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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7 庭院照相册

    因为担心读者和道听途说者以道德的目光对我生活的藐视和批评,让我不敢把我家的另外一种景观写出来。庭院——那是多么奢靡的一个词。在许多人家都还犯愁住房时,你家不仅有很大的房子住,还有一个大庭院,种了几十种的树木、花草和藤蔓。尽管那房和庭院也还是中国特色的“小产权”,尽管你是租来的、而且需要你一次交清的房租你以内疚作为欠条押在园主手里边。可毕竟你是住着那房、享受着庭院茂美的植物,像享受着你用稿费和工资买来的无数世界名著般。

    事情也如你有了幸福不去向人展示可能会被活活憋死样,我若不去把我家庭院从实招供写出来,那庭院对一个作家也就失掉了它一半的意义,如一个人把他家最好的相册永远地压在了箱子底。

    葫芦

    未进院落栅栏大门前,门口的松木葡萄架就落落大方地用它的松香味朝你迎接过去了——葡萄架上结满了葫芦——这北方特有、但却罕见了的迎客方式,让任何一个到来的客人都愕然与惊喜。

    四株新栽的腕粗的葡萄树,以它的矜持和慵懒,表示着把它从一块肥地苗圃卖到这儿移栽的对抗,显示着它可以有绿叶生出,就对起了你们让它背井离乡的愿望,而还想让它在一二年间就藤萝满棚,挂满成串的葡萄,那它是决然不会答应的,不会让你低看它们生命的薄贱与尊严。

    葫芦则不是那样注重自己的身份与对故乡土地那种不可分离的眷恋性。给我水,给我通风和阳光,一周后种子就乖孩子样从睡梦中醒来蹦蹦跳跳了。尽管是把它种在葡萄树的树坑里,可它没有寄人篱下那感觉,一吐出嫩芽绿叶来,就开始反宾为主,在葡萄树坑里,借着葡萄树的身子,把自己一日几寸、一日几寸地朝着高处爬,而且是枝蔓横生、越生越旺、越旺越生。只消一个月,一株葫芦藤会生出十余枝的藤秧来。一个月后就都爬到了葡萄架的顶格网棚上。并不需要你施肥,只要你每三天不要忘记给它浇次水,它就心满意足地把它碧绿含乌的大叶铺在了棚架上。接着五月到来了,六月跟在五月的后边踩着五月的脚跟儿,两株葫芦从南北两向朝着架子中央抢夺地盘和扩展。风和阳光在半空总是对葫芦的秧叶有着特别的情感和交易,它们对半空的植物们,从来没有小气吝啬过。而葫芦秧也对阳光和风的大方慷慨还以风生水起、活色生香的疯长和回报。某一天夜里,没有人听到葫芦与月光有什么密议和商谈,但在来日月亮未落、而太阳生辉的交错中,你看到葫芦秧的顶部开花了。接下来,三朝五日间,有手指似的青皮葫芦从那花处结出来。且这些雏形葫芦不是一个一个生出来,而是集中在某几日,一生一批十几个,像小猪崽样一窝七八、十几只。它们出生后,那些金色的葫芦花就该萎落了,为了表示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催老催落了葫芦花青春的歉疚,这时的小葫芦,用整整一个月的沉默和凝结,几乎是拒绝着长大与成熟,让你担心盛夏已经到来,它们在棚架上竖着或垂着,还都是大拇指的模样,这如何还有时间成长为人头似的大葫芦?

    担心时间予葫芦的不足。

    担心葫芦种子中的陷阱。

    担心葫芦迟迟地凝结着不长,是对主人只给水分不予施肥的抵抗与报复。

    可终于,在还未及给葫芦补偿一些肥料时,你同西班牙的朋友去了两天承德古城。也就两天两夜的分别,回到门口的棚架下,你的目瞪口呆让你无论如何不知道在你走后的两天内,葫芦中间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和振耳发聩的声响。就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原来大拇指或小灯泡似的葫芦们,忽然之间,丁丁咣咣成熟了,居然个个都长大到了人的头颅样。你无法相信,原来小葫芦的凝止不长,是为了等你离开两天后,突然间要爆炸着长大成熟的。要在你不在时,回馈你一个目瞪口呆的喜悦和植物生长的谜。

    一片儿,十八个,全都垂在葡萄架下边,坠得那些藤秧都不得不朝半空扯着和挂着。

    到了十月,所有的葫芦都成熟干白了,沉重地悬在那儿,让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在它们身上停滞和惊叹。十一月,我把十八个大葫芦剪摘下来后,摆在客厅如摆在硕大葫芦的展览厅,等待着周末时朋友和客人的到来,由他们对大葫芦溢美的颂赞和挑选,以带回自家的家里挂在墙上装饰和展出。

    当然,我不会忘记把形象最为周正、个头也最为魁梧的两只葫芦提前藏起来,等待它自然风干后,明年开春为了庭院门口的土地而从中取出它的种子来。

    西瓜

    在院子的东边栽了一棵挂果多年的大杏树——我的贪婪如同让一个中年离开家乡、妻离子散样。这棵杏树以死亡对我们移栽的抗议,写下了它生命的悲剧和我们应该在植物面前的忏悔与思索。

    在路上,见到了一棵刚出土发芽的西瓜苗。将这株小鸟或风播下的种子的生命,手捧着移栽到死去的杏树下,把应该给杏树的爱和忏悔全部浇灌在西瓜秧苗上,使它不缺肥,不缺水,周边连一棵杂草都没有。那西瓜就如期开花,如期挂瓜,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样,把下一代的子女一个一个地孕育在了这个世界上。

    而无知和对实验的好奇,使我把西瓜秧有的系着,让它爬在死去的杏树枝上长,有的让它们顺着日照风吹的方向,随心所欲地在地上爬着长。其结果,五月到来,六月吃瓜时,凡爬在树上的藤秧几乎没结果。西瓜花开满了秧叶,可西瓜只长到乒乓球的大小,就凝止不长了,甚至开始枯萎和死亡。而爬在地上的瓜秧,两条秧上结了三颗无籽红瓤的大西瓜。

    这件事情让我在我的日记上写了柔情而又令人牙酸的一段话:

    西瓜之所以可以果如人头,皆缘于它和大地那种相连不分的依附关系。倘若它的秧棵离开了大地,挂在棚架上或者树枝上,大地就不会再给它们充足的养分让它长成十几斤的人头重。大地,说到底是更爱那些更贴近它们的植物们(人)。

    摘吃西瓜的那一天,我冒着令人身上出鸡皮疙瘩的风险,在我儿子面前念了这段日记。儿子把捂在他脸上的西瓜拿下来,很平静平淡地说:“什么呀,西瓜挂在半空长十几斤重,它的秧子能够承受吗?为啥挂生的大型瓜果如葫芦和南瓜等,里面都是空的呢?如果西瓜挂在半空里边也和葫芦一样长空你还吃什么?你们作家最爱把自然的生命规律往无来由的神圣庄重那儿拉,所以大家才不看你的小说哪!”

    樱花与茄子

    樱花树是随着葡萄、玉兰和几棵核桃树在那年三月的一个晨时来到我家庭院的。樱花粉艳的火色让我家的庭院里有了一种女性的娇贵,满树的樱花如一个永远不知忧愁、总是烂漫开怀、笑声不断的少女。那些从栅栏外过来的目光和刚刚出巢试飞就飘然而至的幼蝶和雏蜂,在那株樱花的上空,不停地表达着对我家庭院的感谢与对樱花的眷爱。

    当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把培育在花盆中的茄子苗,移栽到了菜园的茄子地,而将多余的茄苗栽到了樱花树的花池四角和一棵核桃树的树池中。完全是出于对茄苗生命的怜惜,以为它既然从种子变成了苗秧,水、肥、温度和土壤,都已经成为它生命的必需,那就应该让它走尽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而不是在幼婴时代让它人为地夭折。

    与菜园里的茄子相比,樱花树下紫红色的茄花,在五日三朝间谢下之后,玻璃珠般的紫茄子,圆圆的擎在茄棵上,随后那茄子日渐长大,长成球状,也长成长形的锤儿状,就把茄棵压得弯腰弓背,不得不用绳子把茄子的棵秆系在樱花树的身子上。

    到了九、十月间,樱花树下的一株茄棵上,有个紫茄竟长得近似排球一样大,且身上也没有因为暴长的裂口,没有伤点和疤痕——这完全是颗茄头王。为了让这颗茄王更加地疯生野长,好为我们的虚荣赢来更多的赞许,我们把樱花树当做了茄子的架杆,将那株累弯了腰的茄棵完全缚在樱花树身上,还用了一个网兜,兜着身体过重的茄王吊在樱花树的树枝上,使那茄头王悬空发育,不需要为自己的体重付出一点的体力与心力。

    可结果,茄王成熟了,那棵樱花再也没有开过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木槿

    窗前有两棵树。

    一棵是木槿树,另一棵也是木槿树。一棵是不开花的木槿树,另一棵也是不开花的木槿树。一棵是快死的木槿树,另一棵却是将要死去的木槿树。

    我不太敢相信这两棵木槿是我花钱买来的。因为我只花了二百块钱就有了这两棵有五六年树龄的木槿树。人家说,好的木槿二百块钱只可以买来一根枝。而我买的就是那好木槿,同一棵树上能开出不同的花,紫的、粉的、白的,偶尔还可以开出几朵紫绿色的木槿花。树是天不亮时候有植物园的工人送来的,天亮时候他就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他的被窝里。

    “偷来的吧?”我问他。

    他不答,只是朝我很得意地笑一笑。

    从三月栽下这两棵木槿树,我的生活就有了战斗和你死我活的味道了。木槿是依着时节发芽的,碧绿的叶子水到渠成地绿在木槿的每根枝条上。可在五月绿叶成荫时,一场雨后的暴日下,那些叶子全都卷起来,干起来,半空里除了叶筋的丝网再没绿叶了——几乎所有的嫩叶中,都卷生着一条两条小青虫。那些虫子吐的丝,把平展的绿叶卷起来,虫子就在那卷筒叶中有了遮阳防水的避风港。待这片叶子吃尽了,它又到了下一片叶子中吐丝筑窝卷进去。虫屎在枝上、地上黑麻麻一层,如同谷穗丰收落在地上的小米粒。

    一场我与虫子的战斗打响了。每天清晨起床后的一段凉爽里,我都要去找那嫩卷的绿叶捉虫子。黄昏落日时,也一样捉虫子。早晚在木槿树下捉虫成了我一日间必修必学的两堂课。为保卫木槿,我和青虫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夏天。为此,我还放弃了一次去德国小城休憩小住的机会(这还因为有我对语言不通的恐惧)。总之,为了木槿,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如果我可以不顾笔墨的纯污,把手捉青虫的过程和最多一次用小棍把青虫刀杀的场面写下来,那每个读者是会因为看了这段文字而节约一顿饭钱的。

    然而,尽管如此,在那年的秋天,我还是被络绎不绝的青虫打败了。它们前赴后继,生生不息,赶不尽、杀不绝,直到秋天到来,仅存的木槿叶从树枝上飘零而落,那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才算有了尾声。

    来年,一棵木槿树死了。另一棵,树死了,但从根部又发出一枝嫩绿的木槿芽,并且那嫩芽一出生,就与生俱来地随着炎热的到来,有了嫩叶卷藏着的小青虫。为了避免我与青虫那旷日持久的战斗,我在那枝木槿的嫩枝上狠狠地打了一次农药,彻底地杀绝了青虫之害。可在几日之后,那些青虫根绝了,那枝木槿留下的一枝生命的嫩绿也枯萎死去了。

    我家窗前有两棵木槿树,一棵死掉了,另一棵也跟着死去了。原来,人是无法战斗过青虫的。青虫的生命历史要比人类的历史早得多,也将在人类的未来中长远长远得多。其实,人类的力量,并没有青虫的力量大,如木槿一样虚空和脆弱。

    指甲花

    这种学名为凤仙花的指甲花,还有几个别名为小桃红和金凤花。指甲花就种在客厅前窗的两棵木槿间。木槿在走入我家庭院的那一刻,命运就被青虫掐住喉咙了。而指甲花则素无天敌,长得国色天香,风生而水起,可惜的是,没有人再用指甲花去染指甲。化妆品商店的各种指甲油,以其使用的便捷替代了指甲花。

    下了一场雨,火焰硕大的指甲花的热情被这场风雨扑灭了。地上落的指甲花的花瓣完全把地面的青砖覆盖了。倒断的指甲花棵在雨水中如河边草样随波逐流,宛若经受不住乡村的寂寞要到都市以闯荡的名誉而售卖命运的少女们。我出来站在满地的指甲花棵前,想着我的小说《四书》中我最钟爱的女子“音乐”将要死去的那一刻,竟然会泪流满面,在我家的庭院放声哭起来。

    竹

    种的竹子是我和儿子去“偷”的。

    五月的黄昏里,仰仗着和园主的亲友之情,我和儿子各拿了一把锨,钻到了几百米外归园主所有的竹林里,专捡棵杆高大的竹子挖,彼此累得大汗如雨,统共“偷”了十二棵竹,均匀地栽在窗前,像在最好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组抄袭盗来的诗。

    可是,那些竹子并没有在我家庭院活下来。十二棵几乎全部死掉了,只有一棵在雨季到来后,从根部发出了一枝柔弱的竹芽儿,其余全部竖在那儿,由青到白,由白到枯,最后就成了豆角、黄瓜天然的架子杆。而我所做的事情,不是为偷了竹子而内疚,而是为竹子三日五日浇一次水,并且在每次浇水中,都还把我写的一篇散文或给别人写的应景稿子的手稿拿出来,泡在水盆里,泡成纸浆浇在那一株活的竹子旁,并且对它说:“喂,我把《日光流年》的手稿泡泡浇你了,生不生长由你看着办。”下一次,又浇水时,我又泡几页手稿纸:“喂,我把《坚硬如水》手稿拿来浇你了,生不生长都由你。”我不知道在那竹子面前浇过多少次的水,但我知道我对它说过的浸泡手稿中,便于肥养生长的吉祥书名有我的《年月日》、《天宫图》、《风雅颂》(我决不会去说《丁庄梦》和《受活》),待我把小说中的如意书名说完了,又舍不得把有价值的手稿真正浸泡在水盆里,我就在院里没人或家人都不在家里时,甚或是晚上月光朗朗,院落里空静无比时,我用一张旧报纸遮挡着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或《丰乳丰臀》,再或是余华的《活着》(当然不能使《许三观卖血记》)、苏童的《妻妾成群》、王安忆的《我爱比尔》、《蓝色太平洋》(绝不能是《长恨歌》,多不利于竹子生长的书名啊)、李锐的《无风之树》、贾平凹的《商州》(墒竹)、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张炜的《九月寓言》(九月雨言)、刘震云的《故乡遍地黄花》、格非的《人面桃花》、林白的《万物花开》、迟子建的《逆行精灵》和《花瓣饭》等等,还有李洱、麦家、毕飞宇和我的70年代出生的作家朋友们,八零后的那些作家们响当当的书名和作家名——把院里的灯打开,念一段书中最为优美而便于植物生长的文字,然后把那张报纸浸泡在水盆内,对竹子说我把朋友的手稿买来或者要来了,现在泡在水里,发酵一夜,明天浇到你的根须上,生长不生长,繁衍不繁衍,由你的良心与良知决定吧。

    现在,三年后,由那一株幼竹繁殖的竹子在我家庭院里已经茂密成林,青翠坚韧,还有种固执的顽愚,横生漫长在客厅的窗口前,让我从那窗口完全看不见竹林外的路人和行客。而他人也被竹林把他们和我隔开来,使那些从我门前过去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想什么,我是什么人。

    我就终于和世界有所割断了,成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个陌生人。

    吊兰与鸦鸟

    人家的吊兰都在屋里、阳台或摆在花架、窗台上。我把我家的吊兰全都挂在庭院的树枝上。榆树、椿树、丁香、紫荆和枣树与核桃树身上都系着吊兰盆。大大小小,三十几个瓦盆,用绳子、铁丝捆在边口系起来,让它们垂在院落里,在风中悠晃,在雨中沐浴,还去跳蚤市场买了最便宜的木风铃和玻璃风铃片,挂在枝上和吊兰的盆下边,让风铃藏在那些兰枝稠密的花盆底,叮叮的响声伴着兰花的幽香,日日夜夜都在这庭院飘散和飞落。麻雀和斑鸠落在那盆边上,常会摇响风铃,把它们吓出个欢快的哆嗦,惊恐地叫着飞走了。可后来,时间这老谋深算的家伙,发现并告诉了鸟们这一切,使斑鸠、喜鹊、麻雀,乃至从哪飞来的黑乌鸦,都不再害怕那些风铃了,敢明目张胆地落在吊兰花盆上,摇着吊兰,响着风铃,把我家当做了吊兰和鸟类合办的一个演唱会。

    这个演唱会第一场演出成功结束后,后来就几乎每天都有不同鸟类的演出了。早上是麻雀的大合唱,上午九点是喜鹊们落在树枝和吊兰盆上的试耳练声课,十二点左右会有几只斑鸠从半空落下来,站在盆边荡秋千样唱着山歌抒发一阵子,飞走后就轮到午后的知了了。

    知了本是该落在树上的,可它们不知为何也爱在吊兰的盆边落着歌唱和撒野。

    但是,到了六月,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上午我把《四书》写完时,画上句号,写下最后完稿的日期,合上笔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听到院里有几声乌鸦嘎嘎的怪叫。走出书房,透过茶几的窗子,我看见有几只羽毛黑亮,而肚上染着絮白的乌鸦落在庭院,落在吊了一片的兰花瓦盆上。乌鸦一般是不往都市飞落的。它们更爱空旷的山脉和田野,至多也是在北京特大的公园和那园里的枯树上有过歇脚的驿站和寡居。可是这一天,六月十九日,它们集体来到了院子里,集体落到了我家庭院内,就在我写完《四书》的上午十点多一点,先是四只、五只落在院里的椿树上,后来尖叫几声又飞来六七只,落在枝头或者吊兰瓦盆上。接下来,当它们的叫声石头相击样嘎嘎一片时,就又有十只、二十只的黑乌鸦,从院子西边飞过来,全都落在我家庭院内,落在那些吊兰花盆和枝头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发生什么事。但全中国十几亿人口都知晓,乌鸦集体地飞落合唱一定是预告着一件倒霉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它们在庭院叫了大约几分钟,最多时多至上百只,黑压压的一片盖着我家的庭院,落在那些吊兰的花盆上,任风铃如何地摇摆警告,它们还是那样的起落尖叫,把头都朝着我的书房这方向,直到有个吊兰的花盆率先从空中“啪!”地落下来,瓦片、沃土和兰草七零八落在地上,使那蹬落花盆的乌鸦在惊吓中尖叫着腾空而起,惊动了大片的乌鸦后,其他的也才都猛地飞起来,又蹬落了几个花盆,这场乌鸦到庭院演出的悲剧也才收场和谢幕。

    后来,我在院里收拾那落在地上的六个破碎的吊兰花盆时,我的邻居从我门前过去后,又回头用很淡很微的声音告诉我:

    “知道吧?听说这园子要被政府拆迁了。有一条巨宽的公路要从这园里穿过去,一直延伸通到门头沟。”

    我愕然:“真的吗?”

    他笑笑:“随便听说的。”

    他走了。我惘然地站在那一片落地的吊兰和乌鸦留下的叫声里。

    庭院碎记

    柏

    有两棵柏树,碗粗弓背,许多干枝。水和阳光对它们不够充分。可它们活着。总是坚持着一种活着的历史观。别的树木、植物、飞鸟,对它来说只是细碎的现实,是时间流动着的界标。它在时间中观察着一切,也把自己变成时间和历史。它忘记了自己是现实之一种。我用锯子去它身上锯着那些干枝时,它用柏木的坚硬,对抗着锯子和我的善意。它认为人的善意是一种莽撞和无理,是侵犯。只有风雨、时间可以决定它身上干枝的去留。可我还是把它身上的干枝锯掉了。我以为,人有这种义务。它认为,人完全没有这种权利,是侵犯。人和自然构成了矛盾。人总是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动物和植物。动物还好,有表情,人就以为它们有思考,些微的,兴许的。而植物,没表情,无情感,也就自然无从思考了。情感和思考,对植物,真的没有吗?庭院的两棵柏,苍生、枯干,这是它的自然观、时间观和历史观吗?还是我们所不解的它的表情和思考?我把从它身上锯下的干枝扔在地上时,干柏枝在砖地上跳几下,发出当当的响。我理解,这是它们的语言,是一种反抗,是它们的哲学。因为,在这个庭院,它坚信历史,而不相信现实。

    桃树

    一棵桃树死了。

    可我买桃树的钱还活着,还在市面上流通。

    桃树下长出一片灰蘑菇。感谢一场雨的恩赐。

    蘑菇是因为桃树死了它才出生的。

    为此,我们能说桃树它还活着吗?

    物质不灭,和转化——那么,请你告诉我桃树来到我家庭院前的绿色去了哪?还有,桃树的未来是要结出桃子的,那桃树未来的桃子不在我家庭院它在谁家的果仓里?

    桃树死了。

    桃树下结出一片灰蘑菇。

    谁能说清桃树是到底死了还是活着、它未来果挂枝头的鲜美现在存放在哪家的果库或果筐,我一定给他一亿美元或英镑。

    香椿

    有四棵香椿树——

    确实是四棵。不是三棵,也不是五棵。

    不是臭椿树,也不是秋天红叶的美国椿。

    它们被扔在一个军营的路边,

    这和战争无关,只是一种人的遗弃。

    是我搭救了它们。

    开车跑五十公里,

    把它们栽在庭院以东。

    栽了。活了。无话可说。

    三月的时间,它们有喃喃细语,

    四月间,嫩叶碧透。

    香椿叶可以水焯后剁碎凉拌,

    可以炒鸡蛋,拌豆腐,

    还可以剁碎混盐腌制过冬。

    可是,过了四月香椿就只是普通的椿树了。

    香椿叶上,一无鲜嫩的植叶香,

    就是仍然还是新发的绿芽,

    也不会再有丝毫的香味了。

    香椿和初春的三月四月,

    有一份怎样飘香的合同呢?

    直到今天它们都没有被发觉。

    我和这四棵香椿有了三年的情感,

    彼此告别时,我泪流满面。

    铁窗

    临着庭院和庭院后边的窗户全都加了不锈钢的钢窗框。防贼走进来,也防我走出去。没有这铁窗,贼不一定真的就进来。可我一定会从那窗里跳出去。

    说的是防贼,其实是防我。

    贼看见那铁窗的结实会骂我;我看见铁窗的结实会微笑。贼如果真的想进来,那铁窗给他带来的麻烦是得用时间、铁锤和钢锯。我如果真的想从铁窗走出去,将会束手无策,坐以待毙,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的是防贼,其实是防我。

    庭院锯

    有一种刀锯,别名就叫庭院锯。

    我总把这种刀锯用完后随手挂在庭院的某棵树上或放在树杈上,目的是为了下次用着方便。信手拈来,随叫随到。可结果,事与愿违,总是下次要用时,永远找不到。为此我不认为是我放到哪儿忘记了,而认为是庭院把它专门藏匿起来了。说到底,刀锯和庭院有着不解的仇和怨,它毕竟让庭院所有的树木都遭受过刀刑之苦,有过儿孙分离的别样之痛。它们仇恨刀锯,这事情昭然天下。可想而知,所以它们藏匿刀锯。借着风的手脚,把刀锯从树上扔到地下,或用树枝把刀锯包裹起来。这不足为奇,有理有据。

    有一把刀锯,也许是我忘在那棵楝树的树杈间,也许是楝树把它有意藏在了树杈间,还在那树杈边上有意生出些枝条来,用细碎的叶片把那刀锯遮起来。两年后,我发现那刀锯在那树杈间收之高阁时,它的刀片已经长在了树杈里。完全被树杈包了刀身子。使我再也没有能力把那刀锯从楝树身上取下来。这是一种仇恨和反仇恨的战争。武器最终是敌我双方争夺的对象。但这庭院的主人,购买刀锯和使用刀锯的人,却很少遭到庭院的藏匿和袭击,就像敌我双方在河的两岸交火后,彼此对桥的争夺成了最终目的,而两岸边上的谁胜谁负的意义已经被交战双方忘记了。

    我在庭院丢过很多刀锯和木剪。有的找到了,有的没找到。我每年都手持刀锯对庭院大打出手,拉锯战无休无止,最终都是以我的胜利而结束。可结果,以为是我胜利了,到来年庭院的枝叶又横生漫长,嘲笑地摆在、堆在每棵树身上,占有着空间和时间。这样如此反复到第三年,我意识到我最终不是胜利者,而是失败者。因为衰老和无力,最终会让我拿不动刀锯而站在庭院的树木下,长默无言,沉沉落泪,那时所有庭院的树木都会发出最后的笑。

    从此,我不再购买刀锯了。

    不再使用刀锯了。也不再丢失和寻找刀锯了。

    庭院也不再和我争夺、藏匿刀锯了。庭院和我都成了胜利者。

    爬墙虎

    爬墙虎,又名地棉、飞天蜈蚣和假葡萄藤。

    北京偏远的门头沟,有一村地为水村。因为水多叫水村。现在那儿响应改革,应对发展,挖矿挖煤,没水了,村名依旧叫水村。剧组在那拍《最爱》,去探班路上见着绝壁崖上有这爬墙藤,随手拔几棵(是四棵),回来栽在庭院房墙下。它活了,秧藤旺茂,枝头可以问路看道,不用引导就自然沿着山墙向上爬。

    爬墙虎在门头沟山路的绝崖活得悠然自得,清风习习,经过一段迁徙的旅途,到我家依旧习习清风,自得悠然,居然没有别离的苦痛,也没有旅途劳顿的疲惫,和没有过迁徙搬家样。它不认为它是这庭院的新移民。它认为它是这庭院真正的主宾。没有它,这庭院就不叫庭院了。可它在门头沟路上的绝壁攀爬时,其实它也是移民或移民的后代,但它也认为它是那绝壁草木中的主宾,没有它那绝壁就没有生命样。

    果子熟了

    核桃、葡萄、石榴、红枣和庭院东边的杏,相继熟后庭院如了果树园。樱桃树死了,樱桃树活着应该是樱桃和杏树前脚后脚地挂果与成熟。满院的果香浓郁时,有一个问题让我百思不解,每天都沉浸在寡欢愁结中——核桃、葡萄、石榴、红枣、黄杏和这711号园其他地方的柿子、苹果、香梨和有人家精心养的红豆和山楂树,为什么这些树的果子都是圆形,而不是方形、长形,正方或三角?长在树上的果子几乎绝都为圆形。可地上的菜蔬果,也都为圆形,但毕竟黄瓜是长圆,豆角有扁形,茄子为长锤,葫芦为葫芦形。对这个问题我翻遍了我的书架——让我感到我作为一个植物学家的自卑。去农业大学问那些果农教授,他们给我讲了一个半小时,反而更让我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回到庭院望着那圆的核桃、圆的石榴、圆的葡萄和圆的青枣和红枣,最后不得不郁郁寡欢地回到了屋子里。

    果子熟了,这个问题是生的。

    庭院

    庭院是个正方形,宽有多少米,长也多少米。白天正方形,晚上也是正方形。雨天正方形,阳光明媚也是正方形。秋天正方形,酷冬也是正方形。庭院有十八种四十几棵树。但今年是十八种四十几棵树,明年就不一定了。有的树它说死就死了,有的树今年是一棵,明年会新生出几棵来——唯一规律的,是你想让它活着的,它偏就死去了,如樱桃。你想让它独自的,它偏就每年生出一片来。如那美国椿、楝树和榆树。这是庭院的现实和事实。现实不等于事实,但事实就是现实。谁大于谁?谁小于谁?谁的重量更具质量的沉重可以把天平压倾斜?我总是梦想庭院的正方形在我一梦醒来会变成长方形或者三角形。可日日做梦它都不是正方形可却还是正方形,一如满院的果实都是圆的而没有方的、椭圆的。

    我的焦虑对现实没有丝毫的改变,全部的写作就如放出去的一个屁。

    正方形没有变成圆的,圆的没有变成方的,写作就像放屁一样我也仍然在写作。

    庭院里有绿色吐出时,春天将来了;满院花开时,春天就来了。知了尖叫时,夏天到来了;叶子卷曲、躅虫满患时,酷夏在北京、在这711号肆意横掠、不可阻挡了。而最终,时间出面解决了这问题,让树叶发黄了,秋天到来了,瓜果飘香、满院金色,连庭院也露出孩童灿然的脸。可接下来的问题是,秋风一吹,寒凉到来了。寒凉到来了,酷冷也来了。铺天盖地的白雪让北京、园子、庭院全都沉默着。萧条不是肃穆。冰天雪地和春天、秋天有血缘的关系,但却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就是春天来到,它也很难和冬天手挽手站在同一舞台上。格格不入、相互替代,是一种季节,也还是一种时间和历史观。现实就是现实,事实就是事实。现实不一定就是事实,可事实一定会是现实。我总是站在庭院或躺在床上痴人痴思,为什么这正方的庭院不能今天是正方,明天是长方,后天是三角或棱形?为什么树上的果子都是正圆或接近正圆的,不能椭圆、扁圆、葫芦或者正方和长方?而院里的树,今年却会少一棵,而明年又会多出一棵、几棵来。什么都在变,又什么都没变。事实是一种现实,现实也是一种历史和历史观。庭院是个正方形,宽有多少米,长也多少米。白天正方形,晚上也是正方形。雨天正方形,阳光明媚也是正方形。秋天正方形,酷冬也是正方形。一年四季、岁岁月月都是正方形。你想让它今年正方、明年三角、后年棱形就如痴人说梦样。焦虑是一个屁。是烟消云散的一股气,思考就如同庭院的蚂蚁想要穿过长安街。

    不过,庭院还是庭院,世界还是世界。庭院至少目前还是一个园子中的一户庭院、一个世界、一种存在和现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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