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被挂断,应老爷子转身看向坐在他下首,和他仅隔着一臂距离的温景然:“都听见了?”
年迈的声音,如寺庙钟楼里的钟声,声色厚重。
他的手边,刚开始沸腾的水,在透明茶壶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把整个夜色渲染得格外匆忙。
温景然提起茶壶,用热水冲淋茶具。
他这一手泡茶的技艺,也是师从应老爷子,从温具到倒茶,无一步骤不精。
他修长的手指在暖色的灯光下,似泛着润泽的瓷器,执杯的手指骨节弯曲的曲线流畅,像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他取过青釉色的茶壶置入茶叶,低垂着的眉眼眨了眨,开口时,声线沙哑,几不成句:“……听见了。”
不是很清晰,却实实在在听清楚了。
事情还要从前几天说起。
自从应老爷子有了给自家孙女和得意学生拉郎配的念头,就无比关注应如约的感情生活。
前段时间,老爷子频繁地从应如约的嘴里听到“沈长歌”这个名字时,已预感不好。
这种隐忧在有一次看到沈长歌把如约送回家时瞬间达到了制高点。
老爷子人老了没耐心,那几日,寻了个空就给温景然去了个电话,借着了解沈长歌的工作情况以及为人处世旁敲侧击地提醒温景然——这个混小子对如约可不怀好意啊!
温景然之所以能让应老爷子如此喜欢,除了专业技能过关和情商高低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
尤其应老爷子生怕他听不懂自己的暗示,顺手捏造的理由漏洞百出。什么“那个沈医生面相看着不善我很担心”“精神外科手术强度这么大肾都要憋坏了”等等,就没有正经的……
应老爷子在应如约面前十足严肃刻板的爷爷形象,可在温景然那另当别论。
应老爷子老来亲自动手术渐少,通常把机会都让给学生,他从旁指导。
一台手术下来,说风凉话的时间比一本正经的时间多的多,通常有他在,手术室里的画风都是“小谢刚才把东西掉病人里面还是外面了?快帮他找找”“还不止血?也行吧,你速度快点我觉得病人快撑不住了”或者“手上活这么慢,磨蹭什么呢?忙着往病人肋骨上刻到此一游啊”……
是以,温景然回应的态度也很放松:“据我所知,如约应该和那位沈医生只是朋友关系。”
老爷子说了半天,岂甘心被温景然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打发了,直言道:“说了半天,我就想问问你对如约有没有别的心思。如果没有,我就把这位沈医生列入考察名单,没你什么事了。”
老爷子对温景然的拿捏很准确,一句话,温景然悉数招认。
虽没有全盘托出,但话里话外意思明确——这师生关系可以进一步升华加深下了。
这段私底下的会谈因为不见光,两人皆默契地统一态度,只当没有通过这次电话。
不料,还没几天……
听温景然说了大概,应老爷子吹拂着茶面的热气,一双眼沉郁得眼瞳漆黑,辨不清喜怒:“这丫头心结重,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心却薄得像纸片。不在一起也对,她这性子和谁都不能在一起。”
应老爷子对太过疏忽如约幼时的心理健康其实抱有很执念的歉疚。
“她到现在也没有去正视你是医生的身份,说到底,她怕父母的婚姻会在她身上再重演。她当这是过家家呢,还期待你会和别的医生不一样。做医生这一行的,这一生都在做研究,治病人,一个电话就能叫去急诊管你接电话之前是在哄女朋友还是闹离婚呢,必须得到。”
老爷子说着说着就真的怒起来:“我当年和她奶奶结婚,她奶奶第一个孩子流产时我外派学习,三个月后才回的家。生她爸时,邻市地震,说走就走,还没听到孩子哭,去了半个多月回来。要都她这种性子,也就没她什么事了,这脾气啊,我看都是像了她那妈,当年也是……”
温景然盯着青釉杯底那细碎的茶末,轻轻地晃了晃,再抬起眸时,双眼沉静地望着他,轻声打断:“老师。”
应老爷子回视,鼻息粗重,犹有怒气。
温景然此时却忍不住发笑。
“前”女友的爷爷站在他这一边,也不知他是不是这第一人。
越想越觉得逗趣,他到底没忍住,只能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住唇角的笑意。明明是苦到舌尖都发直的安山茶,他却品出了一丝回甘。
他垂眸看着被摇散的茶末,再抬起头时,凝视着灯光下,正被时光慢慢忽略的老人,语气平静道:“是我的错,明知她的症结,却没能处理。”
老爷子方才那些看着怒火中烧的话,怎么可能是真的生如约的气,他不过是摆出个姿态,在等温景然表态,也是在替如约说话。
虽然隐晦,但这番良苦用心,温景然如何会看不出来?
老爷子叹了口气,情绪平静下来,抿了口仍带着烫意的安山,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做?”
“先什么也不做。”温景然执起茶壶,往老爷子的茶盏中满到八分,手腕一提,把茶壶放回桌垫上,低声道:“现在想想,这种结果也未尝不是好事。”
老爷子其实有些怀疑……
手术台上,他那些滑头学生讨论怎么追女生时,他这得意门生可从来不说话啊……这能有什么好主意?
——
隔日。
如约挂了号,在诊室外的休息椅上排队候诊。
温景然是S市有名的胃肠外科医生,又被列在专家栏里,他每次出门诊的看诊率都高得惊人。
应如约听小邱念叨过,他的看诊率是魏医生的一倍。
今天亲眼所见,才知道他连日常看门诊都能这么忙。
叫号的护士认识如约,从她手里接过病历单时惊讶地睁圆了眼,有些惊喜:“应医生,你今天不上班啊?”
“请假了。”应如约搀着外婆,对她笑了笑:“带外婆来看诊。”
护士“哦哦”了两声,示意她们进去。
温景然还在给上一位病人写医嘱,余光触及,转头对向欣和外婆点头示意,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合上病历单递给病人,叮嘱“注意饮食”后,站起身,亲自扶着外婆坐在了椅子上。
他熟知老太太的病情,但昨天知道病情的渠道仅凭一个电话。
直到此刻,看到了纸质的病理结果,他仔细地看过每一项指标以及首诊医生的医嘱,确认后,目光在如约身上一扫而过,看向向欣:“是T2N1MO进展期,肿瘤浸润面积较小,幸好发现及时。先安排住院,具体的手术方案等常规检查做完后我再跟你们详细说明下。”
向欣点头笑道:“那好,麻烦你了。”
温景然开好住院单夹在病历单里递给应如约,示意她去护士站办理入院。
从她进诊室到现在,这还是温景然唯一一次和她眼神的交流。
——
外婆顺利的入院等手术排期,加上又有向欣全天照顾,她一时有些无用武之地。隔日就回医院,正常上班。
小邱昨天下班后特意和沈灵芝一起来病房看望了老太太,早早得知如约今天会上班的消息,一大早就在科室里等着给她送苹果。
“我们医院最近太衰了,我昨天刚给灵芝姐也送了苹果,你赶紧收下,咱们都平平安安的。”她话多,一刻不说话都忍不住,从抱怨应如约这两天不在没人可聊天到薛晓这件事的最新汇报,最后聊到温景然:“我听李护士说,昨晚温医生大半夜来了医院,挨个看了病人的情况直接在值班室睡下了。”
应如约捧着苹果的手一僵,下意识地留意:“在值班室睡下的?”
“是啊,你说温医生又不值班,也没手术的……还这么敬业。”小邱托腮,嘀咕着:“长得帅又有钱还这么努力……”
沈灵芝笑了声,回头看了眼少女怀春的小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少女心事:“你就别想了,温医生心里有人了。”
小邱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意料之外地没有像沈灵芝预想的那样激动到炸裂,她格外平静地点点头:“我猜到了,Wuli温医生最近情绪这么阴晴不定的,真爱的值班室也就昨晚才住了一回,肯定是外面有人了。”
她换了只手继续托腮,眼神往应如约身上斜了眼:“我还觉得那个人就是我身边的人……”
应如约被她那幽怨的眼神一扫,浑身不自在,心里更是犹如梗了一根刺一般,一想起那个人就扎得疼。
她拿着苹果,挥挥手,转身就溜:“我先去手术室准备手术。”
——
下午临近下班的点,不知道甄真真从哪知道如约外婆在S大附属医院住院的事,拎了一大袋的水果来探病。
应如约接到向欣电话时,懵了一会,正好已经没事就在等下班,她跟沈灵芝说了一声就急匆匆赶去普外的病区。
甄真真一见她来就数落:“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温……”
话说到这,戛然而止。
险些说漏嘴,甄真真满脸懊恼,搂着向欣的小臂撒娇:“阿姨你看如约,从小到大都是这个臭脾气,有什么事永远自己埋心里。不锤一闷棍,屁都不放一个。”
甄真真和应如约交朋友的时候,向欣还没和应爸爸离婚,只不过那时候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对这个热情活泼的女孩倒是印象很深。
“打小闷惯了。”向欣笑看了眼如约:“你可别跟她见怪。”
甄真真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当下顺着台阶就下了:“怎么会见怪,我两好得都快长一起了。”
她嬉笑着,又是打趣又是讲笑话的,把两位长辈逗得合不拢嘴。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得意地朝如约抛去一个眼神,别提多骄傲了。
向欣不让如约陪护,催着她下班和甄真真去吃顿好的。
等两人一离开,外婆看了眼正替她倒茶的向欣,叹了口气:“如约要是有真真那孩子活得那么明白就好了。”
向欣没接话,拎着水瓶往外走:“我去打水。”
走出住院部,甄真真的脚步一顿,就停在台阶最上方不走了。
应如约下了台阶才发觉她没跟上:“怎么了?”
甄真真脸上笑意淡去不少,她心里有些别扭,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后,噘嘴不满道:“你说月底有事跟我说的,今天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忘记这件事了?”
应如约被她一提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她扶额,有些抱歉:“对不起,最近事情太多太密集……”
“原谅你。”甄真真挽过她的手:“你想跟我说什么呀?你外婆的事?”
“不是。”应如约停下来:“我那时候想告诉你我和温景然在一起了。”顿了顿,她赶在甄真真大叫之前,及时补上一句:“可是现在大概要跟你说,我们分开了。”
几秒内经历人生起落的少女,震惊得抓住自己的短发,那用力程度恨不得把揪下几缕来。
她暴躁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等停下来时,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她:“不管,你去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