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妖生前也算游历过四方。
时下世风开放,她见过民风剽悍的夷北地区的女子宽衣水袖,纵马长歌。也见过江南婉约的君姣女子,行商落户。就连那天子脚下,世家女纵马过街也是常有之事。
可独独没有遇到过摇欢这类,当街口无遮拦,冲动怒骂的。
她一愣,原本就是一团黑气的身体被她的龙尾一抽,生生被打散了些许魂体。她的魂魄一痛,险些失手把她从半空丢下去。
她忍着龙尾扫荡而来的剧痛,压着声音道:“我知姑娘与神君的关系匪浅,只望姑娘能帮我一帮,让我从这阵中离开。我一离去,这丰南镇立刻便会相安无虞。”
摇欢对这厉鬼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她不过是路过和她交谈了两句,她疯疯癫癫的,还神智不清,身上实在没有一点能讨摇欢的欢心。
只是摇欢入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这牡丹花妖死后化为厉鬼还如此会算计。眼看着就要被帝君送上黄泉路了,一时心急,才跳了出来。
毕竟这厉鬼是摇欢目前所见,唯一知道雾镜下落的。帝君要是把人送到冥界,她可真不知道去找谁问雾镜的下落。
再加上她身上所遭受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如泣血之书,实在引人共鸣。她一时心软,就着了这厉鬼的道。这会悔得就想像咬白玉糕那样把她咬得七零八落。
此刻不管这厉鬼再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摇欢却没表露出来。她平日里行事莽撞,看着蠢笨,但遇上这种攸关生命的大事还是不含糊的。
当下,虽摆出了服软的架势,面上依旧凶恶,那模样看上去倒是比那已经化成厉鬼的牡丹花妖更凶悍几分:“这阵法何解?”
牡丹花妖本是捉了摇欢碰碰运气,这会见神君的法阵已停,摇欢又是一副被胁迫只能帮忙的语气,心下一喜,便道:“姑娘只需引几滴心头血入阵眼就好。”
寻川抬眸看着被厉鬼牢牢控在怀里的摇欢,眉心一蹙,杀心已起。
他掌下运风,脚下法阵金光顿现。打算摇欢一点头,就立刻斩杀这厉鬼。
以血祭阵岂止是引几滴心头血便能解的,心头血只能作为引子,把整个法阵的反噬引到摇欢身上。那厉鬼的确能脱阵而出,但摇欢却要替她困在阵中,受法阵反噬之苦。
摇欢虽然不懂阵法,但一听要引心头血……还是几滴!龙鳞立刻就炸了。
她绷着尾巴尖,扭头怒瞪那厉鬼:“我可以给你心头血,除非你现在告诉我雾镜的下落。”
厉鬼眸光微动,黑色的雾气聚出了利爪正紧紧地扣在摇欢的心口。她不敢轻举妄动,但也要让神君不敢轻举妄动。
摇欢察觉到胸口突然覆上了一只爪子,脸色变了变,沉默了良久,大概是忍不住了,拧着眉头道:“你把手挪开些,我还在长身体,你这样摸着有点痛。”
四下一静。
一直被神行草抱着的香炉精忍不住弯了唇角,想起这会抱着她真身的三岁男童会读心声,暗暗传声道:“你趁那厉鬼和摇姑娘说话分心时把我扔过去,我可以把摇姑娘拽进香炉里。”
神行草一听,大喜。
他的存在感弱,这厉鬼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他,正方便他行事。
他悄悄抱紧怀里的熏香炉,不动声色地往宅院里靠近了些。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帝君松开手。掌下风阵一散,他凛冽着眉目,那双眼似藏着冰雪,沉凉冷漠:“我替你破阵。”
他妥协:“你别弄疼她。”
就在此时,神行草看准时机,猛得把手中的熏香炉掷出。那香炉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势如破竹般迎面往摇欢而去。
牡丹花妖用黑气凝聚出的利爪已割破了摇欢的外裳,紧紧地贴在摇欢的心口。那黑色犹如一把匕首,刀锋凛凛。
她猛然看向已近在眼前的熏香炉,神色大变,利爪立现,那寒意透过摇欢的皮肤一路透进她的心里。像是被夹着雨雪的北风拂过,一路冰沙晶雪,刺得生疼。
那要命的危机感压得摇欢心头一跳,她的龙尾往后一扫,夹杂着万钧之势狠狠地拍在了身后的魂体上。
牡丹花妖的魂魄剧痛,正要刺入心口的动作一顿,还未等她缓过来。摇欢更是豁出去了,手肘往后一撞,可身后的魂体并未凝聚成型,她这一记下去也只是透过那黑气打了个虚空。
然,就这么一瞬的生机。
寻川脚下法阵再聚,金光一闪,一条巨龙从阵中腾空而起,一声龙吟涤荡了这周身浑浊的黑气,猛然袭向还紧紧扣着摇欢不放的厉鬼。
摇欢一口咬住牡丹花妖已经凝聚出实体的利爪上,听身后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更舍不得松口了,磨着她那口牙齿咬得更深了一些。
厉鬼吃痛,又受两面夹击,当下猛然甩开死死咬住她不放的摇欢。刚把摇欢撞开,香炉精已经飞身至她身前,她原本是想把摇欢拽进她的香炉里,可起势太猛,这会收势不及,竟生生把厉鬼给收进了香炉里。
余香看见被收进香炉后,有一瞬间怔然不知所处的厉鬼,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后吓得一声尖叫,连她的原身也不要了,忙不迭从香炉里钻出来,慌不择路地往神君飞去。
她一跑,那熏香炉再也压不住那厉鬼,鎏金的香炉被厉鬼渗出来的黑气熏染,整个炉身颤动不停。
余香回头一看,魂都吓没了,赶紧求救:“神君,我的原身不能破。”
寻川自然知道,那颂了一半的引魂阵法凝成一束金光直指香炉里的牡丹花妖。而被困在香炉里的厉鬼还在挣扎着想要破炉盖而出,垂死挣扎间,挤出几声破碎的声响,断断续续,让还待在屋顶的摇欢听得一清二楚。
“雾镜,雾镜。”
摇欢有些纠结。
她低头看了眼已经被划破的衣裳,听着香炉里的厉鬼一声一声重复着“雾镜”两字,歪头看向阵法中的帝君,试探着问道:“帝君可否留她一条性命,她知道雾镜的下落。”
余香知道此刻万万不能打断神君,帮忙解释:“法阵不能打断,雾镜姑娘的下落……”余香知道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她就被摇欢不满的眼神瞪得不敢再开口说话。
她胆子素来小,快跟鼠胆无异了,这会再不敢开口,默默藏回了神君身后,紧紧地盯着她的熏香炉。
摇欢听话本时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会装可怜,把自己显得很是弱势以求男人保护的女人,见余香这般作态,顾不得生衣服被厉鬼抓破的气,噘着嘴很是不高兴地瞪着躲在帝君身后的余香。
瞪瞪瞪,死命瞪,瞪出洞来!
她置气的这会功夫里,寻川的引魂阵已净化了牡丹花妖的戾气,只那执念难消,一路送去了黄泉路上。
香炉里的黑气渐渐缩小,原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法阵的禁锢下被压制得气息全无。直到最后,摇欢也听不见那厉鬼在说些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彻底消散在香炉里。
丰南镇上连绵了几日的大雨失去了维持的力量,陡然一收,风止云息。那层层压下来的乌云虽没有立刻散去,却渐渐的透出了几束熹微的阳光。
暗沉的天色放亮,鼻息间满溢的阴凉之气被和风一扫,刹那烟消云散。
摇欢看着落在她眼前的熏香炉,又扭头看了看余香。
余香正在跟帝君道谢,微屈了膝盖轻轻一福,低眉颔首,声音浅浅。
摇欢的尾巴就跟被点着了一样,满心满眼全是余香讨好帝君的样子。偏偏她又什么也做不了,狠狠地剜了眼两人,一尾巴把那碍眼的香炉扫下屋顶,一个遁地术怒气冲冲地跑了。
寻川一句“无妨”话音刚落,收到了摇欢的眼刮子,侧目看去时,屋顶只留下一道残影,就不见了摇欢的踪影。
他轻揉了一下神行草的脑袋,轻叹:“走吧。”
神行草把香炉精抱回自己的怀里,被帝君带着御风而行。
过耳的风把两片草叶吹得颤颤巍巍,似要被风给刮跑一般,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兜住他脑袋上的两根草,费解地问道:“小蠢龙又生哪门子的气?”
余香倒是知道一些,不过碍着神君就在面前,不敢说话,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神行草不要再问了。
摇欢一路出了丰南镇,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走,就顺着盘山的官道一路往前。
她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好不容易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她藏好尾巴飞下去,结果飞过头一路滚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没等她爬起来,停在路边小憩片刻的车夫受了惊吓,也不管发生了什么,马鞭一挥,忙驱马离开。
摇欢拨开灌木丛钻出来时,恰好吃了马蹄溅落的一阵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衣服会不会脏了,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等放下袖口,一眼就看见了几步外跟上来的帝君。
他俯下身,一点也不计较地朝她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