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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部在上次造访的六天之后再度上门,通知达郎已经遭到了起诉。达郎已经被移送到东京看守所,目前心情很平静。对堀部说,开庭的事全都交给他处理。
“我已经拿到起诉书,也确认了起诉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达郎先生所说的内容。达郎先生也看过了,认为记载的内容属实。”堀部用委婉的语气说。
“你之前曾经说,不会针对犯罪事实方面有任何争辩。”和真说话时很无力,内心只有灰心。
“基本上是这样。”
“所以开庭审判只是形式……”
堀部露出略微严肃的表情摇了摇头说:
“并不是这样,否则到时候法官就会按照检察官的求刑做出判决。我们必须在承认有罪的基础上,努力以减刑为目标。”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父亲已经承认了所有的犯罪事实,所以能够针对哪些方面争辩?”
堀部打开了自己的笔记。
“第一个重点是计划性。何种程度的预谋犯案,将会对量刑产生很大的影响。”
“但是,”和真努力回想着。“上次听你说,我父亲来东京,就是为了杀死对方,而且决定了犯案的地点,把对方叫去那里。无论怎么想,都是预谋犯案。”
“你说的没错,起诉书上也这么写。”
“既然这样,根本不容争辩……”
堀部推了推眼镜,连续点了几次头。
“的确是这样,但仔细听达郎先生的谈话,就会发现一些微妙的部分。比方说,达郎先生和白石律师在隅田川堤顶的对话。白石先生用责备的语气问他在这种地方干什么?不是要去找浅羽母女吗?白石先生严厉的口吻导致他下了决心。导致他下了决心──怎么样?这不是就代表在他行凶之前,还没有下决心吗?虽然觉得必须杀了对方,但其实还在犹豫的话,会让人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喔喔。”和真忍不住发出叫声,“原来是这样,但是他事先准备了凶器……”
“关于这个问题,也有辩解的余地。”堀部翻了一页笔记。“他在犯案时使用的刀子是户外运动使用的折叠刀,在量贩店也有贩卖,也可以在网络上购买。达郎先生说,那是很久以前购买的,不记得是在哪家店买的。警方也无法查到他购买的地点,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为了犯案特地去买了那把刀子。可以认为他冲动想要杀人,在走出家门之前,就不顾一切地把家里的刀子放在怀里。怎么样?虽然不能说没有预谋,但并不会认为他仔细推敲了犯罪计划吧?”
“你这么一说,的确有这种感觉……”
“因为白石先生责备他,他感到走投无路,于是决定来东京,觉得在紧要关头,只能杀了白石先生,但还是希望能够借由沟通解决这件事。虽然他祈祷至少可以有一丝解决的余地,但白石先生的态度令他感到绝望,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行凶──我打算在开庭时这样主张。”
和真看着堀部滔滔不绝说话的嘴,觉得好像在面对神奇的动物。第一次听说案件的内容时,搞不懂父亲为什么会做那种蠢事,但听了律师的说明,似乎有点能够理解了。
他再次认识到,律师果然厉害。
“反省的态度也很重要。”堀部继续说道,“我上次也曾经告诉你,达郎先生在接受警方和检察官的侦讯时态度很诚恳,而且他在刑警第二次上门时,就主动坦承自己犯案,完全没有试图用谎言掩饰的迹象。这可以证明他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为此反省,我相信可以让陪审员留下不错的印象。”
“但检察官会有不同的主张吧?”
“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检方应该会强调这是自私残酷的犯罪行为,也会质问达郎先生对追诉期已届满的过去那起杀人命案有什么看法,以及如果真的反省,就应该听从白石先生的意见。检察官在侦讯时,应该已经问了这些问题。我认为达郎先生当时的回答,会成为诉讼时的争点,所以必须彻底调查检察官的纪录。目前已经向检察官提出了公开纪录的要求。”
听了堀部的话,发现诉讼需要运用各种策略。和真只能低头拜托说:“那就麻烦你了。”
“但是,最大的问题是达郎先生本人。”堀部意味深长地降低了语调。
“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说开庭的事全都交给我处理,但我认为并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觉得无所谓。不知道该说是他态度消极还是漠不关心,总觉得他有点敷衍了事。即使我问他,有没有愿意出庭为他担保,有助于减轻刑责的人,他也坚持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完全不肯透露平时和他有交情的人的名字,最后甚至说,不必勉强以酌情减刑为目标。”
和真听着堀部语带叹息说的话,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从听到达郎遭到逮捕之后,所听到的内容都令他愕然,完全无法相信,只有刚才这件有关达郎的事,让他觉得很像是父亲会做的事。他眼前浮现出父亲认为既然自己犯了罪,就理所当然该受到惩罚,无论是怎样的惩罚,都勇敢接受的固执态度。
“对了,关于前几天谈到的事,”堀部把笔记收进放在一旁的皮夹内时问,“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和真不了解他这个问题的意图,有点不知所措,堀部说:
“就是五月十五日的事,每年这个日子,达郎先生有没有做什么令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事。”
“喔,”和真想起了上一次的对话,“不好意思,我虽然想了一下,但想不起什么……”
“果然是这样啊,”堀部叹了一口气,垂下了肩膀,“我也不经意地问了他本人,问他会不会回想起以前犯下的罪。达郎先生回答说,他从来不曾忘记,随时都感到追悔莫及,但似乎并没有具体做祭拜或是忏悔之类的行为。”
“我想应该是这样。”
“这件事就先这样。你的情况怎么样?你好像向公司请了假,有没有其他状况?”
“没什么特别的状况,媒体也没有上门……”
“因为警方并没有向媒体透露任何消息。我猜想警视厅正在为如何发表杀人动机伤脑筋,因为他们要顾虑爱知县警。如果一九八四年在拘留室自杀的嫌犯其实是冤屈的这件事公诸于世,县警将会因为双重犯错遭到批评,但既然已经起诉,可能会有所公布。媒体很可能会因为警方公布的内容大肆报导,他们即使在采访死者家属时也会口不择言,所以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听到死者家属这几个字时,和真想到一件事。
“我是不是该去向死者家属道歉……”
堀部歪着头,微微皱起眉头说:
“目前先不要。因为还没有向死者家属说明详细的情况,她们一定会问你很多问题。为什么你父亲要杀了她们的一家之主,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当然不能轻易回答这些问题,对方无法了解详细的情况,你只是一味道歉,也只是徒增她们的焦虑,所以还是先静候警方公布。除了死者家属以外,你也要避免和这起案件的相关人员接触,你了解了吗?”
“好……我会注意。”
“那今天我就先告辞了。”堀部说完,站了起来。
“律师,请问……”和真也微微站起身,“目前还无法和我父亲见面吗?”
堀部露出温和的表情说:
“我刚才也说了,达郎先生坚称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目前似乎也不打算和你见面,但过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想法可能会改变。我只能请你等到那时候再说。”
“这样啊,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问我父亲,可以请你代我问他吗?”
“当然没问题,请问是什么问题?”
“是关于案件……但不是这次的案件,而是八四年发生的那起案件。可以请你问他,他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家人曾经杀人的事,还是有朝一日,会告诉家人呢?”
堀部停下了准备从皮包中拿出纸笔的手说:
“这个问题……很尖锐。”
“但我还是想知道。”
“我非常了解。”堀部点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了起来。
堀部离开后,和真从书架上拿出一个档案夹。档案夹内有几张纸,那是他从网络上搜寻到的旧报导,打印出来的内容。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报导的内容。那是一九八四年发生的那起杀人命案的相关报导,他已经看了好几次,内容也几乎都背了下来。
报导中称那起案件为“东冈崎车站前金融业者命案”,遭到杀害的灰谷昭造这个人经营一家名为“绿商店”的事务所,命案发生后的报导中提到“被害人似乎在工作上有多起金钱上纠纷,警方研判很可能是因此导致凶手犯案”。
后续报导中提到,三天后,找到了嫌疑重大的嫌犯,但当时并没有公布嫌犯的姓名,又过了四天,才得知嫌犯的姓名。在“东冈崎车站前金融业者命案的嫌犯在分局内自杀”的报导中,提到了福间淳二这个名字。
关于这件事,每一家报纸都指责分局的管理疏失,几乎没有提及案件本身。所有的报纸几乎都主张好不容易抓到了嫌犯,竟然让嫌犯死了,案件就再也无法真相大白,没有人怀疑福间淳二到底是不是凶手。
和真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努力搜寻过去的记忆。最先浮现在脑海的就是从大卡车上把行李搬下来的景象。那是搬到达郎在安城市筱目建造的独栋房子的日子,也是在和真读小学很久之前的事。事后才听父母说,因为觉得如果要转学很可怜,于是他们讨论后决定在他读小学之前建好房子。
听说在搬家之前,他们住在冈崎车站旁。之所以说“听说”,是因为他无法明确记住位置。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公寓,他隐约记得在狭小的房间内,和母亲一起睡在被子里。
公寓旁有一个月租停车场,家里的车子就停在那个停车场。他对是哪个厂牌的车子记忆模煳。因为达郎经常换车,但即使换了不同的厂牌,每次都基于白色的车子在车检时价格比较便宜的理由买白色的车子,并不知道实际是否真的比较便宜。
总之,达郎向来都开白色的车子。停车场没有顶棚,而且达郎很少洗车,所以车子总是有点脏。达郎每天开那辆车去上班,听堀部说,达郎在上班路上发生了车祸。对方就是骑着脚踏车的灰谷昭造。灰谷不仅要求达郎支付他受伤的医疗费,还命令达郎每天接送他去事务所。达郎在一家大型车厂的子公司任职,一旦员工发生车祸,在离职之前,都会影响考绩。灰谷知道这件事,所以提出各种无理要求。
达郎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放在事务所的杀鱼刀威胁灰谷,灰谷完全不害怕,还挑衅说,如果有胆量就动手啊。达郎怒不可遏,当他回过神时,已经刺杀了灰谷──
和真睁开眼睛,起身走去厨房,用杯子装了自来水后喝了一口,回想着前一刻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
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达郎的行动。达郎虽然很顽固,但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迷失自我。
还是说,当年他的性格很容易激动吗?在引发那起案件之后深刻反省,改变了为人处事的态度?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他当下否定了这种可能。和真年幼的时候,曾经听母亲千里说,父亲对每个人都很亲切温柔,有时候甚至被人说是漤好人,但母亲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所以才会嫁给他。这种个性的人应该不会想到要拿菜刀威胁别人。
这次的案件也一样,和真也难以接受。因为以达郎的性格,所有的事都难以想像,也不可能发生。白石律师规劝他,如果对过去所犯下的罪行有所反省,就应该趁活着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为受无辜之罪所苦的母女。这种事不需要别人说,达郎应该也知道,不可能因为律师的规劝就慌乱。和真所了解的达郎,应该会觉得既然白石律师打算向那对母女说出一切,他也无可奈何。
和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达郎真的说了实话吗?
但是,在听堀部律师说明的情况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像达郎作风的行为。比方说,达郎对浅羽母女的态度。他很担心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自杀的福间淳二留下的那对母女,调查她们的下落之后,默默声援她们,就很像是达郎会做的事。
真想见一见她们。和真心想。他很想和浅羽母女见面,了解达郎和她们相处的情况。
他正在思考这些事,智慧型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是堀部打来的。
“刚才打扰了,”律师打了一声招呼后,继续说了下去,“警方已经向媒体公布了这起案件的情况,媒体已经动起来了,你可以看一下电视或网络。”
和真挂上电话后,立刻打开了电视,同时用手机查了新闻快讯,很快就在网络上找到了“为了掩盖追诉权时效届满的案件行凶杀人”的报导,上传了民间电视台的新闻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