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惦记吗?
这句话像是山谷里的回音,在摇欢的脑海里奔腾了好几次,直到一声声减弱,她仿佛才看清帝君此刻的神色。
他们站在大厅房梁最后一根顶柱后面,顶柱前用紫檀雕花屏风隔开,两侧皆摆放了贵重的花瓶摆件。
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被孟冲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碎得稀巴烂的青花瓷瓶。
有烛光透过雕花的空隙漏进来,星星点点,像是夏夜森林里的萤火。
没有人留意到这处角落,甚至不会有人猜到这里站了两个来看热闹的人。
可这会,摇欢却被帝君这一句话问得瞠目结舌,嘴笨得回答不上来。
惦记吗?她惦记啊!
这世间越是见多了薄情寡义的男人,譬如心术不正的封毅,也譬如外间惹怒辛娘的孟冲。这些人有着不少男人心底最深处的劣根性,让摇欢每每想起帝君,总觉得他除了死板苛求一些,哪哪都跟亮着大红灯笼一样好。
可这话不能直说。
摇欢和帝君相处已久,帝君教她修炼,带她出山,一路护她平安。他虽没有摆姿态端架子,可毕竟是活了成千上万年的上古龙神,光是站在她面前就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按照常理来说,光那辈分,就是摇欢叫一声爷爷都使得。只是……
摇欢望了望还在等她回答的帝君,别说帝君长相俊俏她叫不出口,她在无名山上时,有一次虽是试探着怀疑他是不是她爹爹时,就被帝君毫不手软地教训了一通。
她发誓,她敢叫一声爷爷,帝君保准能让她胖死在玉石池里。
再说了,她又不是个在乎天纲伦常的人,她可是威风凛凛的大青龙!
所以,这种问题,其实也很好解决。
摇欢纯良无辜地眨了眨眼,机灵的把这个问题丢回去:“帝君是希望摇欢惦记呢还是不惦记?”
这个皮球踢回来,摆明了摇欢是不想回答的。
照理说,按往常帝君贤良大度的性子,也不会再为难她,可今日帝君就像是非要挑刺一般,微淡了语气:“不准反问。”
摇欢:“……”
好嘛,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她噘嘴,想了一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帝君你每日陪在我身边,我想瞧你的时候走几步就看到了,用不着惦记……”
寻川微挑了一下眉,心里想道:莫非每日看着真的会厌烦?是不是真该找个机会,他离开几日让她好惦记惦记?没准,就开窍了呢?
他不接话,摇欢也不敢再提话头。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透过雕花的缝隙往外看去。
辛娘已经和孟冲有过几招言语间的过锋,大底是被踩着了尾巴,她今夜看上去和往常总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十分不同,那锋芒俱厉的模样看得摇欢都有些不认识她了。
辛娘好歹是活了千年的妖精,她虽不注重修行游戏人间,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可她在凡界的每一天都过得极为认真。
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怎么可能会没有?
她既然能这么安安稳稳的在凡界过她的日子,自然也是有她的手腕和本事的,只这凡间的日子过久了,难免生厌。她便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待人待事都格外圆滑。
是以,孟冲从来不知道,辛娘也是有这样一副面孔的。
他总以为每次去霁玉楼打秋风坏她面子又或是大闹她辛府让她没脸后,她摆出来的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已是她这种脾性的女子最烈性的一面。
孟冲初见辛娘时,喜她温柔善解人意。和离之后,能惹她生气便是他极大的满足,他一直以为只有他能做到让辛娘厌弃发怒,心里有那么一个角落,还存着几分沾沾自喜。
可今日,他面对着站在门口的辛娘,却头一次发现,他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人。
她此时已经怒不可遏,却冷静地压下了所有的火气。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似凝结了冰凌,光是淡淡地看着他便让他遍体生寒。
孟冲也怒了,他扫落手边的那盏茶壶,拍桌而起:“呵,这么多年我当真以为是我亏欠了你。可今日我才知晓,在你心里的男人从来就不是我,我说你不守妇道哪里冤枉你了?”
辛娘冷笑一声,不答。
她不说话,孟冲的怒火便越烧越旺盛,他冲着门外大吼了一声:“把人给我弄进来瞧瞧,好让你认一认是不是你的奸夫。”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有几串凌乱的脚步声,两个彪汗正压着一个双手反背而绑的年轻男人。
被押进来的人正是姜易,辛娘深爱的那个将军的转世。
他眉间戾气颇重,被孟冲率人抓住前,显然有过一番挣扎,眉角乌青了大片,唇边还有干涸的血迹未曾擦拭,模样看上去虽有些狼狈,但还齐整。
摇欢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帝君:“帝君,你说这姜易和他做将军时长得一样嘛,转世好几轮了,应该不一样了吧?”
寻川扫了一眼,他从前不认识辛娘,自然就更不会认识姜易,只这一扫,他似瞧见了什么,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人有仙骨,并不是普通凡人。”
摇欢“啊”了一声,有些惊喜:“真的吗?那他认出辛娘后,是不是就能跟辛娘一直在一起了?”
寻川勾了勾唇,只那笑意却轻轻泛开,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应是犯了错的仙人,正受轮回之苦。他长得应当和将军那一世一个模样。”
摇欢捧脸:“辛娘喜欢的人长得好俊俏啊。”唇红齿白,这辈子虽不是个文弱书生,可看着也差不多了。这种书呆子气息,真是太禁欲了。
寻川瞥她一眼,语气微微变味:“你说什么?”
摇欢惯常拍马屁,听帝君的语气不对,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句,连同那表情包也是配套使用,蹙着眉心,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可惜了,还是没帝君好看。”
没听见帝君满意,但更没听见帝君不满,摇欢立刻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人人敬畏帝君与天同寿,其实帝君就是个小孩脾气,见不得人在他面前说别人的号,非得人夸夸他,不夸他就闹小孩脾气,也真是……老不羞?
若是此刻神行草在现场,读到摇欢心里所想,怕是呕出的血能让辛娘后院池塘里的大胖锦鲤全部翻着白肚皮浮上水面。
老不羞……亏得摇欢敢这么形容帝君。
姜易冷着脸看着此刻有些荒唐的一幕,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子就是孟冲口中的辛娘,他的“淫妇”,他抬眼,多看了她两眼。
姜易对辛娘是有些印象的。
他出生没多久后,父母接连死去,吃百家饭长大。后被书院先生相中,带去书院边读书边帮先生做些活计已度日。
他从小聪颖,得了先生指导更是突飞猛进。
先生年纪渐大,有一日告知他:“我是个书生,生平也并无功名。当年穷困潦倒间遇一好心女子搭救,愿出银钱替我开个书院,唯一的要求便是你。若不是我如今手里还有着她当年赠予的玉环,我都怕这是狐妖入梦,是我的臆想而已。如今我已交不了你,今日我连同金银和这玉环交与你,你往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他拿着玉环一路到了长央城,因途中遇上饥荒,散尽了钱财,到长央城后便想着把这块玉环典当了。
可当他迈入当铺时,望着这通体碧绿的玉环,似从这玉环里感受了那未曾见过一面的女子所给予的善意。心神不宁地拿着玉环离开当铺,然后冲撞了坐在马车里的她。
那次的确巧合,辛娘礼佛归来,车夫经过拐角并未仔细。
她望了眼他身后的当铺,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环,笑盈盈地问道:“公子,这块玉可否当给我?”
如投入心湖的一粒石子,明明那么不轻易,却把他搅了个天翻地覆。
但,所有的印象也只是那一面而已。
辛娘面无波澜地看了眼姜易,目光落在他受伤的眉角和唇角时,眉心才隐隐一蹙。她低敛下眉目,掩盖住眼底骤然涌起的怒意,再抬起眼时,平静无波地看向孟冲:“你若真要计较,那我也跟你翻翻旧账。”
孟冲眼皮子一跳,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旧账。就见辛娘反手把立在她身旁的辛儿一把推了出去,眉眼一厉,喝道:“混账,我怜你年纪轻轻卖身可怜,又因周身狼环虎伺,忧你娇娇女儿就要遭到毒手,竭尽全力搭救一把,你却做了什么好事?”
孟冲当下脸色一变,难看了几分。
辛儿更是双腿一曲,麻利地反身跪在了辛娘面前,涕泪横流,连连告罪。
辛娘冷笑一声,连看都不看地上跪着的辛儿:“我带你回府遭了婆婆冷眼,夫君离心,你倒好,狐媚惑主勾引爬床,真是对得起我。”
话落,她冷眼看向呆住的孟冲,如同带刺的眼神看向孟冲身后拿着刀剑的一帮打手:“你今日带着这些人来闹事,我不知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把话搁在这,你今天刚伤我府里任何一人,我便再不顾念往日旧情。”
孟冲黑沉了脸,抿唇瞪着她,本想质问辛娘姜易之事,话未出口,辛娘已先开口:“这人与我无关,只是凑巧碰见过几回。你日后若再找他的麻烦,我保证,我化了厉鬼也不让你安生。”
说完这些,辛娘再也懒得和孟冲多说一句话,做了一个手势,她身后站着的护院和管家娘便涌上去,推搡着那些看着便恐怖的打手往外赶。
说来也怪,本来辛府区区几人看着这些打手就打哆嗦,此刻不知是被辛府这主子一身气势激励了还是突然就天生神力了,尽没费多少功夫就把人一窝蜂赶了出去。
孟冲更是事情诡异,辛娘露出不想说话的神情后,他便连一句话都开不了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挠他说话,浑身更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就这么被人推搡着赶出了大门。
孟冲眼看着大门在他眼前合上,气得一把夺过身旁打手手中的粗壮木棍,狠狠往辛府的大门砸去,撞得那朱红大门微微一颤,他红着眼不甘地拍了一下大腿:“这娘们真是邪了门了。”
辛府。
几个婆子把孟冲砸坏的碎片清理好后,又按着辛娘的吩咐备了茶,押着辛儿便先退了下去。
厅内一下子空下来,只剩辛娘和仍旧立在原地的姜易。
摇欢刚施了些小法术,她头一回做好事,还有些不太习惯,总觉得浑身都怪怪的。
寻川见辛娘和那姜易有话要说,再听下去已是不合适,牵起她的手便从后门离开。
摇欢被牵了手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辛娘这前院她还是头一回踏足。因刚才那事一闹,人心惶惶,也没人在此时出来,她和帝君也不用避着人,光明正大地逛园子。
她还想着姜易,想着辛娘上次提起他时的那种眼神,心里莫名有些堵得慌。她晃了晃被帝君牵着的手:“帝君,姜易喝了孟婆汤还能记起往事吗?”
月色正好,回廊旁的池塘水波荡漾,如巨大的镜子,倒映着整片夜空。
寻川的心情也和这月色一样好:“记不得了。”
摇欢又晃:“听说人死后就能想起生前的一切,姜易是仙人,死后应该能记起辛娘吧?”
寻川不语。
想起又如何?他困在轮回里,每回死去都要重复一遍往世,心爱的人求而不得,他每次轮回前尘皆忘,那种无力感恐怕比不知尽头的轮回更可怕。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摇欢忍不住又问:“那辛娘这么聪明,到底知不知道姜易的来历?”
寻川这才停下来,她的手心微微发汗,就如她此刻纠结的思绪,就如打了结的线绳,惹得她烦躁不安。
“你灵智初开,要学的东西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总有一日会解开,不用急于一时反而让自己心烦意乱。”他抬手,用手指抚平她不知不觉已经蹙起的眉心:“辛娘的事你不必庸扰,很快便会有结果。明日也不急着去岭山了,我们再住几天。”
他的指腹温热,轻轻地揉开她的眉心,就像是连带着拂去了她心头的郁结。
摇欢松了一口气,只是有些郁闷地噘了噘嘴:“不是我想心烦,只是我总觉得和我有什么关联似的,可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也有前世,也不曾记得她爱过一个叫寻川的人,只是本能的,在唤醒沉眠的意识。
寻川的手指顺着她的鼻尖滑下来:“你那脑子,实在不适合想正事。”
摇欢这次无比赞同,忙小鸡啄米一般点起头:“帝君说的是,难怪我觉得肚子又饿了……”
寻川无奈地低头看着她:“又想吃什么?”
摇欢抿唇偷笑,跟爬上灯台偷吃到油的老鼠一样贼兮兮的:“想和帝君一起吃脆皮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