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
根管锉断裂在根管里,这种几率其实很小。
但只要碰上根管锉老旧,根管尖端疏通有障碍,加上操作失误,发生的几率还是非常高的。
而念想对这个医疗事故的解决方法,暂时只有留存在大脑里的理论知识……
是的,只有理论。
照欧阳说的,能处理这些疑难杂症的,那都是大师级别的人物。
而口腔科惯常拿手术刀的徐润清,无疑就是这其中之一。
徐润清戴上手套和口罩,拉开牙椅在牙科椅侧坐下来。
头顶的灯光有些炫目,他偏头看了眼,细心地微微拉远了一些。
等待麻醉生效的过程中,他往工作台边移了一下位置,打开片子,又专注地看了好久。
就这么安静地又等了几分钟,这才滑到牙科椅旁,看了眼躺在上面面色有些苍白,显然非常紧张的女孩:“不用担心,很快就能结束,打了麻醉不会很疼。”
说着,他从托盘上拿过镊子,示意她张开嘴,然后用镊子碰了碰手术区内的牙龈,低声和患者确认:“有没有疼痛的感觉?”
郑蓉蓉摇摇头,因为嘴里含着棉花,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嘴巴麻掉了……”
确认麻醉已经生效后,徐润清用镊子夹开手术区周围垫着的已经湿润的棉花,换上了干净的干棉花垫在手术区的周围。
“如果过程中你有些不舒服或者是觉得疼了,可以举手告诉我。”
说完,他微微敛眉,似乎是在细细地思索着,严格认真地关注着郑蓉蓉的口腔情况。
他的手法精准又快速,几乎没有犹豫的,就照着预先考虑好的位置切开粘膜暴露牙槽骨。
念想就站在他身旁,看的很是仔细。
切口位于颊侧附着着牙龈,依照龈缘的形态切成了扇贝形。
并不破坏边缘龈和牙龈的附着,也容易翻起和切开,手术视野清晰。
徐润清在这里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功夫。
他回头看了眼x光片,眼神深邃又清幽,那一截露在口罩外面的鼻梁正好被灯影打上光,让他清俊的侧脸更贴了几分冷漠和疏离,看上去冷静又精英十足。
骨膜分离器寻着切口进入,翻起黏膜骨膜瓣,翻开后用龈瓣牵引器牵起黏膜骨膜瓣。
由于骨质完整,先要确定根尖位置再依照根尖位置去骨开窗,建立了进入根尖和病变组织的通路。
而这一步骤,徐润清的速度缓慢,认真又专注,每一个动作,细微又精准。
此刻暴露了根尖位置,接下来便是徐润清用刮治器去除根尖区域的所有病变组织和异物。
因为这一处有重要的神经和血管,在精准度的要求上可谓是非常的高。
因为患者的根尖病变严重,刮除病变组织的整个过程……有些惨不忍睹。
郑蓉蓉的母亲已经别过脸去,眉头皱得紧紧的,明显是在压制着怒气。
病变组织从骨腔全部脱离后,念想立刻递了组织钳给他。
清理完毕,很快就找到断裂在根管里的根管锉的位置。
切除根尖,取出断裂的根管锉,根管倒充,封闭暴露于根尖周组织的根管系统。
用生理盐水对手术区进行冲洗,再用组织钳将瓣复位。
进行到这里,念想又带着郑蓉蓉下楼拍片确认,确认断裂的根管锉已经取出,并且没有留存任何异物后。
徐润清缝合伤口,压了压棉花,止住血,再取出。
一直看得目不转睛的念想似乎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如果不是在目前这种有些意外糟糕的情况下,她简直像是看了一场很完美精巧的艺术表演。
那修长白皙的手,是天生适合拿起手术刀的。
徐润清摘下口罩,垂眸看着一脸如释重负,还有些发抖的女孩,轻声问:“还好吗?”
郑蓉蓉点点头,眼睛却突然湿润,因为疼痛紧闭着嘴不说话。
念想扶着她做起来,难免有些歉疚,毕竟是因为她才多受了这么些罪……
徐润清褪下手套去洗手,洗完手,向郑蓉蓉的母亲交代医嘱,病嘱咐下个星期要过来复诊拆线。
郑蓉蓉被她妈妈扶着,脸上苍白,双眼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湿润得漾着水光。
大约是又心疼闺女了,郑妈妈的脾气顿时又上来了:“你看看你们医院干得好事,我只是来补个牙,结果整个牙齿都给我切开了,万一我女儿这颗牙齿以后功能不行了,我都找不到人说理。”
显然,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护士长正好来接班,听说了这件事后,亲自过来安抚解决。
劝慰着家长去一楼的茶水厅坐下说话。
徐润清抬手轻捏了一下眉心,有些显而易见的疲惫,他忽然叫住她的名字:“念想……”
声音压得很低,磁性又悦耳。
念想此刻颇有些惊弓之鸟,抬头看着他,眼神深处还依稀能看到一些惊惶。
“先下楼,去我车里等着我,我过去看看,等事情处理好了,我送你回去。”
大概是因为白大褂扣得有些发紧,他微皱着眉头,有些不太耐烦得轻扯了一下领口,解开了最前面的那两颗纽扣。
见她没有回答,抬眸看了她一下,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递给她:“顺便跟念叔说一声,我要去蹭饭,好不好?”
听出他特意耐心温和下来的语气,念想点点头,也顾不上收拾好操作台上的狼藉,捏紧车钥匙,先去更衣室换衣服。
欧阳帮着收拾好了医疗废品,想了想,也换了衣服去停车场。
念想坐在副驾驶上,手里捏着手机,手机屏幕按着,她只是拿在手里,不停地在指尖转来转去,像是借由这个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专注投入。
欧阳拉开后车门坐进后座,见她转头看来,笑眯眯地靠过去:“冯简让我来帮她道歉,她说那副根管锉是她拿给你的……”
“不关她的事。”
念想闷闷的捏紧手机,轻叹了口气:“当时那么忙,就算没有她,我自己到时候在诊室里找器材也会用那副的……”
说到底,还是技术不纯熟,是她自己的问题。
“这是在沮丧?”
欧阳挠了挠脑袋,突然有些头疼起来:“你别这样啊,其实当医生吧,就要有这种出医疗意外的准备。
其实牙科医生还是比较……安全的职业。
只是这位家属患者格外没有素质而已,你放心,有老大在,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念想没吭声。
其实对于吃不吃亏她倒是没多大在意,只是这一巴掌挨得的确是有些不太舒服,但在这种意外打击下,这种不舒服就没有那么的明显了。
就像很多时候,很多人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沮丧,失望,自责,不自信或许也有被不公平对待的愤懑不满,狼狈丢脸。
对于念想而言,更大的打击,是在这一次操作过程中的失败。
她并不是自负的人,但学业上的优异成绩,这么许久以来的顺风顺水让她这些年积累了不少傲气,至少在她心目中,她始终觉得这些难不倒我,或者这些有什么难度?
但这么一栽坑,把她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所有……都抹灭得一干二净。
而且……种种的情绪包围下来,她突然就对兰小君上次医闹事件感同身受起来。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那种既定的,掌握的事情突然滑出控制范围发生偏移,然后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斗转星移……的陌生感,就像是潮水,汹涌而来。
念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欧阳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开导对于某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没有多大的用处,就安安静静得陪着她在车里坐了良久。
直到看见徐润清从停车场的侧门走出来,欧阳这才推开车门下车。
徐润清并未直接坐进驾驶座,先是拉开副驾的车门,把手里包裹了一层毛巾的冰袋贴上她的脸。
怕太凉,徐润清把冰块装在了……手套里……
念想摸着那触感,表情……有些微妙。
正是下班时间,有车辆从自己的停车位离开。
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间或在出口处传来鸣笛的声音,短促又清晰,却分外遥远。
念想安静地看着他,动了动唇,想解释些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让她道歉应该还不够吧?”
他突然说道。
念想“诶”了一声,有些不理解。
“让她道歉,亲自的,跟你道歉。”
他咬字清晰,语气里有分明的不客气。
念想突然哑然,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其实这件事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最大的责任人都是念想。
好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徐润清忽然起身,俯下身,利落地解开她的安全带,握住她的手腕拉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示意她进去。
尔后,他也坐进车内,一切动作行云流水。
念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着坐在了他的腿上:“如果要追究责任,你是我的学生,除了问题自然由我全权负责。”
“我知道具体情况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腕落下去,和她的十指相扣:“这种意外事故我不能安慰你全部的责任都在设备老旧上,现在有很复杂的情绪也很正常,我一点也不介意你发脾气……但这种情绪,控制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
现在,这里,我的可控范围内。”
做她的灯塔和港湾。
他曾经这么说过。
念想抬眼看他,看着他的轮廓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一点点变得深邃。
那些消极的情绪,随着渐深的夜色,便真的一点点在流逝。
徐润清让她整理情绪的方法很简单,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你随意。
无论是发泄,还是大哭,起码,要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
这种时候,也庆幸念想调整情绪的方式是安安静静得陪着她就好,她会自我疏导。
天色越来越沉,几个瞬息之间,已经连成一片黑幕。
能听见远处的近处的鸣笛声,远处的喧闹,越能显得这里安静又冷寂。
良久的沉默后,念想终于开口:“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