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灰白黑没有界限的颜『色』,雪地间拖下一道长长的脚印,陆徜很艰难地往前迈步,四周的景『色』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是身在何地。
就这般没目的地走出很远,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清脆地叫唤声。
“陆哥哥……”
他转身,瞧见雪地中跑来一团红影。
那是个身罩火红斗篷的小女孩,九岁大小的年纪,踩着他的脚步努力追了来,她的模样便在这一步一步的接近中慢慢改变,渐渐成长,从九岁到十岁,到十五岁……
叫唤声也随着她的成长而发生变化。
“阿哥哥……阿兄……陆徜……”
“陆徜!”
陆徜站在原地,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奋力一跃,整个人跃进他怀中,被他抱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雪地里。兜帽落下,『露』出明艳娇俏的一张笑脸。
“陆徜,你娶我好不好?”她压在他胸口,抬起的脸扬着姿意的笑。
“好……”他双手环住她,想着真好,她还在。
她开极了:“那我等你高中!你会来吗?”
“会,一定会。”陆徜躺在雪地上,背是冰凉松软的雪,胸口却是温热馨香,像梦一样不真切。
她笑弯了眼,道:“好,那一言为定。”她伸出小指,与他拉了勾,“那我留在江宁等你,你一定要来。”
江宁?
留在江宁等他?
他胸口忽然一刺,扎心般疼起。
江宁……不不,她不能留在江宁……
“明舒,跟我走,不要留在江宁!”他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恐惧为了什么,疯了般抱紧她。
她不解:“我不能跟你走,我阿爹、我的家在江宁,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在江宁……”
“不行!你不能留下,你得跟我走!”陆徜越来越害怕,手臂也越抱越紧。
“我不能……我要留在江宁……陪我阿爹……陆徜,再……”她的声音却忽然越来越远。
他的手臂倏地一空,原本鲜活动人的少女顷刻变成雪人,被他抱得粉碎。
她的声音就随着飞扬满天的雪粉彻底消失。
“明舒——”陆徜猛地睁眼。
雪地消失,只剩烛火昏昏的房间。
“阿徜。”母亲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混沌的意识随着眼前逐渐清晰的景象而慢慢归位,曾氏担忧的面容,熟悉的房间,昏沉的脑袋……他从床撑起身体,环顾了一圈四周,扶额哑着嗓道:“阿娘,明舒呢?”
曾氏眼眶骤红,从桌面上取了封信递给了陆徜:“那孩子……你自己看吧……”
陆徜的头还很沉,勉强集中注意力看清信纸的字,片刻后他仿佛被适才梦里的大雪由后颈塞入衣内,全身冷透,人一个激凌清醒过来,想起先前发生的事。
信纸慢慢被攥成拳的手『揉』皱,他面无表情坐在床,过了许久才问:“阿娘,什么时辰了?”
“亥时。”
亥时……
她已经走了四五个时辰,早就出城了……
陆徜定定坐了片刻,陡然掀被下床。屋外天『色』漆黑一片,也不知明舒现下到了何地,此去江宁路途遥远,别说报仇,倘若路遇到危险……陆徜已不敢往下多想,那颗如同架在火上,又似被人悬在高空。
掬起盆中冰凉的水狠狠泼在脸上,鬓发衣襟俱被打湿,他才稍稍冷静,披衣整襟,道了句:“阿娘,我去找魏叔。”便踏出房门。
难眠的夜,漫长又难熬,也不知如何过去的。
晨光薄洒街巷,汴京城的城门沉缓开启时,便迎来远巷里一串急切的马蹄声。
匹枣『色』骏马踏着第一缕天光,飞纵而出。
————
八月十三,临安。秋分将至,天已微凉,桂香四飘的时节,马上就到中秋月圆夜。
从汴京到临安,和从汴京到江宁,路途差不多。
与汴京相比,临安也是处繁华富庶之地,一点不比汴京差。若说汴京是位清贵优雅的世家公子,那临安定是位婀娜多姿的窈窕淑女。
富庶之地多商贾,商行开得多了,东南西北货物银钱往来,都要雇人押镖,镖局生意便也兴旺。临安最名的三家镖局,威顺镖局就占了一席之地。
镖局是个格局方正的三进院落,除了镖头一家子外,还住了不少年轻镖师,每天清晨都有镖师们整齐的练拳声隔墙传出,常有好奇的孩子扒在墙头,又或是挨着虚掩的门缝偷看,能看到身强力壮的镖师光着膀子在大大的“镖”字壁下整齐出拳的画面,旁边负责监督的老镖师发现了窥探者,就会沉着脸过来赶人。
“走走走,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家家的别『乱』看!”老镖师翘着八字胡,瘦瘦高高,一点也不像他在江湖的名号“震山脚”那么霸气。
今天也一样,老镖师又发现有人在门外张望,不悦地出来赶人。
门“咿呀”打开,外面站的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穿着素净的衣裙,头上没有戴花簪钗,只按了三只白莹莹的小珍珠,俏生生的模样,一点也不怯人地对着凶神恶煞的老镖师笑。
“老师傅,我找人。”她一开口,声音也好听。
老镖师忍不住放缓语气道:“找谁?”
“赵停云赵镖头,是在这儿吗?”她笑『吟』『吟』道。
老镖师愣了愣:“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找我们总镖头做甚?”
“来找他押一趟镖。”
“押镖?押镖同我谈也可以。你想押送多少银子的货?”老镖师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漫不经心问道。
小娘子还是笑着,道:“不多,想押送白银,三万两。”
“多少?”老镖师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小娘子抬手捋捋耳畔的发,『露』出腕的金镯子。
“三万两白银。”
————
八月十五,江宁县。
仲秋节至,家家户户团圆夜,市中新酒沽空,笙歌丝竹声飘过墙头,在街巷间遥遥远传……
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城郊的清出山却格外凄清,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坟茔,在黑夜里望去,透着让人里发凉的阴森。陆徜在山脚的茅屋里已经等了七天,他从汴京城追出,一路纵马狂奔,边找边赶到了江宁。他以为就算明舒很狡猾,知道在路如何躲过他,但只要他比她早一步赶到江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一定能逮到她。
如她回到江宁,必定要先到这里。
座山,埋着她的父亲和简家另外三十六个人。
她一定是要来祭拜的。
可他在这里等了七天,却没能等到她。他也派了人守在城中所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仍旧一点消息都没。
陆徜站在屋外,仰头远望,天空只有一轮皎皎明月。
明舒明舒,便是明月,她说她是简家的小月亮,那抹亮,却也照进他中。
他抬掌用力搓搓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脸,满脑子全是他的小月亮。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莫非在路出了意外?不不,她那么聪明的人,连他都骗了过去,离开汴京定是做好万全准备,绝不会折在路……
难道,是他猜错了,她没来江宁?
可她没到江宁,又能去哪里?
他狠狠拧着自己眉,等得越久,他便越无集中心神。
不期然间,他脑中闪过那夜明舒手执匕首的模样——月亮也光芒全消的时刻,那一夜的明舒,就是失去光芒的月亮,像极了唐离。
唐离?
唐离……
陆徜忽然怔住,手僵在眉,脑中渐渐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会变成第二个唐离吗?
陆徜看到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
明舒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单枪匹马对曹海,毫无胜算可言,所以她离开汴京的目的,如不是曹海呢?
临安,她去临安了。
————
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威顺镖局接了趟大镖。
三万两白银,十口大箱子,总镖头赵停云亲自押运,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
随镖同行的,还一辆马车。马车遮得严严实实,里面坐的是谁,外人无从窥。而趟镖的主人是谁,除了赵停云之外,也无人知晓。
沉甸甸的箱子压得车辙深重,在泥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镖行两日,至人迹罕至的山中,赵停云下令停镖原地休憩。
天『色』微暗,四周寂静,只有山间虫鸣响起,间或一两声尖锐的鸟『吟』。风变得些大,刮得草木瑟瑟作响,颇分山雨欲来之势。赵停云站在林间看了片刻,走到马车前小声说了句,车里的人也不知回了什么,赵停云点点头退开。
入夜时分,草木间发出窸窣声,由远而近,朝着处渐渐『逼』近。
威顺镖局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很快围作圈子将马车护在其中,很快的,草木间闪过一两道刀刃银光,乎是眨眼之间的事,马车与镖局的人被草木中突然钻出的人团团围起。
来的是伙山匪,看从草丛间钻出的密密麻麻人影,不下百人。
镖局护镖不过十余人,压根不是对手。赵停云咬咬牙,喊了声镖号,岂料对方并不给面子,只有人冷声道:“想活命就留下货滚。”
赵停云拭拭额的汗,问了声:“阁下可是焦春禄禄爷?”
那人“咦”了声,从人群中走出,反问:“你怎知是我?”
赵停云抱了抱拳,却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竟是召集手下镖师,退到车队外。他们这副打算放弃镖物的模样,焦春禄倒是诧异了。
是连装模作样的反抗也不打算做了?
他亦挥挥手,示意手下前看镖,他自己则走到那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戒备地用手中长刀挑门帘,帘子还没挑起,他便听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一只大箱子被推倒在地。
“大哥……这里面是……是石头!”
焦春禄愕然转头,拿刀指着他们:“全部打开!”
箱子被一箱箱打开,每一箱内装的都是石头。
焦春禄与他的山匪手下看得目瞪口呆——么大的阵仗,他们原以为至少该是数万两银子,怎么却运了成箱成箱的石头。
难怪,难怪他们毫不抵搞。
焦春禄大怒:“耍老子玩?!”
他手中的刀扬起,正要下令,却听马车上传来声娇滴滴的叫唤。
“禄爷莫气。”
焦春禄转头,看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挑开车帘子。那只手手腕圈着只赤金镯子,镯身坠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一道素净身影自马车里钻出。
“我桩大买卖想与您谈,所以用了样的子请禄爷见面,请您千万莫见怪。”
随着一句话,明舒轻轻跳下马车。
荒郊野外又是这样的情势出现样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别说山匪,就是焦春禄也是一愣。
“你是谁?”
“我姓简,江宁简家的女儿。禄爷定然不陌生,那一夜,您也在场吧……”
一句话,就将焦春禄问住。
明舒笑了:“禄爷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的。我来寻禄爷,是想与您谈一桩买卖,一桩价格三万两……黄金的买卖,不知您有兴趣没有?”
“三万两黄金?你好大的口气!你简家已经满门被屠,财物俱被洗劫一空,哪里还三万两万黄金?”焦春禄先倒抽口气,而后冷笑道。
“你们劫走的,应该是我阿爹收在简家家库内的八万两白银与一些珠宝玉器吧?可我简家做的什么生意?我家卖的是黄金,藏的也是金。”她说话间从腕间褪下那两只累丝的镂空赤金镯子,着他的面轻拧其中一只,也不知触到什么机关,镯子竟一分而,她从中轻易抽出了一柄细细的钥匙,“看清楚了,才是金库的钥匙!世除我之外,再没第人知道笔黄金藏在哪里。”
她越笑越大。
报仇嘛,无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简家怎么遭的难,她便要曹海亲身感受,那种剜剔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