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事变来得快去得也快,百姓只知道十九那天,街上忽然传来喊杀声,城门方向火光连天。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慌忙关门闭户,召集全家人守在一起。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吓人,后面甚至有军队进来了,铠甲和刀剑的碰撞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震得人心慌。
然而百姓预想的情况并未发生,没有兵卒冲进他们家里抢杀,也没有流氓聚众闹事,外面声音闹了半夜,渐渐歇了。有人壮着胆子伸出头看,发现均州最大的酒楼望仙楼被烧成火海,府衙外把守着全副武装的兵卒,街头巷尾多了一些生脸,询问他们附近居民情况。
除了吵了一夜,让他们无法睡觉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损失。
百姓好奇了一两天,见没有新鲜事发生,很快就忘了那一夜的事情,恢复到日常生活中。均州吆喝年货的声音又响亮起来,巷口飘起熟悉的蒸饼味道,百姓们忙着讨价还价,没人关心均州曾经的大人物们去哪里了。
经过几天的审讯、追捕,谯王被俘虏,参与造反的人员也全部被捉拿归案。任遥昨天审问了一天,直到半夜才睡,眯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起来检查巡逻。她身心疲惫,走出府衙时没有看路,不慎撞倒一个小孩。
小孩追着竹蜻蜓玩闹,毫无防备撞在任遥身上,扑通一声倒地。任遥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你没事吧?”
小孩子抬头,看到任遥冷冰冰的铠甲,哇得被吓哭。任遥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试图让小孩停下:“你别哭了。”
一个穿着甲胄的羽林军,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这副对比很快吸引来许多注意,来往行人对着任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任遥不擅长对待孩子,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捡起竹蜻蜓的翅膀,缓步走到小孩身边,蹲身问:“这是你的吗?”
小孩子看到来人长相俊美,眼眸温柔,小心翼翼点头。李华章笑了笑,将竹蜻蜓安好,放在小孩子手里,温声说:“现在它可以继续飞了,你去玩吧。”
明华裳也从后面走过来,将孩子抱起来,道:“这回玩的时候要看路,快去吧,新年安康。”
小孩子本来也没摔疼,哭纯粹是吓得。他有了玩具,马上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他怯怯扫了李华章和明华裳一眼,接过竹蜻蜓,一骨碌跑了:“新年安康。”
小孩子一口气跑出很远,才敢回头看他们。李华章笑着对他摆摆手,拉着明华裳起来,对任遥说道:“这些天忙着查抄文件、追捕逃犯,没留意都要过年了。任将军,新年安康。”
任遥怔了怔,不由问:“除夕已经过了?”
“没有,今日就是。”李华章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谯王及从犯,就有劳你带回长安了。”
任遥想到长安,脸色淡下来。她欲言又止,艰难开口:“对不起,我……”
“不用解释。”李华章负着手,目光还是那样清澈明亮,温和从容,“你没有做错,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们是朋友,当然希望你过得好,只要选择出自你真心,无论你选什么,我和二娘都理解你。”
“是啊。”明华裳道,“我和二兄,包括姐姐,苏兄,谢兄,从未怀疑过你。”
李华章还是这样君子风度,明华裳也是这样善解人意,任遥相信他们确实没有怪过她。然而正是因此,任遥心里才更难受了。
雍王离京后,长安局势大洗牌。神龙政变的功臣没有一个得了善终,只除了她。但任遥很清楚,她能上位,是因为其他人不屑于和韦后、安乐公主同伍。
韦皇后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刻意提拔了许多女官、女将军,来证明女人也能治理天下,任遥就是这个撞到了风口的旗帜。谢济川,苏行止,哪一个不比她有才,但只因为任遥是女子,就得到了破格的提拔和重用。
曾经她憎恨自己的女子身份,只因为她是女儿身,哪怕练了一身本领也无法继承侯府;然而现在,同样因为她的女儿身,她得以青云直上,出入宫闱。
但任遥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她终于明白,祖母说得是对的,伴君如伴虎,风头太甚,未必是好事。她每日看着韦皇后玩弄权术,卖官鬻爵,却又不允许旁人忤逆,任遥无一刻不再煎熬,但为了平南侯府,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她不肯承认,但其实,李华章、明华裳几人是她仅有的朋友。她不在意旁人骂她忘恩负义,唯独不愿意他们也这么想。
她不想失去这几个朋友。李华章越通情达理,任遥越觉得愧疚。
李华章看出来任遥的想法,叹了声,趁着四周无人,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处境。在那个位置,很多话不得不说,很多事不得不做,但只要无愧于心,无须在乎身外虚名。我很庆幸你没有受到影响,才能保护更多人。如果这次来的人不是你,要想阻止谯王,不知道还要枉死多少玄枭卫。”
李华章很理解任遥的做法,韦后要对均州动手是大势,既然局势不可逆转,不如由她去出这个头,至少能控制战场的烈度,前线真发生什么,也有转圜余地。
事实上,任遥也做到了。
明华裳也道:“是啊,那夜我们在望仙楼,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谯王了,多亏你带兵来支援,才能解兵变于无形。这次来的人要不是你,我们还不敢实施这个计划,谯王和剑南节度使勾结在一起,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你看现在多好,百姓张罗着过年,谯王府的动乱一点都没有影响到民间,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任遥感动,平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自己嘴拙,她只能用力对两人拱手,道:“你们这两个朋友,我任遥认一辈子。”
明华裳笑了,上前挽住任遥手臂,笑道:“我们刚才还说,看天色晚上又要下雪,路上不好走,不如你们去商州休整两天,正好我们大家一起过年,你们等初二再走。任姐姐,怎么样?”
任遥原本还笑着,听到这里面露迟疑。李华章以为任遥怕和他走得太近,消息传回韦后的耳朵里,他补充道:“放心,只是私宴,不会有其他人。问起来就说我不知谯王要造反,应邀来均州做客,差点沦为人质,多亏你及时赶到,这才救下我们。我们夫妻为感谢你救命之恩,设小宴为你送行,不会犯长安的忌讳的。”
任遥摇头,欲言又止道:“我并不是怕人知道我与你们亲近,只是……罢了,早就过去的事,还在意什么。好啊。”
任遥这一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明华裳莫名领会到,任遥不想和他们一起过年并不是怕韦后猜忌,而是不想面对江陵。
或许,是不敢面对。
明华裳既然邀请任遥,就不可能落下谢济川和江陵,到时候大家坐在一个屋子里,避无可避,对没有放下的人来说,太尴尬了。
明华裳意会了却装作不知,笑道:“太好了,我们快走吧,趁现在出发,傍晚就能到商州。”
证据整理得差不多了,明华裳已陆续安排玄枭卫出城,现在均州城里只有李华章带来的商州府兵,和任遥带来的五百羽林军。商州府兵要回家过年,自不必说,羽林军要押送谯王等罪人回长安,正好也要路过商州,去一个安稳的地方休整两天,大家都没有异议。李华章整顿好队伍,一声令下,所有人一起往商州而去。
李华章猜得没错,下午天上果然飘起雪花,幸好已经离商州不远。进入商州城后,营地早就接到李华章的传信,食物和住所都准备好了。李华章知道士兵们连轴转好几天,早就疲惫不堪,他简单清点人数后,就放本地府兵回家,安置外地士兵回营地休息。
等一切安顿好,天光已然昏暝。李华章邀请任遥和江陵去他们的府邸住,谢济川、明雨霁、苏行止明面上不该出现在商州,已经提前一步进入府衙,明华裳也提前回府安置客房,所以现在路上只剩下李华章、任遥和江陵。任遥硬着头皮和江陵走在一起,江陵也一路安安静静,李华章本来很从容,他们两人这样表现,连他都有些尴尬了。
李华章不由思念明华裳,如果她在就好了,有她在,任何心结都会消解于无形。他这样想着迈入门槛,突然觉得不对劲,往后撤了一步。
门梁上不知何时装了一桶雪,在他们进门时翻落,松软晶莹的雪粒泼下来,兜了下面人一头。
李华章因为熟悉环境,及时退步,幸免于难,只在衣袖上掉了些雪。李华章无奈地拍去雪粒,回头,看到了同样无奈的苏行止。
苏行止叹息道:“我也不想的,但是二娘非要让我来偷袭你们。”
明华裳藏在树后,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谢济川远远站在回廊上,恨不得将“和我没关系”这几个字刻在脸上。明雨霁显然有些尴尬,试着挽回:“你们没事吧?”
江陵抹去脸上的雪,咬牙切齿道:“明华裳,我和你没完!”
江陵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撸起袖子就朝明华裳冲去,明华裳一边躲一边用早就准备好的雪球回击。江陵看到明华裳竟然准备了一桶雪球,气得吐血:“你……你早回府这么久,就在干这些?”
是的,明华裳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直白。
江陵接连被明华裳砸了好几下,气上心头。他注意到明华裳一直绕着树跑,他心生一计,趁明华裳不备,猛地朝树干踹了一脚。树桠上的积雪被惊动,顿时如雪山崩裂般下坠,不光明华裳被盖了一头,连回廊上观战的明雨霁、谢济川都被扬了一身雪。
谢济川抬手,看到衣袖上的雪渍,磨了磨牙,已经在忍耐边缘。苏行止见明雨霁衣领里都进了雪,忙走过来对江陵说:“你看准了再打,不要波及无辜。”
江陵可没忘了刚刚就是苏行止浇了他一头雪,他从地上团起雪球,毫不客气朝苏行止扔去。明雨霁本来不想掺和这么掉份的事,但看到江陵竟然攻击苏行止,忍无可忍打了回去。
李华章正心疼地帮明华裳擦头发,突然雪球密集了起来,他们站在中央,免不得受到波及。李华章身上接连挨了好几下,他知道始作俑者是故意失手的,默默忍了。明华裳早就看江陵不顺眼了,她发现那厮还故意往李华章身上扔,愤怒道:“你完了,江陵!”
明华裳和江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而两人都是倒数第一的有力竞争者,准头都不好,没一会,门庭里碎雪乱飞,不知道谁在打谁,所有人都卷入这场乱战中。
李华章站在回廊上,看着明华裳趁江陵和旁人对打时,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往江陵脖子里塞,江陵被冰的叽哇乱叫,回头追着明华裳就跑,明华裳忙往任遥的方向躲,任遥本能攻击,渐渐和江陵打了起来,哪里还记得路上的尴尬。另一边,苏行止护着明雨霁往清净之地走,不欲掺和那群人的混战,可是总会有雪球打歪到他们身上。
李华章轻轻笑了声。他没有看错,她实在很擅长人情世故,总会以一些出其不意的方式,为身边人排忧解难。
一个人站到李华章身边,李华章没有回头,已经从呼吸声判断出来人。李华章眸中还带着笑,他伸手接住一片雪,问:“你打过雪仗吗?”
谢济川默默看着他,怀疑李华章刚刚被砸坏了脑子。李华章不在意谢济川的目光,自言自语道:“六岁之前我打过,所以我知道,打雪仗要用新雪,不疼,而堆雪人却要用隔夜的雪,好攥。”
谢济川静了静,试图破解李华章在隐喻什么:“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李华章回眸,很认真地说道,“我在和你分享打雪仗的经验。”
这个回答着实让谢济川沉默了。他静了会,道:“所以,你终究还是喜欢六岁前的生活?”
李华章摇头,看着庭院中自在笑闹的明华裳,慢慢道:“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这一次谢济川也安静了。两人默然看着下面几人抱在一起玩雪,谢济川低不可闻说:“于是你宁愿将现成的功劳,全拱手让人?”
望仙楼发生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城门为什么那么快就能打开、均州军营为什么没有及时反应,李华章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在旁人看来,李华章是被谯王骗到均州的,多亏任遥及时赶到才救下他们夫妻。谯王交由任遥押走,参与造反的逆贼也是李华章提供信息后,由任遥带兵追捕。李华章所做的事全都隐于水下,世人只会看到奇迹般以少胜多、力挽狂澜的平南侯任遥。
李华章望着庭中扬起的雪雾,淡道:“都是朋友,不必计较,何况这些虚名我不需要,但她需要。”
“呵。”谢济川冷笑,“你当她是朋友,焉知来日她会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出卖你。”
李华章缓慢摇头,声音平静而笃定:“她不会。”
谢济川挑挑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任遥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李华章不在意道,“裳裳请他们留下来过年,可能初二,可能初三,看任遥心情。”
“那你呢?”
李华章眉梢轻轻动了下,回头看向谢济川:“什么意思?”
“现在是李重福,下一个就是你。”谢济川拢着袖子站在廊庑下,嘈杂欢乐的打闹声就在眼前,他的声音却清冷疏离,似乎与所有热闹置身事外,“他们不仁,你为什么还要固守君子之礼,被无用的道德束缚?谯王已经落网,你担心的商州生灵涂炭不会出现了,趁现在赶快回长安,还来得及。”
李华章不置可否,反问道:“商州可能不会有战乱,但是,剑南呢?别忘了,现在只是李重福被俘,剑南节度使还好好的。他被我们使计欺骗,但迟早会反应过来,不解决剑南节度使,造反就不算真正根除。”
谢济川挑眉,不可思议道:“但他可是节度使,手握剑南军政大权,手下有三万精兵,凭你一人如何与他抗衡?不如回长安,让朝廷发诏书将他解职,朝廷的事,就该交由朝廷解决。”
“若他不肯听朝廷的话呢?”李华章道,“他手握重兵,深踞剑南,我们不得不防备最坏的情况。如果他生出异心,不再听朝廷号令,而是拥兵自立,届时剑南动荡,吐蕃趁机入侵大唐,才是真正生灵涂炭。真到了那一步,商州、均州就是长安的屏障,我更不能走。”
谢济川道:“这只是一种可能,并且是最坏的,未必会发生。”
“如果不做防备,就很可能会发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谢济川定定看着他,问:“仅仅一个可能,比皇位还重要吗?”
李华章望着半空飘舞的乱琼碎玉,低声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比争权夺利更重要。”
谢济川看着李华章,良久后道:“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李华章声音轻而平静,“据镇国公说,我的名字是章怀太子起的,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让镇国公将我带走。我未曾见过他,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他只是希望我做一个君子,从未指望我能争皇位。若他能在谋反风波中全身而退,自然会把我接回来,皇位该由我的兄长继承,轮不到我;若他都无法自保,我仅活着就已经不易,谈何继承大统?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我和他,都不是当皇帝的料。”
谢济川道:“那是因为武后篡唐,若不然,章怀太子定会成为一位贤君。”
“可是历史没有如果。”李华章道,“历史选择了则天皇帝,她亦创造了历史。我确实是高宗皇帝现存最名正言顺的孙子,但如今的大统是则天皇帝,而不再是高宗。则天皇帝儿子尚在,如何轮得到孙子?”
身边很多人都和李华章说过,他是最正统的皇室血脉,高宗皇帝的长子长孙,但李华章自己清楚,他早就和皇位无缘了。
章怀太子再贤德也只是太子,他生前没能登上皇位,死去二十年后,皇位如何能轮到他的儿子?则天皇帝在位这么多年,她死后,皇位该由她的太子继承,而不是翻二十年前的老黄历。
李显是则天皇帝晚年亲自承认的太子,相王也在宫中做了十来年皇储,这两人远比空有名声的章怀太子占理。李显驾崩,皇位该由李显的儿子继承,若李重茂被韦后害死,后面还有相王。除非李显、相王的儿子全都死光了,才会轮到李华章。
这显然不会是一件能自然发生的事情。大唐已经经历了太多动乱了,从则天皇帝退位至今,短短两年,已经发生了神龙政变、重俊政变、均州叛乱三场变故,两个皇子、半数朝臣牵涉其中。如今民生动荡,边患严重,官场人人自危,则天皇帝在位期间,竟成了大唐最稳定的时候。朝廷急需休养生息,而不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皇族内斗中。以谢家之能,或许能辅助他斗倒其他人,但是,有必要吗?
够了,李家复国,绝不是为了给这片江山带来动乱。他更想用有限的余生,陪伴真心相爱的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谢济川觉得十分讽刺,他父亲牺牲仕途保下来的少主无心争位,那谢家这二十年,算什么?谢济川停顿良久,短促地笑了声:“所以,你试都不想试,就放弃了?”
“本就不该是我的东西,谈何放弃?”李华章说,“这些年,感谢你们护我长大,也感谢你们一直筹谋,没有忘记章怀太子。但是,所谓复兴大业,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该醒了。”
其实谢济川如何不知道呢,谢慎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错误估计了对手。他以为章怀太子的对手会是李显、李旦两位皇子,他有信心斗倒这两人,所以义无反顾救下东宫的幼主,万万没有想到,他真正的对手是武后。武后登基后,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谢慎押上全副身家救李华章这一步棋,就显得尤其臭。
然而事已至此,谢家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李华章在法统上远不及相王有优势,但争一争,未必不能改命。谢家愿意迎难而上,李华章却已经退出游戏了。
谢济川长长叹了口气,心里竟然也没有很意外。他看向李华章,目光中没有臣对君的恭敬,也没有这些年谢家耳提面命令他伪装出来的亲近,只有平静到漠然的审视,审视他名义上最好的朋友。
李华章不觉得冒犯,平静地任由谢济川打量。谢济川看了好一会,道:“我一直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但你是一个例外。在认识你之前,我不相信有人这么傻,会在皇位和道义之间选择后者。”
李华章笑了笑,轻声道:“大唐如今最需要的是太平和安稳,我身份不正,若执意争位,只会将朝堂扯入无尽的内斗中。这不是我所愿,如果天下太平总要有人退步,那就我来吧。”
“但你怎么知道,你主动退出,其他人会领情?”谢济川说,“若你没有掌握高位,你做的这些事只是一厢情愿。万一下一任当权者荒唐而猜忌,你连自身都保全不了,谈何天下太平?”
李华章正要说话,这时候他感觉到什么,没有躲开。一个雪团擦着他的衣摆而过,重重砸在栏杆上。李华章和谢济川一起回头,明华裳偷袭失败还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十分尴尬,江陵浑身狼狈站在旁边,嫌弃道:“这么近都打不中,明华裳你行不行?”
明华裳恼怒:“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江陵上前,活动了活动肩膀,还真要扔。李华章悠悠然从旁边折了节树枝,掷到廊前松树上。松柏终于不堪重负,抖落一层积雪,江陵被迷了眼睛,叫道:“等等,你竟然偷袭!谁在打我!”
李华章看着趁人之危的明华裳,十分无奈,但等江陵揉好眼睛,转头反攻时,李华章觉得他们闹得太久了,径直朝二人走去。越过谢济川时,李华章低不可闻道:“以后,就拜托你了。”
谢济川垂袖而立,看着前方比小孩子还闹腾的明华裳、江陵,和有意拉偏架的李华章,心生疑惑。
他实在无法理解,韩颉当年编队时,为什么会把他们分在一个队伍里。
他看着像是和他们一个智商的?
这场打雪仗闹剧最终以无人幸免收场,几个出门在外都要被人称长官的人因为玩雪浑身湿透,悻悻回屋换衣服。片刻后,众人焕然一新,这时他们得知,虽然明华裳提前回府,但她为了准备雪球,没来得及吩咐人做饭。等他们打完雪仗,厨房的人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众人:“……”
明雨霁只能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她最看不惯什么活都不干、坐在桌前等吃的饭桶,于是毫不客气使唤另外几人。然而明雨霁发现,这几个人非但什么都不会,讲究还很多,这个不吃那个忌口,最后明雨霁烦了,干脆统一吃饺子,喜欢什么馅自己调。
明雨霁这样说,但拌馅这种技术活最后还是落到她头上。她不止用暗器麻利,用菜刀也非常利索,案板被剁得砰砰直响,没一会几盆馅料就调好了。其他人要负责揉面、包饺子,江陵心想他可是羽林军的人,天生神力英勇无比,当然该干揉面这种力气活。他揉了一会,面硬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最后被明雨霁忍无可忍赶去搓剂子,揉面还是交给了有经验的苏行止。
江陵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另一伙,然而这里的状况也不容乐观。明华裳、任遥是女子,手指灵巧,被分去包饺子,李华章和谢济川负责擀皮。江陵本以为掉链子的会是任遥,然而任遥在明华裳手把手的示范下,竟然也能捏得像模像样,反而是另外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通古博今,却不会擀饺子皮。
明华裳和任遥只能无奈等待,江陵左右看了看,说:“照这种速度,我应该能赶上明天的午饭。”
最后还是苏行止看不过去,主动过来帮忙。李华章和谢济川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两人都觉得遇到了奇耻大辱。李华章暗暗观察苏行止的动作,终于能完整地擀出饺子皮,客客气气“请”苏行止回去了。江陵无聊地揪剂子,看着谢济川磕磕绊绊擀皮,逐渐和旁边的李华章拉开差距,他稀奇道:“你也有不会的东西呀?”
谢济川怎么都无法把饺子皮擀圆,正自己和自己生气,江陵这厮还火上浇油。谢济川眯了眯眼,凉丝丝道:“今日之前我没进过厨房,不会很正常。”
江陵啧了声:“可是,李华章也没下过厨,但他就学会了。”
谢济川面上还是薄凉淡然、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手指已经捏紧了。江陵丝毫没察觉到危险,还在雷区反复横跳:“明华裳,你见过李华章下厨吗?他也是第一次擀饺子皮吧。”
明华裳记得往年镇国公府都会在饺子里包糖,谁吃到就寓意着接下来一年顺遂无忧,运势亨通。今年他们有七个人,该包七块糖,明华裳惦记着找糖,听到江陵的话回头:“你说什么?”
“以前李华章做过饭吗?”
明华裳回想后摇头:“我父亲就是把我扔去厨房烧火,也不可能让他下厨。哎,我要干什么来着?”
明华裳用手背敲脑壳,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李华章看到,默不作声去隔间将准备好的糖拿出来,放在明华裳手边。明华裳和江陵说了会话,低头看到整整齐齐的糖块,猛地拍手:“哦对,我要找糖!”
李华章回去继续擀面皮,什么话都没说。这个插曲再小不过,很快就淹没在明华裳和江陵的废话中,但明雨霁和任遥都注意到了。
连谢济川也无声地瞥了眼糖块。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对方却能准确理解意思,并默默做好,这两人没有说一句恩爱的话,但已经足够让人窥见他们的日常生活。
心意相通,无需言语就能表达的爱意,其实比那些海誓山盟更打动人心。
谢济川忽然觉得孤独,这是他从未得到过,却十分向往的感情。世间还有这样的爱情,真好。
几个新手包饺子,折腾了一晚上,总算下锅了。煮饺子不需要那么多人,其余人陆陆续续转移到厅堂等,明华裳吩咐人搬桌子、摆餐具,没一会,厨房那边也出锅了。
李华章对明华裳说:“这边有我,你去叫他们来吃饭。”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办事比她细心多了,放心地交给他。她走到侧厅,发现只是一会没见,江陵这货居然睡着了?
明华裳惊讶:“他睡着了?”
“是的。”谢济川冷冰冰说,“我喊过了,叫不醒。”
要是放在以前,任遥一巴掌就扇过去了,保准一叫一个准。但现在,她面对江陵还有些别别扭扭,不好意思再动手动脚。明华裳叹了声,道:“我来吧。江陵,醒醒。”
江陵睡得安详,丝毫不为所动。明华裳连喊了几声,有些火了,猛地道:“吃饭啦!”
“啊?”江陵倏地直起脑袋,眼睛都睁不开,却能准确找到说话的方向,“吃什么?”
明华裳无语地看着他:“吃你个头。”
“裳裳。”隔扇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温温柔柔,耐心细致,道,“饺子已经给你盛好了,是你喜欢的馅料。快来尝尝。”
明华裳立刻抛下江陵这个傻子,忙不叠跑过去:“别动,我自己盛!”
李华章的声音低柔含笑:“知道你在饺子上做了记号,放心,包着糖的那个放到你碗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记号?”
“看到了。”
“什么?”这是任遥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也做了?唉谢济川你放下,那个是我的!”
江陵揉了揉眼睛,慢悠悠去旁边吃饭。过了这么久,其实他已经不饿了,但他闻着热腾腾的香气,忍不住露出笑意。
这是他过得最仓促的一个年,没有奢华盛大的宴会,没有眼花缭乱的歌舞,没有父亲、继母、弟弟、家臣,有的只是几个朋友,一锅亲手包出来的饺子。可是江陵却觉得,这个新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年味。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景龙三年,元日。
其实这个日期不准确。先皇驾崩,温王继位,韦后临朝称制,景龙是先皇的年号,不该再用景龙纪年了。但朝廷邸报还没送来,不知道新皇年号是什么,暂用景龙记之。
昨夜闹了半夜,因为守国孝,不能放烟花,二娘就和江陵在院里放地老鼠,将衣服烫了个洞。
厨房被他们祸害得一团乱,昨夜我就要收拾,二娘不肯,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年的事等明年再办。但她一睡就睡过,今早我起来时,她还没有动静,我路上遇到任遥,说今日就要回京复命,特来辞行。谢济川已不见了,想来昨夜就走了。
我本来要去叫她起来,但李华章说她刚睡着,任遥也说不用吵醒她,改日还能再见。
我一想也是,新皇举办朝贺大典时定会召李华章回京。等再过几天就能在长安相见,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但亲眼看他们离开,多少还是伤感。昨夜那般热闹,一转眼,只剩下空庭残雪,廊下半坛酒还未喝完。李华章说要将这坛酒带去长安,下次再见,定要让他们将酒补上,不醉不归。
希望下次再见时,他们包饺子的手艺能熟练些,莫要浪费这么多面粉。
明雨霁,于商州刺史府。
——第六案《灵蛇之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