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娜坐在吧台上,脸上是兴奋的光泽,但心里其实在发慌。
她知道这虚张声势的兴奋,是从发慌的心里硬生生让它浮现上来,用它去照耀空落落的店堂和自己虚弱的心情。
她想,再别扭也得挺住。
她已经来这儿两天了。让她别扭的是,这两天只进来了两个客人,给他们泡了两杯咖啡,其余时间没事可做。
她更大的局促在于:她的上司安贝在多数时间里只窝在自己的沙发里,和那个小跑腿在张罗那两只猫,而忽略了她乔娜的存在。
两只猫,值得这么费劲吗?
当它们从乔娜脚边走过去时,她打心眼里怕。她怕猫。
但她装作喜爱的样子,嘴里也向它们发出“喵喵喵”的声音,就像她装着因新工作而生的兴奋劲儿。她擦了桌子又擦窗,洗了杯子又插花换水,她洋溢着的干劲儿把周围照耀得满当当,唯独没照进安贝的视线。
乔娜在心里对自己说,挺住,一定得挺住,无论如何这一年都得挺住,40万元哪,比爸爸工作8年还多,挺住。
她将咖啡馆收拾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趴在吧台上,瞅着那两个人蹲在地上的背影,心想,她今天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没有。安贝今天没布置她要做什么。
乔娜想,那么我又怎么开始林总布置的那项“作业”?
乔娜心里有些发急和难堪,她听到了他俩在嘀咕什么猫粮好,要不要喂点排骨给它,她更听到了空气中轻尘飘动的声音。
她无法融入安贝的话题,以及安贝与那个小跑腿正在张罗的事,她在心里笑话那个男孩鹿星儿,不就比我早来了几天,不就譬如在陪她过家家,不就是两只猫咪吗,矫不矫情啊……她发现自己在嫉妒他的存在感。
乔娜起身,说,要不我去给猫咪买点排骨?
安贝回头说,好啊,买一点牛排,不要太多。
乔娜在超市挑了一块牛排,然后拎着篮子在下午一点时分空旷的超市里逛。她走过琳琅满目的零食区、五颜六色的水果区,像一条鱼在这里透口气,同时飞快地整理自己的思维。
等她走出超市,走向马路的时候,她想明白了:你等着她安贝布置任务,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其实也不知该干啥,猎头?猎人?恋爱帮办?第一,她是不是真有这个兴致;第二,即使有,她哪知道该如何去猎啊,难道她好意思说“你们给我去把合适的男人猎来呀”。没错,不会,要不然林总也不会派我来当这个助手了。
乔娜提起塑料袋,又看了一眼那块牛排,她不知安贝会不会满意,她从没买过牛排,也不知该怎么弄,是不是煮熟了才能给猫吃?
乔娜站在人行道边,等对面的绿灯亮起来,心想,安贝不会主动给我们布置任务,我又没干过这“恋爱帮办”的活儿,那怎么去“猎人”呢?
她心里纷乱,一辆辆车从面前掠过,她瞅着不远处的“世贸中心”大厦,找不到自己的着力点,虽然她心里有搞定安贝的意志。
遥远的谋划想不明白,即使想近的都觉心烦,比如五分钟后自己走进“正在找”以后,还能做点什么呢,洗牛排、煮牛排、切牛排……估计喂食轮不到自己。
她发现自己得给自己找活儿干,否则这一天下来,心里发慌。
她袅袅婷婷地穿过马路,走到小广场上,“正在找”绿色植物簇拥的店面映入眼帘。她脑海里跃出一个念头:在不知如何“猎人”之前,先得把咖啡馆的运营搞起来,把人气搞起来,这是现在能做的,并且也是做了不会错的,否则真要闷死了。
乔娜走进“正在找”,她脸上的兴奋再次绽放。
她叫嚷着,买回来啦,买回来啦,我挑了一块智利进口的。
安贝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这个穿得毛茸茸把自己往娇嫩方向打扮、一整天都在叽喳着的女生说,洗下,白水煮下,然后切成小块。
在乔娜洗牛排的那一刻,安贝瞅了一眼她的背影。其实安贝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维,这一阵自己多半是得了拖延症,即使老爸派来的乔娜和自己找来的鹿星儿上岗了,自己也在拖延需要张罗的一切。她感觉得出乔娜无所适从的焦虑。她想,老爸让你来管我、催我了?切。
虽这么想,但她也知道得安排他们两个,否则这么两个人整天晃在眼前,也是心烦的事。安贝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小到大,被教惯了责任感,摆脱不了,比如看着他俩无事可干,她慢慢也会替他们局促。
当乔娜煮好牛排、鹿星儿喂好猫咪,安贝对他们说,来,两位坐到沙发这边来,咱们开个小会。
安贝小巧的脸上有了一丝沉静和严肃。乔娜、鹿星儿心想:老大终于要来正经的了。
安贝的小会,十分钟,没任何商量、讨论环节。她说,“正在找”开张了,欢迎两位来到这里,欢迎鹿星儿!欢迎乔娜!办一家咖啡馆,是我从小的梦想。感谢两位一起帮助我实现梦想。我给这儿的定位是轻松、有趣,所有背离这两个词的,都不是我要的,这就是“正在找”的价值观,也就是说,工作不是主要的,开心才是主要的,尤其对我来说,这是第一要义。在这么一个空间里,在这么一年里,我希望你们两位在这一点上与我达成默契。
安贝瞥了一眼乔娜,不知老爸派来的这女孩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吗?
安贝接着说,正因为这样,无论是经营咖啡馆还是为我父亲公司“猎头”,不开心的事我不想做,让我觉得沉重的人,更是谢绝。这个你们得记一下。
她又瞥了一眼乔娜。而乔娜正盯着安贝在想:安贝挺好看的。
壁炉边的暖黄射灯下,安贝挑染了几缕金灰色的短发,大眼睛,精致的妆容,都像笼在一层光圈里。
她挺好看的呀,怎么会没人追呢?乔娜有些走神。
安贝的语速有点快,显得逻辑清晰和强势。
乔娜心想,那么厉害,当然是没人追了。
安贝可不知乔娜在想什么,她向他俩摊了摊手,说,也可能你们还会问,那么具体做点什么呢?具体的,我不做过细安排了,凡是咖啡馆该做的都可以做,依上述原则,发挥想象力,为公司,也为我们自己寻找“某种相遇”,让优秀的人进来,与开心的人相遇,当然,前提是自然妥帖。
安贝说得有些文艺有些绕,她原本可不想提老爸布置给自己的“作业”,什么“猎头”“相遇”的,但她知道乔娜会去汇报,所以就模糊地提了下,她看了一眼鹿星儿,心想他可听不懂这话里的所指,他会奇怪这咖啡馆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乔娜在向安贝点头,因为乔娜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意思。刚才她在门外时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得先把这里的人气给张罗起来,让人进来,才会有该来的一切。乔娜想,英雄所见略同啊。
乔娜飞快地看了一眼鹿星儿,他样子傻纯,不知搞明白了没有,知道吗,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养猫,男孩。
当然,他搞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薪水才几多,而自己有40万元哪,使命是不同的,价值也是不同的。乔娜有些得意。
乔娜与林毅行、兰娟娟约定的汇报时间,是每周三上午8点半。这个时间点“正在找”还没开门。汇报之后,在10点钟之前赶到店里,不露痕迹。
今天乔娜告诉林总,目前“正在找”还没什么客人,也没什么活可干,所以我想先把人引进来,将人气做上来。
林总点头说,对的,把年轻人吸引过来,让安贝先接接地气,看看其他年轻人是怎么交友怎么生活的,这个接地气的工作很要紧,你们咖啡馆可以多搞点社交活动,让安贝活跃起来,心动才有行动,找对象得先有找对象的心情。这是第一步的事。小乔,你多出点力。
乔娜站起来,说,一定。
乔娜在电脑前钻研到了凌晨三点,搜罗各类咖啡馆的人气创意活动,以激发自己的灵感。
窗外是工人新村的夜晚。这片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公寓楼已有些破败。乔娜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三年前母亲因胃癌去世后,这屋里就只有乔娜和她那个早年在北方当过矿工,后因尘肺病早退的老父亲。这小小的公寓是他们家最值钱的财产。此刻父亲在隔壁已经入睡。他沉重的呼吸声穿过略显凌乱的客厅,抵达乔娜这边。乔娜坐在床前的桌边,她身旁一沓沓书沿墙堆放,像起伏的小山。每个夜晚她与书同床共眠。
乔娜仔细地做着笔记,并进行归类:“优惠打折”类、“假日温情”类、“美食吃货”类、“主题派对”类,以及“相亲交友”类……呵,“六人晚餐”“提篮上的小红花”。
“提篮上的小红花”,这名字好有画面感。在夜深人静的公寓里,乔娜面对电脑,仿佛看见了许多人手提装饰着小红花的篮子走进了“正在找”。这一想象甚至使寂静的房间里幻化出了喧哗。
窗外的北风在掠过树枝,乔娜心里的意念越来越明确,这些活动的前提是人,得有人来。她推开了笔记本,决定绕开枝枝蔓蔓,直接上位,去找人。那些精英、那些才俊,你们给我统统进来,我们老大、我们的林姑娘要你们!
乔娜印了1000张促销卡,袅袅婷婷地走进了世贸中心大厦。
在她的印象中,这里上市公司云集,互联网企业扎堆,新媒体精英男、技术优质男、上市公司高管男、新智美男……像鱼群一样出没。平时在喷水池广场上,乔娜常看见他们背着包、手拿一杯星巴克,匆匆走进世贸中心的身影。
乔娜走进了世贸中心写字楼餐厅,这是中午时分,她穿着一袭粉色衣裙,自来熟地对那些进餐中的白领男展现笑颜,递上“正在找”卡片,说,楼下楼下,邻居邻居,有空来坐坐……
她走进了世贸中心各个楼层,这是下午时分,她提了一篮子自制曲奇饼干(从开宝公司方艳丽那儿讨来的),挨户串门,说,哎哟,在忙哪,来来来,来点咱家自制的点心,你知道“正在找”吗?没错,就是楼下的“正在找”呀,“正在找”就是正在找你呀……
她袅娜的步态无可阻挡,她娇滴滴的语气令人不忍拒绝,她泰然自若直奔管理层办公室的架势,甚至让公司前台们还以为她是哪个老总的女朋友。
她像一道凌空而至的活泼风景,让技术男、精英男统统傻眼。她灿若桃花,媚眼横飞,说,来哦,“正在找”,不光有好喝的饮品,在那里还能遇上对的人。
对的人?
是啊,她瞅着他们笑,她发现,“遇上对的人”对谁都有吸引力。她还发现,这话的指向类似于“生活在别处”。
他们说,好好好,我们来,我们来,你在哪儿?我们来。
她心里在笑,我在不在那儿可不是重点,要是告诉你们在那儿能遇上的是哪家千金,你们当场都会昏过去。
乔娜在这些男人中穿梭,但她在心里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说“不”,因为他们有的像傻博、有的像传销员、有的像“土圆肥”、有的像企鹅、有的像史努比、有的像小混混、有的像豆芽菜。她想,怎么都是这样的,这也是醉了。
乔娜掂量着一张张脸,心里挑剔感泛滥。因为有安贝这样一道高杠杆横在心中,结果乔娜的脸上也升起了类似女王的神情。
她想,哎哟,连我都看不上,更别说她了,哎哟,高富帅去哪儿了?
我们说过乔娜是一个执着的人,她像扫街的旋风,闯进了CBD区域所有高层次人才可能出没的地方,还跑进了周围高校、银行、海关等机构。
于是在某一天,林安贝突然意识到,来“正在找”咖啡馆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他们多半是来找乔娜的。
是的,他们一进门,目光就在寻找那个嗲女孩。于是乔娜在吧台前忙个不停、笑个不停。安贝看见她在对那些不知从哪儿来的男生说:欢迎,欢迎来到“正在找”。她的身姿在人堆中甜美地扭啊扭,像一支小蜡烛点燃着氛围。这女孩有点人来疯,好像必须将自己置于兴奋的高点,才觉得一切安妥。安贝想,老爸怎么找这么一个人过来当帮手,这是什么意思呢?
乔娜可不知道安贝在想什么,人声鼎沸中她宛若女神,对那些男生一会儿客气,一会颐指气使,一会儿撒娇,还老是打探别人的底牌(比如你的职业、家境、家底、婚否,乃至星座),可见她可没忘了她的使命。
骗人。她对端着盘子过来的鹿星儿嘀咕,那个胖子告诉我他原先是做导弹的,骗人吧。
鹿星儿也被乔娜支使得团团转,递糖浆,拿纯牛奶,然后她要他将桌上的残杯剩盏统统收拾掉、洗掉……
骗人。这一天打烊的时候,乔娜端着一只红色塑料托盘,上面放着整理好了的几刀人民币,走过来给安贝看,嘴里还在说,骗人吧,你信不信来的个个都是CEO、合伙人,一进这门都在吹,不过今天营业额居然过了1万块。
安贝一晚上都坐在最里头靠墙的座位上,给米彻尔夫人写一封邮件,那是她在英国留学时的邻居,一个视若知己的老太太。猫咪胖宝在她的脚边睡觉,而那只铃铛不知躲哪个角落里去了。
1万块?安贝抬起头,看见了乔娜潮红的脸色和托盘里的钱。
安贝笑道,居然过万了,不错不错。
安贝真的觉得这样还不错。虽然这里的氛围有点吵,虽然乔娜的造作风情和那些围着她的客人们让安贝有些莫名其妙,但安贝是明理的,她知道原先设想的优雅毕竟是设想,无论怎样的咖啡馆,刚起步时总是先要有人来才能定调调,所以“正在找”现在这个样子,是正常的,也是不易的,如果仅仅从咖啡馆本身来说。
更何况,安贝发现置身其间会淡忘孤单,他人的热闹是有感染力的,总比晚上一个人守在家里好,更比晚上听老妈唠叨、催促终身大事好。
安贝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喜欢喧哗的,当耳边东一句西一句飘过那些年轻人的言语,烛光摇曳中,能嗅到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息。她像旁观者一样,瞅一眼乔娜和那些人的逗比和夸张,再往电脑上打点文字,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安然和荒谬。她在邮件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那些明朗的表象下一定有忧愁和执拗,否则他们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来这儿扎堆。”
于是她对乔娜点头,对乔娜张罗起来的人气点头。
她把乔娜手里的托盘接过来,向正在擦桌子的鹿星儿晃了晃,喂,你看,不错噢。
鹿星儿飞快地掏出手机,对着她按了张照片。安贝笑道,别秀到朋友圈去,会被当作“败金女”的。
鹿星儿当然不会发到朋友圈去。他悄悄发往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毅行老总的手机里。
这也是鹿星儿每一个夜晚在离开“正在找”之后需要做的事。
前些天他发的内容都是:“一切平静,没事。”而今天他发的是一张她端着一盘钱的照片,文字是“她今天挺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