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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璧 正文 第142章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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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明天青,一匹白马疾驰在蒙蒙新绿中,马蹄声越过旷郊原野,像一曲入阵乐章。

    明华章昨日赶到鄠县,见到了宋岩柏的父母,他询问完宋岩柏一案始末后,拒绝宋父宋母的挽留,连夜启程,赶往长安。

    今日是破案最后一天,明华章心里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还需要更多验证。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回到长安取证。

    明华章在路上算过时间,他用这个速度赶到长安时,应该能正好赶上城门开放。为此明华章一夜未睡,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他到时,竟然还比预计时间早了一会。

    明华章下马,并没有动用京兆府少尹的特权,而是乖乖站在队伍中排队。他无意偷听别人说话,但等待时,旁人的谈话不可避免地传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昨日圣人在丹凤门前杖责邵王和魏王世子,据说血流了一地呢。”

    “唉,邵王十九岁,魏王世子也才十八,听说魏王世子的妻子永泰郡主刚刚怀孕,这要是打出个好歹来,永泰郡主下半辈子怎么过?”

    “你当皇室里的公主郡主是平民娘子,丈夫死了就要守寡?改嫁就行了,反正永泰郡主本来就改嫁过一次,大不了再从武家挑一个丈夫。”

    “啊,永泰郡主嫁过人?什么时候的事?”

    “嘘,小点声。永泰郡主在房州流放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嫁过人。不过永泰郡主在房州嫁的丈夫身份可能不高,圣人不喜欢,一回来就让永泰郡主和安宁郡主嫁给武家了。我和你投缘才告诉你这些辛秘,你可别外传。”

    听话的人拍胸脯应下,他们的声音絮絮沉沉,渐渐转到皇室八卦上,不再关心李重润和武延基的遭遇了。唯有明华章,愣怔许久,不可置信地回头:“你们说什么?”

    城门守卫慢悠悠检查路引,时不时还和旁边的同僚闲谈一两句。明华章忍着不耐等他们检查完,立刻牵马走过城楼,往东宫奔去。但他的马才跑了两步,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谢济川横马挡住明华章的去路,说:“如果你想打听邵王的安危,那就不用去了。邵王没救回来,昨日半夜就死了。武延基被送回魏王府,魏王请来了最好的郎中救他,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天命。”

    明华章刚才听百姓议论女皇为了给二张兄弟出气,将邵王打死在丹凤门时,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么荒唐的事,明华章以为只会出现在夏桀商纣亡国之时,他从没想过,他竟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女皇竟然如此昏聩独断,满朝文武那么多贤士,竟然没一个劝诫?

    这个认知给明华章的冲击太大,等再一次从相熟之人口中证实堂兄的死讯时,他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明华章说:“让开,我要去东宫,送他最后一程。”

    谢济川纹丝不动:“你以什么身份去?太平公主和相王都在观望,你一个臣子去东宫吊唁,若惹怒了女皇,你这些年的蛰伏就都白费了。”

    “可是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明华章冷冷道,“安乐郡王死时我还小,什么都不能做;太子被流放圈禁时,我没有力量,还是只能看着、等着,祈祷有奇迹发生;现在邵王被当众打死在丹凤门,她逼着永泰郡主改嫁,却又处死她的丈夫,若我还眼睁睁看着,那不叫蛰伏,那叫懦弱!”

    明华章说着就要打马,谢济川上前,用力拽住他的缰绳:“你疯了!李重润是三王一系,他死了,太子没有正统继承人,于你而言是好事。太子都哭哭啼啼不敢出头,你替他们义愤填膺什么?”

    谢济川的话像一盆冰水,尖锐冷静,以致到了刺人的程度。然而明华章同样很冷静,他并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相反,他非常清醒,谢济川越泼冷水,他越发明确自己的愤怒。

    明华章和谢济川相识十余年,许多事情他们心知肚明,但两人都刻意避免触碰。今日是他们第一次挑明了谈论,或者说,争吵。

    明华章知道谢济川并不喜欢他,有些时候甚至恨他。若不是因为他,谢济川的父亲谢慎不会早早离开朝堂,空有一身才华抱负却无用武之地,谢家不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但谢济川又不得不和他交好,因为只有这样,谢慎未经过谢家同意就压上全族性命、百年清名做出的赌博,才有意义。

    如果赌赢了,明华章继承章怀太子的衣钵登基,那谢家就是从龙之功,护主孤臣;如果赌输了,就是家破人亡,灭族之祸。

    但对于辉煌时曾谈笑间灭前秦百万大军,乌衣满朝与南朝君王共天下的谢家来说,轰轰烈烈地死,也好过无声无息地泯于众人。

    谢慎曾经以为他们的对手是三皇子、四皇子,以这两人的资质,谢慎很有把握赢过他们。但谁都没想到,他们的对手,是一位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女人。

    那个女人当了皇帝,屠空了李家人,谢家不得不退朝在野,等待时机。这一等就是十七年,恢复章怀太子的名号遥遥无期,李贤的遗脉不再是政治资本,而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但是现在,谢家已经没有选择机会了。谢济川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女皇日薄西山,皇位即将再次回到李家手中,他怎么允许在这种时候出差错?

    谢济川和他的父亲一样,这一生只接受翱翔九天和粉身碎骨,中间的状态并不在他们的考量内,谢济川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谢家赌赢。

    区区人命算得了什么,政治斗争哪有不流血的,就算女皇不杀李重润,日后明华章夺位也得杀。如今的局面,对明华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谢济川注视着明华章的眼睛,两人都冷静又疯狂,克制又强硬。谢济川再一次意识到,明华章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们谁都不会为了另一个人改变道路,谁都不认同对方的处事方式,但是命运偏偏又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他们是朋友,也是敌人。这些年相互认可,也相互防备。

    明华章握住谢济川的手,不动声色却又坚定强势地将他的手指掰开,把缰绳重新握回自己手里:“济川,这些年我很感激你,也感激谢家。但是,他们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亲族。我不能,也做不到熟视无睹。”

    谢济川笑了声,像是在讥诮明华章愚蠢,也像是在讥诮自己一厢情愿,他说:“魏王现在还在怀疑你,你不清楚吗?你现在跑去送邵王,那就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明华章静静说道,“可世上有些事,明知不可,亦须为之。”

    明华章说完后就驭马向前,谢济川没有阻拦,在他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谢济川轻飘飘道:“那她,你也不管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淹没在马蹄声中,不留意几乎听不到。但明华章还是立刻勒住缰绳,霍然回头:“她怎么了?”

    谢济川轻笑,讽道:“我都没说她是谁,你就停下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绑在你身上,竟还不如一个女人?”

    “她到底怎么了?”

    “死了。”谢济川亲眼看到明华章脸色变化后,才施施然说完下半句话,“但她比较幸运,对方错将丫鬟认成她,有人替她死了。不过,她状态不太好,昨日看到尸体时就晕倒了,我将她送回公府时还昏迷不醒,现在不知好了没有。”

    ·

    镇国公府。

    一个郎中背着药箱从屋里出来,道:“娘子忧虑过度,内火攻心,一时激动昏厥。她身体并无大碍,之后喝几帖调养的药,让娘子多宽心,少忧思,慢慢调养吧。

    镇国公跟在郎中身后,认真道谢。他说完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郎中,既然她身体没什么大碍,为什么还不醒呢?”

    郎中叹气道:“郁结于心,忧思过重,昨日又看到了死人,许是被吓到了。国公让丫鬟们安静些,别惊吓到娘子,应当慢慢就能缓过来。”

    镇国公连声道谢,让人客客气气将郎中送出去。明老夫人一直忍着气,等外人走后,她斥道:“都怪你,一昧纵着她,让她整日往外跑,现在好了,人昏迷不醒,不生不死的,怎么办?”

    镇国公忙拉住老母亲:“娘,您小声点,郎中说要安静。”

    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降低声音,压着怒道:“你但凡早听我的,何至于此?瑜兰当初血崩,我说过多少次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就算你陪着她,她也未必顺产,不如朝前看,找个续弦照顾两个孩子,你非不听,非要亲自教养。好,你要养就好好养,结果把儿子养得横冲直撞,把女儿养得胡作非为,我说了让你给华章找个清贵衙门,你偏说要听孩子的想法,让他去了京兆府,后面还让二娘也去了。京兆府是什么好地方吗?要不是二娘每日出入那种地方,能被凶手盯上,差点丧命吗?”

    明老夫人骂得上火,镇国公一句都没有辩驳,任由母亲出气。他们正在外面说话,忽然屋里传来丫鬟惊喜的呼声:“娘子醒了!快去请国公和老夫人。”

    镇国公和明老夫人一听,立刻转身往屋里走。屋里药味弥漫,帷幔四垂,隐约可见里面靠着一个少女。她嘴唇干裂,脸色苍白,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眼睛黑漆漆的,却没什么光彩,一动不动盯着床帐。

    丫鬟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唤:“娘子?”

    明华裳烧了一夜,脑子都烧糊涂了。她记忆一片混沌,记不清今年是何年,自己在做什么,她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榻边几张紧张担心的脸。

    是她熟悉的面容,明华裳慢慢记起来,这是她的父亲,祖母,和陪她最久的丫鬟。她们叫进宝、吉祥、如意……

    明华裳忽然脑仁一阵锥痛,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进宝在,那招财呢?

    招财死了,因为她被捅死在陋街暗巷。

    她没有母亲,祖母高高在上,婶母堂姐和她也不亲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其实是身边这几个丫鬟。

    她们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姐妹。尤其是招财,是陪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招财总是嫌弃她懒惰、散漫,别的丫鬟不敢说的话,招财敢劈头盖脸骂她。

    可是,她念叨了那么多年的缺点,明华裳还没有改正,她怎么能先行一步走了呢?昨日竟然是她们最后一面,明华裳为了去找人,把自己的任务推给她就跑了,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说。

    进宝几人看到明华裳一句话都不说就流眼泪,吓了一跳,忙道:“娘子,您怎么了?”

    镇国公进来,看到明华裳十分心疼,赶紧说:“裳裳,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不会有人再伤害到你了。”

    明华裳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却说不出话来。明老夫人见明华裳这个样子皱眉,道:“她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惊吓过度成哑巴了吧?快去请郎中回来。”

    丫鬟有的端药,有的倒水,有的跑出去请郎中,彼此撞成一团。一阵兵荒马乱中,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踏过冰冷晨光,猛地推开房门:“裳裳。”

    珠帘相撞,发出清冷脆弱的玉碎声,明华裳怔怔回头,看到一个玄衣少年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晨霜。

    是明华章,他应当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出现在这里。

    明华章看到明华裳一双杏眸脆弱惊惶,缩在床角大滴掉眼泪的模样,心口一阵绞痛。他顾不上给长辈问安,顾不上在下人面前维持君子模样,顾不得这世间的规矩礼法,这一刻他眼睛里只看得到明华裳,也只愿意到她身边去。

    他穿过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大步奔到榻前,用力将明华裳抱住。明华裳只穿着中衣,脊背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明华章摸到衣料下的骨头,心里越发痛惜。

    如果昨日他在,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发誓一定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可是他又失言了。

    明华章胸腔中翻涌着愧疚、心疼和恨。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永远晚来一步,十三年前救不了亲兄长,十三年后救不了堂兄,甚至连她的丫鬟都救不了。

    数种激烈情绪在他体内激荡,明华章手臂上都绷出青紫色的血管,但他抱着她的动作克制又轻柔。他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无措又用力。

    “裳裳,我回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华裳感受到身后有力的臂膀,像在溺水中被一只手抓住,她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抓着明华章的衣服,哭得浑身抽搐:“招财死了,是我害死了她。他要杀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杀了她?”

    明华章听着她崩溃的哭声,心中绞痛。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按在自己颈间,缓缓收紧双手:“不是你的错,无论你还是招财,都不该死。我向你保证,以后,谁都不会再死了。”

    明华裳靠在明华章肩膀上,哭成一团,明华章亦毫不避讳抱着她,无声地安慰她。他们两人自成一个世界,屋里其他人一下子多余起来。

    丫鬟们手足无措,感觉不合礼又不敢拉开二郎君。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就站在一步之隔的地方,看到这一幕,两人不约而同沉了脸色,生出种绝对称不上家族荣耀的异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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