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从六楼眺望的街景和故乡的街道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里大小不一的大楼林立,这些大楼之间的道路复杂地交错。仓木和真出生、长大的地方虽然面积很大,但房子都很低矮,而且房子之间的间隔很宽敞。他最近很少返乡,他猜想现在应该和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那里自成一格,并不需要改变。
他用力深呼吸了几次,空气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很符合眼前季节的冷空气冷却了他的肺和脑袋。
他关上窗户,拉上蕾丝窗帘后转过头。戴着金框眼镜的四方脸男人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维持着和几分钟前相同的姿势。
“不好意思。”和真说完,在男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心情有稍微平静了些吗?”男人问。
“不,”和真歪着头,“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完全无法思考。”
男人连续点了几次头说:“我觉得这很正常。”
和真低头看着放在一旁的名片,上面写着“律师堀部孝弘”。那是刚才从眼前这个人手上接过的名片。
即将正午时,和真正在公司上班,智慧型手机响了。当他得知对方是律师后,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听到律师向他说明的情况,不禁感到愕然。因为律师告诉他,父亲达郎遭到逮捕,而且罪名是涉嫌杀人。
和真立刻想到两个星期前,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曾经来找他,问他达郎来东京的日期,以及在东京的行踪。虽然听起来像是在侦查杀人命案,但刑警并没有告诉他详细的情况。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向达郎确认,达郎的回答很干脆。
“没有关系,你不必放在心上。”
和真听到达郎声音没有起伏的回答时,内心就掠过不祥的预感,但是他没有追问。刑警说,因为被害人的电话中留下了达郎的来电纪录,所以正在调查。他告诉自己,这些想法是杞人忧天,也认为父亲不可能涉嫌什么杀人命案。
律师在电话中自我介绍,他姓堀部,想要与和真详谈,希望约在没有旁人的地方见面。和真也想赶快了解事情的真相,立刻提议在自己家里见面。他取消了下午所有的行程,以家人被卷入了麻烦为由,向公司请假早退了。上司知道和真的家人只有父亲,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和真只回答说,明天再向上司说明。
回去位在高圆寺的公寓途中,他试着上网查询。他输入仓木达郎的名字后,立刻找到了相关报导。根据报导的内容,达郎涉嫌杀害了一个姓白石的律师,在三天前遭到逮捕,目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杀人动机等相关情况。
和真深受打击,觉得整个世界都一片漆黑,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差一点掉落在地上。他觉得是一场恶梦。姓白石的律师?他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这两、三天,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看和自己无关的新闻。虽然家里有电视,但他经常不打开电视。警方抓了人,难道不通知家属吗?
堀部刚才来到和真的公寓,简短打招呼后,和真得知他是公设辩护人。发生杀人命案时,只要嫌犯提出请求,就可以选任公设辩护人。
堀部说,今天早上第一次和达郎见了面。达郎心情很平静,健康状况看起来也不错。他淡淡地说明了自己的犯罪行为,内容条理清晰,没有矛盾之处。只要记录下来,就可以做成笔录。
堀部向和真说明了详细的内容。事情追溯到三十多年前,和真大吃一惊,听到当时发生的事,受到了更大的冲击。原来达郎曾经杀过人。
岁月流逝,那起案件的追诉权时效已届满。达郎找到了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深陷痛苦的浅羽母女,想要向她们道歉,最后想到让她们继承自己的遗产,在向姓白石的律师请教后,白石劝导他趁活着的时候向对方道歉,白石充满正义感和使命感,达郎认为白石可能会向浅羽母女说出真相,于是就动手杀人──
和真听到一半时陷入了混乱。他甚至完全不知道眼前的律师在说谁的事,好几次打断堀部问:“我父亲真的这么说吗?”堀部每次都告诉他:“我只是向你重复仓木达郎先生说的话。”
听堀部说完后,和真说不出话。他几乎怀疑自己发烧了,脑袋一片空白,思考也麻痹了。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起身打开了落地窗吹着风。
和真抬起原本看著名片的双眼看着堀部。
“所以我父亲目前情况怎么样?”
堀部推了推金框眼镜,点了点头说:
“已经移送检方,检察官开始侦讯。但警方还在取证的阶段,有很多事情要向他确认,所以目前仍然羁押在警局,我也在分局的拘留室和他接见。他承认自己的犯罪行为,也全面招供,应该不会延长羁押。起诉之后,就会移送到东京看守所。”
律师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真实感,穿越了和真的脑海。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
“我该怎么办?”
“我身为律师,能够对家属说的,就是请你协助达郎先生减轻刑期,要求陪审员能够酌情减刑。”
“具体该做什么?”
“在讨论这件事之前,我要交给你一样东西。”堀部从身旁的皮包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达郎先生交给我的,他说他请求选任公设辩护人,就是为了把这封信交给你。”
信封上写着“和真收”几个字。
“我可以看吗?”
“当然。”堀部回答。
和真拿起了信封。信封的封口并没有封住。警方当然已经确认过信的内容。
打开折起的信纸,信纸上整齐地写着工整的文字。
“我可以想像你打开信纸时不愉快的表情,可能气得想要撕掉这封信。你撕掉这封信也没关系,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为这件事怨叹,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看完之后再撕。
这次的事,真的万分抱歉。虽然我深刻了解到,这不是道歉能够解决的事,但我只能向你道歉。我相信会造成你很大的困扰,以后也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一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割。
我相信你已经从律师口中了解详细情况,一切都缘自多年前犯下的错。虽然现在为这种事叹息已经为时太晚了,但我真的很后悔,也觉得自己很愚蠢。
我将用我的余生来赎罪,也许只剩下短暂的岁月,但我会在有限的时间内真心悔改。
我要交代你三件事。第一件事,你可以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我希望你和我断绝关系。希望你忘记仓木达郎这个人曾经是你的父亲,走向新的人生。我不打算联络你,所以你也不必写信给我,或是来和我面会。即使你来,我也不打算见你。开庭时,也不用去旁听。律师或许会请你出庭当证人,希望你拒绝。
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千里的事。千里并不知道我杀了灰谷,她到死也不知道这件事。包括对独生子的爱在内,她的诚实完全没有丝毫污点。你可以从过去删除我曾经是你父亲这件事,但希望你不要忘记千里是你的母亲。
最后,想请你处理筱目的房子。你可以按你的方式处理,所有权状都放在衣柜的抽屉里,用便宜的价格随便卖掉就好,家里的东西也可以交给业者处理,我没有任何想留的东西。
真的很对不起,如今只希望你未来的人生不会因为我这个愚蠢的父亲受到影响。
保重身体,希望你有美好的人生。”
和真把四张信纸折好后装回信封,放在桌子上后,叹了一口气。他没有任何感想,内心只感到空虚。
“怎么样?”堀部问他。
“你问我怎么样,我也……”和真皱起眉头,抓了抓头,“既然他这么写了,那就代表没有搞错,也没有承受无辜之罪,但我还是想不通,我父亲竟然会做这种事……”
“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我今天和达郎先生见面后,也觉得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会行凶杀人。听说他在接受警察和检察官侦讯时,态度也很诚恳。不难想像他一定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犯下这次的案子。”
“也许是这样……”
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他当然很愤怒,觉得父亲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也很纳闷,难道没有其他方法了吗?但最后还是觉得难以相信这一切。
“律师,请问……我父亲、我父亲他……”他舔了舔嘴唇后,继续说了下去。“他会被判死刑吗?我之前听说只杀一个人,并不会被判死刑,但如果杀了两个人以上,就会被判处死刑。”
堀部用右手摸了摸眼镜,眼镜镜片反射了灯光,亮了一下。
“我打算努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虽然达郎先生的确夺走了两条人命,但第一起案件追诉期已经届满,而且他也对代替自己遭到逮捕后自杀的人留下的家属深感歉意,关于这起案件,可以认为他深受煎熬,并深刻反省。是否能够让陪审员认为过去的事已经一笔勾销,将成为判决的关键。”
“但我觉得陪审员可能认为既然这样,就应该像白石先生……那位律师是不是姓这个姓氏?就是那位律师所说的,很干脆地主动登门道歉。”
堀部撇着嘴角,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你说的没错,但达郎先生和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自杀的人的家属创建了良好的关系,所以很难启齿说出真相,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我打算强调白石律师的意见固然正确,但似乎把达郎先生逼得太紧了。总之,我认为开庭审理时并不是争辩事实,这个问题将成为焦点。”
“你认为这将决定我父亲会不会被判死刑吗?”
“我认为也有可能判有期徒刑。”堀部的语气很谨慎,“所以必须在开庭审理时主张达郎先生深刻反省,他原本并不是会行凶杀人的人。为此就需要周围的人出庭作证,所以首先是家人。”
“不,但是……”和真指着放在桌子上的信封。“上面写着要我断绝父子关系,也不必出庭。”
“你不认为他这么写,正是代表他在反省吗?他并不指望减刑,信上不是写着,也许只剩下短暂的岁月吗?我认为他已经做好了被判处死刑的心理准备。我打算把这封信也作为证据向法庭提出,然后在这个基础上,由儿子请求可以酌情减刑,所以请你要好好保管这封信,千万不能撕掉。”
和真听了律师的话,也不太能够理解,他甚至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律师说的“儿子”是指自己。
“我有几个问题要向你确认一下。”堀部拿起记事本和笔,“你对一九八四年的案件一无所知,对吗?”
和真摇了摇头说:“我完全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
“达郎先生说,他是在退休后的六年前秋天开始经常来东京,的确是这样吗?”
“应该是这样。”
“他每次都会来你家吗?”
“对,通常都是在深夜十二点左右来这里。”
“达郎先生对这么晚才到你家,有没有说明什么?”
“他说找到一家常去的酒馆,在那里喝了酒。他每次来的时候,的确都有点酒味。”
“他有没有具体向你说明是怎样的店?”
“他只说是在新宿,并没有说任何详细的情况,但现在才知道他说了谎,没想到他竟然去门前仲町这么有风情的地方。”和真嘟哝后补充说:“啊,对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刑警。”
“刑警?”
“两个星期前,刑警来向我打听父亲的事。当时问我父亲这么晚才到我家的理由,我骗他们说,我并不知道。”
“你为什么骗他们?”
“也没为什么,只是……”和真结巴了一下后,叹了一口气说:“因为难以启齿,我当时觉得父亲来东京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去那家酒馆。”
“也就是说,”堀部抬眼看着他说:“你认为那里有他喜欢的女人。”
“对,”和真点了点头。“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好的事,我妈妈去世多年,我父亲也才六十几岁,即使有这种乐趣也不错。”
“事实又是如何呢?达郎先生来你家时,看起来很高兴吗?”
“嗯,有吗?”和真歪着头,“虽然没有不高兴,但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高兴。因为他也上了年纪,而且他也没这么轻浮。”虽然他这么说,但想到父亲犯下的罪,又觉得很难说父亲是深思熟虑的人。
“总之,达郎先生并没有和你聊过那家店或是女人的事。”
“没有。”和真断言道。
堀部低头看着记事本。
“达郎先生是在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五日犯下第一起案件,听到五月十五日这个日期,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和真不了解这个问题的意图,“请问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堀部微微探出身体,“达郎先生会不会在每年五月十五日这一天对着佛龛拜拜,或是去哪里,如果有去谁的坟墓扫墓之类的事就很理想。”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和真终于恍然大悟。
“也就是问我父亲是否悼念自己杀害的人,对不对?”
“没错,没错,”堀部点了两次头,“或是这一天都固定不喝酒,或是在这一天抄经之类的事也可以,有没有类似的事?”
“五月十五日,”和真重复了这个日期后摇了摇头,“没办法,我全想不起来,我不记得对我家或是对我父亲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不要轻言放弃,”堀部皱起眉头,“即使再怎么残暴的人,也不可能忘记杀了人的日子,更何况达郎先生原本是好人,虽然他没有遭到逮捕,但他不可能原谅自己,我认为他一定有做什么。”
和真皱起眉头,歪着头。他非常了解堀部的意思,但他真的想不起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没有问我父亲吗?”
“还没有问他,这种事,由当事人以外的人说更有说服力。无论当事人再怎么强调自己每年五月十五日都在内心忏悔,合掌祭拜,别人听起来也觉得很空洞。”
和真听了堀部的话,觉得很有道理。
“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
堀部露出灰心的表情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手表后,阖起了记事本。
“那也没办法,但请你把刚才的话记在心上,如果想起什么事,请马上和我联络。”
“好,虽然我没什么自信。”
“要努力回想,一定可以找到某些事。你听我说,这不光是为了你父亲,也关系到你往后的人生。你想一想,如果你父亲是服刑人,别人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但如果是死刑囚,就只有一种罪,这两者的差异很大,非常大。”
和真听到他用热切的语气说出死刑囚这几个字,忍不住大吃一惊。他以前一直以为这几个字和自己的人生无关。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和真问,堀部想了一下后开了口:
“你可以像平常一样过日子,但最好避免引人注目的行为。因为必须提防媒体。”
“媒体?”和真忍不住问,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因为时效消灭而免于遭到处罚的杀人凶手再度行凶杀人,媒体可能会大肆报导,到时候应该会有人想要采访你,那些记者都口无遮拦,而且会纠缠不清,用尽各种方式挑琢,只为了得到被采访者的某些反应或是发言。”
和真想像那种状况,心情就陷入沮丧。
“不能不理会他们吗?”
“最好不要太冷淡,否则他们可能会写,凶手的儿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和真听了律师的话,感到轻微的晕眩,他双手抱着头。
“和真先生,”堀部叫着他,“如果记者问你目前的心情,你可以如实回答说,你无法相信,很震惊,但关于犯案的动机等案件的详细情况,就绝对不能说任何一个字。如果他们苦苦追问,你就说,律师叮咛你,这些事关系到审判,所以不能说。如果他们提到被害人和死者家属,你就说代替父亲表示由衷的歉意,然后向他们鞠躬,就用这种方式打发他们。”
和真看着墙边的电视,脑海中浮现了谈话性节目的影像,想像着自己在众多报社和电视台记者的包围下,深深鞠躬的样子──
“如果你感觉到自己的隐私受到了侵害,请你联络我,由我来表达抗议。”
堀部的话令人感到安心的同时,似乎也在向他宣告,要为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做好心理准备。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问题?”
听到堀部这么问,和真想了一下,但想不到什么问题。因为事情太突然,他还无法反应过来,但看到放在桌上的信,想起了一件事。
“可以……面会吗?虽然我父亲在信上说,不需要去面会。”
“并没有禁止接见,你果然想和你父亲见面吗?”
“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我了解了,那我会向达郎先生转达,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话吗?”
和真想了一下后摇摇头:“没有,一时想不起来……”
“那要不要请他保重身体?即使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家人的话语,也可以为他带来勇气。”
“喔……那就麻烦你转告。”
“我了解了,我会和你保持联络。”堀部站了起来。
送堀部离开后回到房间,和真整个人倒在沙发上。他完全无法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打算确认明天的行程安排,立刻想起了今天以家人出了事为理由提早下班,还对上司说,明天会向上司报告详细情况。
到底该怎么说──他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高墙。
这时,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请问是仓木和真先生吗?
“我就是……”
对方说,他是警视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