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吴国使臣的名头,自然代表的是整个吴国。司徒锦不明白,姬大人平时一向稳重,怎么会在这么敏感的关头,做出这种事来?
不过既然是事实,他现在也不能激怒大晋,只能义正言辞地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孤愿意随陛下一起去天牢问个清楚。若是此事确凿,孤便将人交给你们处置。”
韩子矶多希望司徒锦能挣扎一下,反抗一下,努力维护姬四行一下。可是这个杀千刀的,眼眨也不眨地就要将姬四行送出来。开玩笑,送到大晋手里?太上皇会放过他么?
心里波浪澎湃,表面上也不能表现一分。韩子矶沉着脸点头:“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姬四行穿着囚衣坐在一堆脏兮兮的稻草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开心,即使身上已经有了一些伤痕,却毫不掩饰地在笑。
刘师爷和铁拳师叔,还有六伢子站在旁边,没人脸上有畏惧,都是一副放下重担的样子,十分轻松。
韩子矶就看不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司徒锦十分严肃地问他:“姬大人,是你杀了晋国的大将军谢戎么?”
“是。”姬四行一点犹豫都没有地点了头,嘴角带笑,笑得像个孩子。
韩子矶和司徒锦两个人的脸都绿了。
“为何?”
姬四行看了司徒锦一眼,摇头道:“陛下不用多问,将罪臣交给大晋皇帝处置便是。私人恩怨,与两国无关。”
司徒锦郁闷了,虽然是弃车保帅,这决定他早就下了,但是好歹也让他知道一下原因吧?好奇而不得解是很郁闷的!
韩子矶站在后面沉默了许久,旁边的顺子公公小声道:“陛下,太上皇已经下了斩首令了。”
身子微微一震,韩子矶转头问:“芙蓉殿那边有事没?”
“裴统领在守着,现在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心里稍微放松一些,韩子矶对司徒锦道:“既然姬大人都认罪了,那便先这样吧,朕要去处理此事,就先走一步了。”
司徒锦微微颔首:“好。”
慢慢走出天牢,端着皇帝的架子走到芙蓉殿附近,然后韩子矶就开始健步如飞地跑了起来,跑进殿里就将被子里埋着的千秋给挖了出来。
小丫头眼睛红红的,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轻轻喘两口气,帝王低声道:“他认罪了,朕和司徒锦亲自去问的,他认得很平静,没有人逼他。”
千秋露出一口獠牙,声音却是更咽:“你要杀了他?”
“这不是朕能决定的事情。”韩子矶微微叹息:“命令是父皇下的,朕没有半点立场求情。”
扁扁嘴,千秋很想哭:“他到底为什么杀人?”
“他不肯说。”韩子矶低声道:“朕偷偷带你去见他,或许你能问出来。”
千秋连忙点头,眼泪不争气地一直掉。韩子矶给她穿上狐毛披风,裹得紧紧的,再擦去她的眼泪:“月子里不要这么哭,眼睛会瞎的。”
“别管我,老爹出事还不让我哭,有没有人性了?”千秋愤愤地张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呜咽不成声。
帝王有些心疼,抱起她出门上马车,一路上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千秋心里难受,咬着牙忍着,到了地方就往下跑。
韩子矶连忙跟上去,天牢的闲杂人等都让楚越清理完了,姬四行更是享受高级待遇,单独关了一间带床的牢房。
“老爹。”千秋扑在栅栏上,喊了一声。
姬四行微微侧头,看着她笑:“丫头来啦,老爹的最后一个心愿也就了了。”
韩子矶拿着钥匙亲自去开了门,千秋走进去,眼睛通红:“什么最后一个心愿,老爹你老实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杀谢戎?他是两朝元老啊,很贵重的肥羊。您就算是想宰,也换一个肥羊宰啊……”
姬老爹哈哈大笑,伸手慈爱地抚摸着千秋的头发:“傻丫头,老爹不是冲动的人,这次不过是在街上巧遇了他。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能让我遇见他落单,我也会感谢上天给我这机会,然后再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千秋微微一震,外头的韩子矶也轻轻皱眉。
“到底……为什么?”
姬四行盘腿坐在石床上,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还活着,没有随七儿一起去了,就是想给她报仇。本来查出那人是谢戎的时候,我很费神想该怎么办。结果天赐良机,竟然让我遇见他落了单。”
说着,姬老爹都忍不住笑出声:“心愿已了。”
千秋恍然,原来是因为娘亲。老爹一直在查的,当年带人屠戮他们鲜卑一族的人,原来是谢戎。
如果是这样,那她完全可以理解老爹的心情。十八年了,老爹一直在为报仇活着,造反是因为想报仇,努力活下来是为了想报仇,黑风寨的存在就是为了报仇。
而现在,老爹终于完成了。
千秋身子脱了力,软了下去。韩子矶连忙上前几步接着她,皱眉看向姬四行:“恕晚辈多问,是什么样的心愿,能让您抛弃女儿不顾,这么安心地赴了黄泉?”
姬四行转头看向他,明显对他自称晚辈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笑道:“千秋大概没有和你说过吧,我的妻子叫顾七,她同我另一个女儿一起,死在了大晋的铁骑之下。”
韩子矶浑身一震,怀里的人身子也微微僵硬。
“你知我们是鲜卑族,却不知,我是鲜卑最后的王。”姬四行淡淡地笑道:“十八年前大晋屠戮鲜卑,谢戎为此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官职地位,是站在我族人和妻儿的尸体上拿到的。”
帝王瞳孔微微一缩,抱着千秋的手有些发抖。
鲜卑最后的王?那么千秋……千秋是什么?
他一直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叛贼,千秋也不过是个卧底,还是被他策反了的卧底,可是没有想过,她竟然是鲜卑的公主,而且,还生下了他的孩子。
脸色有些发紧,韩子矶努力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去想点别的。
顾七……这个名字,他好像有点耳熟,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时想不起来是有什么关系。不过这样说来,大晋是他们的仇人,也怪不得上次要造反。这次姬四行只杀了谢戎,大概也是顾念着千秋已经嫁给他了吧。
帝王心情很复杂,千秋却从他怀里站了起来,低声道:“给我们父女一点时间吧,皇上。”
韩子矶一愣,继而点头,转身走出牢房,直到走到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的地方。
“他很疼你。”姬老爹看着帝王的背影,笑得眼角有了皱纹:“这样我走得也放心。”
千秋拉着姬四行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真的就这样走了么?”
“你娘等了我十八年了。”姬老爹叹息一声:“以她那性子,要是让她再等,我怕她直接过了奈何桥,忘了我了。”
千秋鼻子发酸,想开口,眼泪又跟着往下掉。
“不用太难过,也不用心里记恨他。”姬老爹拍拍她的背:“你嫁的是个好人,也是真心待你的,就好好同他过日子。老爹是去陪你娘了,甘心赴死,不是被人杀的,懂了么?”
千秋坐在床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红着眼睛红着鼻子,止不住地摇头。
“你还在月子里,莫要这么伤心。”姬四行叹息一声:“快跟他走吧,牢里阴冷,也不宜你多留。”
“老爹……”千秋更咽:“你是我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瞎说,你还有丈夫和孩子。”姬老爹一把将她拉起来,虎着脸道:“再这样哭,老爹就生气了啊,赶紧走!”
“老爹!”身子被推出了牢门,千秋干脆放声大哭,哭声凄厉,响彻整个天牢。
韩子矶在不远的拐角处,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几步走了过去。
千秋扒拉着牢房的门,姬四行却自己动手将锁链给重新锁上了。
“劳烦陛下带她回去吧。”姬四行背对着牢门而坐:“姬某走得很安心,在天之灵,也必然保佑她与孩子一世安康。”
“我不要!”千秋使劲摇头:“不要!”
韩子矶心里难受,将千秋从地上抱了起来。她使劲挣扎,脸上泪水横流,哭得脏兮兮的:“我不要眼睁睁看着老爹死,石头,你别拦着我!”
他很少看千秋哭,她几乎是不怎么哭的,却不想这一哭就是这样撕心裂肺,看得他心里跟刀子扎似的难受。
姬老爹不再开口了,无论千秋喊他多少遍,他都不再回头。背影笔直地坐着,像一座雕塑。
韩子矶狠了狠心,将千秋击晕,抱在怀里带回宫去。临走之前,回头对牢里的人说了一句:“安心吧。”
姬老爹无声地笑了,朝着墙壁的脸上,也是泪流满面。
大将军惨死,吴国使臣与帮凶一律处斩街头,第二日就执行。
“老刘,咱们可以去地下找夫人喝酒了。”铁拳师叔被押在刑场之上,笑呵呵地道。
刘师爷也嘿嘿笑着:“你可不一定喝得过夫人呐,也不知道头断了,还能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