下,土豪地说道,“说了,我不是为了赚你的钱。”
“那机票呢?”
“只要在地球,我都可以给你送过去。”
我咽了咽口水,残存的理智在发问:“那,那你万一把题出得特别难怎么办?”
“我只出习题讲过的部分,只改范例上的数字,连题干都不变。
如有违反,全额退费。”
我咬着笔头天人交战。
方从心往后一靠,说:“我刚才看厕所的吹风机已经很古旧了,只要你今天给我交1000块诚意金,在你第一次考试及格后,我可以送给你一个戴森的吹风机。林梦,这诚意金本来就是抵学费的,相当于你额外得了个礼物。
我想不出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我脑海里有个李佳琦不停地说着OMG,买它买它买它,我眼睛都开始充血了:“你别把我说得这么拜金。
我这人特别朴实”
“我倒数五下,你要是现在答应我,我回头再额外送你一个扫地机器人。你要是不答应,我这个优惠就取消。
五四三”
“我签!
我签!”我举手,“但我可以换个赠品吗?”
方从心耸耸肩:“当然,你想要什么?”
“你要那个干吗?”
“反正我有用,价格和吹风机和扫地机器人加起来的钱差不多。
你给不给?”
“好。”方从心云淡风轻地说。
我偷偷瞄了瞄方从心,一时也想不明白,是我被他当肥羊了,还是我把他当肥羊了。
依照我对方从心家境的了解,他不会真处心积虑地想赚我的钱。也许我丢的分数确实给他造成了挺大的困扰,不惜倒贴钱给我补习,才能心安理得。我觉得大概率是我占便宜了。
我这算是因祸得福?
别看方从心说话挺找抽的,但刀子嘴豆腐心,他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呀!
像他这样舍身取义不求回报的人,还是值得深交的。
毕竟有钱又阔绰的傻大个,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我思忖间,方从心已经在合同末页的补充栏手写了好几行,边写边说:“我们暂时约定每100小时为一个计费单位吧。考试则每30个课时左右考一次。
有意见吗?”
写完后他把合同推给我。
我拿起笔签了字:“方从心,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健身房干过销售?”
方从心笑了笑,然后行云流水地从随身带的卡包里掏出一张黑卡,递到我面前:“呐,往这张卡上打1000块,我给你写收据。”
我登录手机银行,念叨句:“还挺正式哈。”
“契约精神嘛,越熟越得算得清楚。”
“说得也是。
我还怕你赖我的礼物呢。”
听到手机发出悦耳的到款短信声,方从心很官方地伸出手:“我也有被某些学科困扰感觉自己资质平平的时候,我能体会你的不易。
接下来我们一起微微加点油,同心协力,共创佳绩吧。”
“呱唧呱唧。”我无比配合地配上鼓掌的背景音,也把手递上去:“我猜你说的平平是平平无奇古天乐的平平,你说的微微肯定是重庆火锅微微辣的那个微微,不过我还是会努力的。”
镜头在哪里,我想我俩现在握手的样子值得拍下来,放到我未来企业家办公室的墙上。
毕竟这是我人生中谈的最划算的买卖。
“既然我们都是受法律保护的关系了,我有句浅薄的人生忠告,不知道要不要说给你听。”方从心说。
“以后离赠品区远一点。
没事也别去澳门。”
来自方从心的MEMO:
我处心积虑地给她挖了个坑,然后我先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还要自欺欺人地以为胜她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