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风水关系,卫家后院是片叠石假山一直延伸到二房的侧园后,两边的后院中间,又有个小月门相通,平时两房女眷往来都从这里过,夜里这扇门并不上锁。
明舒循声而去,只闻那啼音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方向就从大房假山处传来,她提灯走过月门,朝那方向慢慢探去。
夜已很深,外头的街巷上连犬吠与更鼓声都没有,春末天虽然渐热,衣裳穿得薄了,但到这里叫风一吹,就让人皮肉作凉,心头没来由发慌。卫府的主子下人们也都就寝,值夜的老妈妈也不往这地方走,附近一点灯火都没有,只靠明舒手中那盏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照着路。假山不高,但怪石嶙峋,在夜『色』里张牙舞牙,仿佛无数恶鬼将要从天而降吞人噬魄般,看得人心惶惶。
明舒也有些怕,但依旧壮着胆子朝前走,然而啼音却突然消失且再不响起。她在假山处徘徊良久也没能找到声音源头,正要往回走,身后忽然窜过道影子。明舒猛一回头,只瞧见那影子窜进假山石隙间的矮洞中。她定定心神,猫腰跟着钻进石洞。
石洞不大,两个人弯腰站在里面就差不多填满。明舒举着灯照去,在石洞的最深处瞧见只弓背炸『毛』的黑猫。她一不小心跑到这猫的老巢来,现下它正瞪着眼警惕地望着明舒这个不速之客。
“吓人的是你啊?”明舒松口气。
她想起白天刘氏和卫朝抱怨被猫吓到一事,没想到卫家居然真的就有只猫。
这猫野『性』十足的模样,并不让明舒靠近,应该不是被人所饲养,也不知是哪里的野猫误打误撞跑进来的,想来那古怪声音也是这只猫儿发出。明舒不敢抓它,只小心翼翼接近,哪想这猫警惕『性』格外强,明舒才靠近了一点,它就像电般又窜出洞去。
明舒没逮住它,想着让卫家人天亮后再来这里找猫,也算给刘氏一个交代,便转身又要往洞外去。
只是这一回,她还没走几步,就听外面传来几声匆促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很快朝这里来了,她下意识驻足,侧耳听去。
簌簌两声,那东西好似扑倒在地,恰在洞口。衣裳窸窸窣窣磨擦过草木,明舒还没反应过来,洞口就连滚带爬进来个人。
明舒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提灯照去,只见到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两人各自吓了一跳,不过好在明舒心定,眼见这人吓得要叫,她飞快伸出手捂住这人的嘴:“别叫!”
那人被她捂着嘴剧烈喘息着,渐渐看清明舒,明舒瞧她情绪稍缓,才慢慢撤了手,可她却突然一把攥住明舒手腕,用气音道:“有鬼!有鬼追我!仙……仙人救命!”
明舒听她这般称呼自己,料想应是白天见过自己的人,刚想问话,却听她又道:“来了,它来了!”
明舒蹙起眉来,她听到洞外又传来很轻缓的脚步声,正慢慢接近这里,她果断吹灭手中灯笼,与这人悄悄换了位置,自己蹲到洞口处。
脚步声缓缓靠近,洞口处出现长长衣摆拖地而过。
“它”没发现这里有个矮洞,径直路过洞口,往前“飘”去。待“它”过了洞前,明舒想钻出洞口跟上去一探究竟,却被身后那人紧紧拽住衣角。
她回头以眼神询问这人,这人发出微弱声音:“别……别出去……小心它回来。”
这声音刚落,果不其然,“它”又回来。
这人吓得往里一缩,连呼吸都不敢,明舒也不敢作声,只见“它”又从洞前“飘”过,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这次,明舒没有贸然出去,与这人蜷在洞中藏好。也不知藏了多久,“它”却再没回来过,明舒壮起胆子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后回来朝她道:“别怕,不在了。”
她这才终于大口呼吸起来,背也往后一瘫,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明舒『摸』出火折子,小心翼翼点亮灯笼,一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看看就回。”
说着,明舒钻出矮洞,提灯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查看。
“它”刚刚走过的地方,有两道浅浅辙痕,像衣摆来回扫过的痕迹,里面还夹杂着并不完整的浅淡脚印。
明舒沿着痕迹走了几步,可追到假山进后院的长廊下时,这痕迹就失了踪影,她便提灯走回矮洞。
洞中那人已经扶墙站起,正朝自己身后望着,手上也提着自己的裙摆只将裙子往前攥,听到明舒进来的动静,她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往墙上一靠,松开手中提的裙子。
明舒『摸』『摸』鼻子,危险解除,她这会才嗅到些气味,这人手中裙子适才被烛火照出一片水渍,明舒心里便有数了。
许氏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做了一辈子的国公府长房媳『妇』,从没像今晚这般狼狈过,先是被鬼吓得魂丢半条,紧接着又被一个外人看到自己吓到……她的脸面丢得精光,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它已经走了,我送你回去吧。”明舒没揭穿她的窘迫,只是静道。
许氏看着眼前少女,少女眼眸清澈,并没流『露』出任何轻视或者嘲笑的意味,连语气亦无波澜,倒让她羞恼的情绪稍安。
“夫人……”
许氏还没开口回答,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喊声。
终于有人找来了。
————
许氏的丫鬟发现许氏不见,已经叫上卫府的下人一起找到这里来,现下提着灯笼聚集在矮洞外,正等着许氏出来。
“夫人?”丫鬟俯身到洞口处,要进去扶人。
“你走开些!”里边却传出许氏愠怒的声音。
丫鬟被骂得惶惶退开,洞里才先钻出个女冠打扮的人来。
“贵府确实有些不太平,今晚这位夫人受惊吓了。你们且退开些,在前头照着路,我扶她回去便好。”明舒知道这位夫人为何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出来,便抢先开了口。
夜半发生这等怪事,众人又见到白天的女冠,心里先对她起了几分敬畏,也不敢小看她年轻,皆按她所言退开。许氏这才扶着明舒的手从洞中出来,明舒又道:“带路吧。”
众人连同许氏的丫鬟在内就都朝前照着路。
“多谢。”许氏方感激地望向明舒,谢她解围。
明舒笑笑,陪她回去。
————
厢房前已经聚了许多人,就连杜文卉也被惊动,站在庭院里满眼焦急地等待,时不时就咳嗽上几声。许氏跟在众人身后回来,却连杜文卉也不理会,飞快在明舒掩护之下进了厢房,只朝明舒道:“别让他们进来。”
明舒只好站在门口冲众人道:“各位不必担心,这位夫人惊吓过度,在下替她做法收魂,还请各位不必聚在门外。”语毕她想了想,又朝丫鬟道,“这位姐姐,烦请你替你家夫人准备香汤,她需要沐浴镇定。”
丫鬟应允退下,众人也跟着散去,只留两个人在外头听吩。
明舒将门关上,转身却见许氏站在小厅内不动,眼睛却往寝间不住看。
“夫人可是在找衣裤?”明舒问她。
许氏脸大烫,点了点头方道:“在……在桁架上,但是刚才,那鬼……险些撞破窗户进来,我……”她心有余悸不敢进去。
明舒了然:“我去拿。”
说话她进了寝间,从桁架上将许氏换用的衣裳取下,回头时看了眼窗户——窗上糊的纱果然破了个大洞。
“夫人既然害怕,让他们换间房吧。”明舒将衣裤递给许氏道。
许氏进了屏风后,窸窸窣窣换下衣裳,将脏衣裤一件件扔到地上,明舒在外头已经三言两语又交代了外头站的人。
一时间卫家人去给许氏准备新厢房,沐浴用的香汤也都一并送到新厢房去,许氏也换好衣裳出来。
“这衣裤……”明舒看着满地衣裤问道。
“扔了。”许氏毫无犹豫,“不许叫人发现。”
明舒心想,这真是位爱面子的夫人。
————
新的厢房与香汤很快备妥,许氏对先前之事余悸未消,又觉明舒在身边叫人安心,便不肯放她离去,恰巧关于许氏见鬼之事,明舒也有话要问她,因而欣然应允,陪她去了新的厢房。
厢房内水雾缭绕,丫鬟服侍许氏褪去衣裳,扶她进了木桶,明舒隔着一扇屏风坐在外头,喝着下人泡来的茶,与许氏说话。
“听说你就是冲着卫家这鬼来的?”虽然被香汤环抱,但许氏依旧无法放松,想着今晚所遭遇的离奇,她不禁问道。
“是啊。”明舒道,“不知夫人可方便将今晚发生之事详细说予我听。”
“你叫什么?”许氏却问她道。
“在下天玄青。”明舒报上信口胡诌的名字。
许氏在心里嚼了嚼这个名字。白天她还说人家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不想到夜里却自打耳光,恨不得让人家守在旁边驱鬼。
“玄青仙子,今晚多谢你了。”她道谢,却并不自报身份。
今晚之事委实太丢脸,若是传出去不止有失她的身份,还给国公府抹黑,她不想叫眼前这人知道自己是谁。
明舒也猜到她的心思,并不问她身份,只关心起今晚这桩鬼事。
许氏就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一道出,回忆到惊险处时,她仍旧瑟瑟发抖。
“我仓惶逃也门外也不辨方向,它在身后追我,我就只有朝前逃,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假山处,摔倒在地时发现了矮洞……”
后面的事,就与明舒所知的一样了。
明舒听完前后,并未立刻开口,恰丫鬟进屋,她便问丫鬟:“你家夫人遇险之时,你人在何处?”
丫鬟一听就跪在地上:“奴婢罪该万死,夫人饶恕。适才奴婢出门泼水时,正巧遇上卫夫人身边的灵雪,便与她闲聊了几句,怎知屋里竟发生这样的事。”
许氏就带了她一个丫鬟出来,白日都是她在照顾许氏,无人分担,好容易许氏就寝,她也想喘口气,遇到灵雪便与她在庭院里散步闲聊起来,忘了时间,直至听到屋中传来许氏声音,这才急匆匆往回赶,但到厢房时许氏已经不知所踪,她找遍厢房前都没找到人,这才慌了神,忙又去回杜文卉,杜文卉已经歇下,等消息通传到她耳里,已经又过了许久。
明舒点了点头,心中有数,又问许氏:“夫人与卫家夫人可相熟?”
“怎么不熟?我与她都认识了二十几年,从在闺阁中做姑娘开始,我们便是手帕交,她从前可不是现在这模样,唉。”许氏闻言轻叹道。
明舒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闺中密友?手帕交?
她想起了一个人。
宋清沼的母亲。
她与国公府这位长房媳『妇』并没真正打过照面,两次都只是远远见过两眼,也就囫囵看个轮廓,今日撞上时又是那般惊险情况,许氏披头散发,她也乔装成女冠,完全无法认出彼此。
可如果她没记错,宋清沼那日曾经提及他母亲负气去了卫家,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
明舒轻轻捂住嘴,她这误打误撞的竟然帮了宋清沼母亲一把?
可不能让许氏知道自己是谁,要是许氏知道曾嫌弃挖苦过的人,竟然看到她吓破胆『尿』湿衣裤的模样,她的脸面可能……
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