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阳光像打翻的金粉,穿过直柩窗,穿过袅袅上升的青烟,洒在紫檀木桌上。
明华章笔直坐着,手腕悬空,在纸上徐徐落下几个名字。毫毛划过宣纸,留下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些天明华章一直在想,魏王想要杀了双璧,所以模仿四年前的悬案,故意引出双璧,可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案子?他怎么知道,这个案子几乎没有证据,官府毫无头绪,很容易模仿?
谁能接触到卷宗?谁给他提供了消息?
出卖他们的内奸,到底是谁?
明华章看着笔下的名单,沉眸不语。他逐个推敲,间或抬手画一笔,勾去名字,慢慢的,名单上只剩下一半人。
他正在沉思,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明华章立刻警神,点燃灯烛将纸烧掉。侍从敲门进来,瞧见明华章拿灯盖的动作,惊讶问:“郎君,您刚才点灯了?”
明华章没回答,他将灰烬烧完,放好灯罩,问:“怎么了?”
侍从叉手,说:“二郎君,有客人来了,老夫人和国公爷请您去正堂。”
正月拜年走访的人家多,明华章对此习以为常,他揽袖起身,随意问:“是谁?”
“成国公府程家。成国公和世子都来了。”
明华章赶去正堂,走上台阶时听到里面说话:“这次多谢明二郎君,要不是他,杀害思月的凶手不会这么快落网。”
明老夫人道:“程夫人客气了,他既做了少尹,这就是他分内之事。”
成国公一家表情却很郑重,世子夫人说道:“老夫人此言差矣,此番要不是明二郎君追根究底,明察秋毫,恐怕又会和四年前一样,被真凶逃了去。卢渡此贼太过狡猾,原本我们都以为凶手是江洋大盗,没想到竟然是他。我还一心相信范阳卢氏,将大郎送去让他教导,真是瞎了眼。”
说起这个,堂内人都很唏嘘。明二夫人附和道:“是啊,谁能想到,风度翩翩斯文有礼的卢博士,竟然会是杀人凶手呢。杀亲弑父,简直骇人听闻。”
这时候门边的侍从注意到明华章,忙道:“二郎君来了。”
众人听到纷纷回头,明华章进门,抬手给众人行礼:“见过祖母、父亲,见过成国公、夫人。”
成国公没动,但世子、世子夫人都站起来拦住明华章,道:“明二郎君,此番多谢你给思月鸣冤昭雪,你就是我们夫妻的在世恩人。请受我们一拜。”
明华章连忙拦住:“世子、世子夫人,不可。于公这是我的职务,于私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岂敢受你们的礼?”
镇国公也说道:“世子太客气了,你我同朝为臣,本就要相互帮助。快请坐。”
双方一番推让,终于重新落座。侍从在镇国公身边放了座位,明华章却没去,而是走到明华裳身边坐下。
明华裳没料到他竟然过来了,慢半拍往旁边挪,但一个席位上坐两人终究太挤了,明华裳的裙摆被他压住,她一心一意拽自己的衣裙,话题不知怎么突然落到她身上:“听说二娘子也遇到了卢渡,还差点被害,没事吧?”
明华裳猛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抬头看到成国公夫人的眼睛,怔了一下,才接上话:“谢夫人关心,多亏兄长和羽林军来得及时,我没事。”
明华裳以身犯险,诱导卢渡再次作案,等卢渡被抓后,她没有暴露自己是主动和卢渡制造巧遇的,而是将一切都推脱为巧合。
成国公夫人应了一声,说:“没事就好,二娘子这番受了惊,可要好好养养。”
明华裳道谢,对成国公夫人的热情有些受宠若惊。明华章拧眉,看到坐在世子身后的程大郎程荀,心中生出一股不舒服。
他怎么觉得,程家人来意不善呢?
世子夫人把明华裳叫到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说:“没出事就好,我听说你也遇上卢渡的时候,险些吓死,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我早就觉得你和思月很像,要是她也像你一样机灵该多好。”
世子夫人说着忍不住悲从中来,程荀上前,低声提醒母亲:“阿娘,这还在镇国公府呢。”
世子夫人一边拭泪,一边向众人致歉失态了。明华裳心里叹息,低声宽慰世子夫人:“世子夫人,说不定我能逃脱,就是思月在天保佑呢。她聪明伶俐又孝顺,有您和国公夫人为她积福,来世,她定能安康顺遂,一世无忧。”
这话说出来极大缓解了世子夫人的悲痛,她也知道人死灯灭,哪有什么来世呢?可是在至亲死亡时,她宁愿这样自欺欺人。世子夫人看着明华裳,越看越觉得喜欢,忍不住问明老夫人:“二娘子真是剔透灵秀,善解人意,不知,二娘子定亲了没?”
这话说出来,明华章眉心重重跳了下,心里不祥的预感落地,脸色一下子冷了。
明老夫人和镇国公也意会了,镇国公脸上表情颇为复杂,反而是明老夫人眼角皱纹放松了些,淡淡道:“她呀,被她父亲宠坏了,惯来顽劣,老身想多管教她些时日,还没有说亲呢。”
世子夫人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太明显了。他们今日阖家来镇国公府,除了道谢,自然也有试探结亲的意思。
成国公夫人自认还有些看人的眼光,她笃定明华章潜龙在渊,等来日必能乘风而起,很想提前和这位俊杰结亲。可惜程思月死了,成国公府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姑娘,挑来挑去,成国公夫人盯上了明华裳。
坊间都说明家二娘子不学无术,无能废物,她却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的通透。她惯来不喜欢所谓才女,端才女架子的人,才华没见着多少,眼高手低、自命不凡等毛病倒不少。过日子就要明华裳这样踏实透亮的,看似普通平庸,实则像水一样,无论什么困境都能撑过去。
他们家大郎君就有些读圣贤书读傻了,板正有余,变通不足,若有她来辅助程荀,日后定能将程氏一门发扬光大。
成国公夫人本想今日来探探明家的口风,儿媳可好,直接将话问塌了。不过如此也好,成国公夫人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二娘子如何称得上顽劣,若她生在我们家里,老身定得如珠似宝捧着。二娘子先是替思月伸冤,又是开解大郎,乃是我们程家的恩人呐。大郎,还不快去谢谢二娘子。”
成国公夫人的话就像江潮,接天连地一波比一波汹涌,明华裳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困在浪中。她连忙推辞:“夫人您这是什么话,小女愧不敢当……”
明华裳以为成国公夫人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程荀真的起身,停到明华裳面前作揖:“多谢二娘子。”
明华裳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回礼:“大郎君客气。”
明华章坐在对面,看着明华裳、程荀一左一右坐在世子夫人身边,现在还起身相对而拜,宛如相敬如宾的小夫妻一般。他手指不知不觉紧握成拳,冷白色的手背上绷出青色血管。
可是在场除了他,其他人都乐见其成,就连镇国公也未曾阻止。
明华章身体仿佛被分成两半,血液像岩浆一样翻腾滚烫,头脑却像冻在冰川里,逼着他冷静的,一个细节不落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她每日都待在他身边,一副活泼乖巧模样,他竟然不知,她什么时候和程荀有了交集,还帮程荀开解心结。
这种事若不是程荀自己说,成国公夫人怎么会知道呢?所以这次上门,程荀也是知情者,甚至是促成者。他想做什么,求娶明华裳吗?
原来,只有明华章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吗?
明华裳尴尬得都要原地爆炸了,偏偏所有人,祖母、堂姐妹、丫鬟,都用调侃促狭的眼神看着她。明华裳恨不得地上出现一条缝让她原地消失,然而世界还不放过她,明老夫人笑着道:“你们年轻人听我们说话,恐怕早不耐烦了,罢了,不拘着你们了。大娘,你陪着客人去院子里走走,看好妹妹们。”
这一句话将明华裳、明妁也赶出去了,显然是故意给明华裳、程荀制造空间。明妤心里明白祖母的用意,起身娉娉袅袅行礼:“是,祖母。”
明华裳心中疯狂尖叫,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然而明妁已经站起身,看好戏般瞟了她一眼,拉着她道:“走吧,大功臣。”
明华裳被迫拖出去,程荀脸上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给镇国公、明老夫人等人行礼后,才低头退下。
程荀走后,很久没说话的明华章忽然起身。他动作太猛,像一柄剑骤然出鞘,利刃在空中划过猎猎风声。镇国公被吓了一跳,诧异地回头看他:“二郎,你做什么?”
这种时候明华章脸上依然是矜贵清冷的,他微微弯腰给长辈行礼,声线冷静得出奇:“我也去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