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跨五年、手段残忍的连环杀手终于落网了,自四年前因黄采薇一案被骂得灰头土脸后,京兆府很久没有这么风光过了。这几日京兆府门前车马如流,访客不断,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都派了人过来,连女皇都遣了身边的女官,来京兆府了解案件详情。
最近京兆府连扫地的衙役都昂首挺胸,经手案件的官员更是神气洋洋,京兆尹从早到晚都有贵客,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京兆府内热闹非凡时,各地赶节的商队也到了长安,茶坊、酒楼处处都在讨论这桩命案。江洋大盗假扮成和尚诱杀千金小姐,光听名头就唬人极了,茶楼里专门有说书先生将此案编成故事,抑扬顿挫讲假和尚如何伪装,如何杀人。
楼里座无虚席,无论男女老少都听得如痴如醉。明华裳坐在包厢里,听着下方说书先生道:“书接上回,假和尚骗过官府捕快后,安安分分念了四年经,贼心又起,竟然盯上了来上香的青楼名妓!此女能歌善舞,美貌非凡,随便一曲琵琶便能引得无数贵少争风吃醋,他一个和尚,该如何赢得美人青睐,一步步将她引到自己的陷阱中……”
明华裳放下茶点,说:“招财,我们走吧。”
招财正听得入迷,明明害怕却又忍不住继续听下去。她听到明华裳的话,茫然了一瞬,问:“娘子,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呢,您怎么就要走了?”
明华裳放下铜钱起身,理了理袖口的白色兔绒,低不可闻道:“都是编的,有什么可听的?”
明华裳穿好披风,很快下了楼,招财抱着手炉从后方追上来,问:“娘子,接下来要去哪儿?听说秀丽坊来了批新料子,在灯下看流光溢彩,每个角度颜色都不一样,专门供上元游玩穿的,我们要去看看吗?”
连环杀手被抓住后,女眷们终于敢出门了,东西两市的生意都热闹起来,如今所有成衣店、首饰店都推出新款,红红火火张罗新年和上元节的服饰。明华裳站在街头看了看,突然说:“先不去了,这里离清禅寺不远,我们去清禅寺看看吧。”
清禅寺就是那日普渡寺主持进长安讲经时落脚的寺庙,可惜长安众人早就忘了这些细节,招财叫来车夫,清脆地吩咐去清禅寺,她一边扶着明华裳上车,一边嘟囔:“娘子素来不信佛,今儿怎么想起去清禅寺了?”
是啊,一群年轻姑娘,闲暇时不去看衣服首饰,为什么要频繁往寺庙跑呢?明华裳若有所思,掩饰说道:“随便去看看。”
假和尚杀人是如今长安最热的话题,京兆府给出的说法合情合理,时间上完全行得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挖骨头。
或许是他们着急破案,没想到这些细节,也或许他们想到了,但压根不在乎。
抓到凶手就行了,管他为什么杀人,谁关心一个心理变态怎么想呢?
可是,明华裳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京兆尹已经定案,明华裳无法借助官府的力量,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查。这些日子她一直在长安中行走,去程思月、黄采薇在世时最喜欢去的地方,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明华裳今日本打算去程思月最喜欢的成衣店看一看,但明华裳在茶楼听到了说书故事,她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去清禅寺。
挖骨头绝对是凶手杀人幻想中很重要的一环,不解决这个疑点,她就没法画出能说服自己的凶手画像。前几天听明华章说,普渡寺内发现了用人骨制成的佛宝,只不过随着岑虎坠崖,所有骨头都摔成了碎片,没法再辨认了。
明华裳脑中模模糊糊划过一些想法,或许,她该去佛寺转转,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年关将近,佛寺的香火也跟着兴旺起来。明华裳到清禅寺时,里面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明华裳带着招财去大雄宝殿,佛像前,许多女子虔诚地跪着,许愿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平安,解签摊位前更是排了长长的队伍。
招财看着有些急:“娘子,平安符快没了,我们也赶紧去排队吧。”
摇出来的签不一定每个都是上上签,解签后,难免会有很多香客不满,这时候佛寺就会贴心地奉上平安符、转运符、远行符等物,助香客逢凶化吉,心想事成。
明华裳扫了眼格外抢手的解签摊位,说:“不急。我们先在大殿里看看。”
明华裳记得明华章说过,普渡寺主持来清禅寺时,讲经法会就设在清禅寺的正殿。明华裳绕着大殿缓步而行,努力在脑海里对照卷宗上的记录。
按卷宗所记,法会当天,普渡寺主持在大佛前讲经,普通香客坐在蒲垫上听,讲究些的香客在两边单间听。明华裳走到大殿两侧,果真看到了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香房。
明华裳叫住路过的沙弥,问:“小师父,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请问这些隔间能随便进吗?”
沙弥双手合十,对明华裳念了句佛,说:“我佛慈悲,当然可以。施主请。”
明华裳道谢后,进入单间查看。里面布置和卷宗上说的一样,最令明华裳失望的是,所有隔间都没有窗户,人进来之后,除非有穿墙术,否则不可能离开。
看来明华章的结论没错,要不是他实地考察过,确认无法偷偷离开,他不可能直接排除最符合明华裳画像的嫌疑人。
招财跟在后面进来,十分莫名其妙:“娘子,您累了吗?累了我们就回府吧,这里冷冰冰的,地方又小,坐着多难受呀。”
来礼佛,自然也不是冲着舒服来的。明华裳跪坐在蒲垫上,甚至还拍拍旁边,示意招财一起来:“来都来了,感受一下,坐吧。”
招财眉毛挑得老高,不情不愿坐下了。隔间前挂着一道姜黄色薄纱,坐在里面望外面,宛如雾里看花,眇眇忽忽,又如梦中参佛,真幻不明。
明华裳仰头看着前方高高矗立的大佛,和殿中来来往往,不知道在忙碌什么的芸芸众生,自言自语道:“这样看,佛好生庞大,人好生渺小。”
招财心里道了句了不得,玩笑道:“娘子,您最近越来越开窍了。先是破天荒主动练画,如今又看佛经说禅语,您该不会要变成才女了吧?”
明华裳白了她一眼,笑骂:“少贫,小心我这就和佛祖许愿,献祭了你,来换我余生青云直上,泼天富贵。”
招财整天嫌弃明华裳,早就习惯了,对此只是笑道:“若舍婢子一条命,能换娘子脱胎换骨,婢子求之不得。只是怕佛祖不肯做这种赔本的事。”
明华裳气得伸手去打她,招财笑嘻嘻地躲开。两人闹了一会,参佛的氛围荡然无存。明华裳找不到刚才看佛像的超脱感了,索性起身,对招财说:“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外面看看。”
明华裳本是出来观察一下角度,看看是否存在死角,发生像之前玉琼在天香楼做的那样,能瞒过所有人眼睛的视觉骗术。但走了没多远,外面吹来一阵寒风,佛殿内没有炉火,门又大敞着,越发冰冷袭人。明华裳被冻得站不住,打算回去找招财要手炉,她转身走了两步,奇怪地停住。
她又仔细看了看,确定自己的眼睛没问题,才快步跑回隔间。招财正在里面搓手,突然见明华裳回来,惊讶问:“娘子,怎么了?”
明华裳掀开薄纱,又放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道:“没看错啊,你今日穿着一身红衣,但为什么放下这层纱,从外面看像是穿了身橘色的?”
招财见明华裳像吃错了药一样反复折腾纱,默默起身:“娘子,您到底怎么了?”
在佛寺里,应当不至于撞不干净的东西吧?她怎么觉得二娘子脑子更不正常了?
明华裳摇摇头,她忽然想到什么,忙对招财道:“招财,你出去,看我身上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招财十分担心明华裳的脑子状况,但还是出去了。她看了一会,说:“还是原来那身呀,只不过褙子颜色艳了点,看着像是绯色的。”
明华裳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品红色宽袖褙子,脑海中倏地划过一道光。
原来黄色的纱叠上红色像橘色,叠上品红色像绯色。从外面看到的颜色,不一定是衣服的真实颜色。
她记得明华章说,符合画像的两个嫌疑人中,徐骥十月二十二日在青楼睡觉,卢渡在清禅寺听经,来时很多人看到了他,之后法会中也一直能看清卢渡的身形,因此京兆府排除了卢渡的嫌疑。
可是,有这层纱在,人脸只能模糊看到轮廓,衣服颜色也有偏差,那凭什么确定,隔间里面的人是卢渡呢?
招财觉得清禅寺有些冷,她们又不求签,待在这里没什么意思,她正要劝明华裳走吧,突然见明华裳从隔间里冲出来,抓住一个沙弥问:“小师父,十月二十二那日,你们寺里可在办法会?”
小沙弥被明华裳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点头:“是。我们住持和城外普渡寺主持相交甚好,那日邀请他来城里讲经。”
“那你可记得,来听经的香客中,是否有一个叫卢渡的?他大概这么高,长得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现在在国子监做博士。”
小沙弥哦了一声,看向明华裳的目光中充满了然:“女施主也是来找卢施主的?”
“也?”明华裳挑眉,问,“之前有人来问过他吗?”
小沙弥一脸无奈,道:“卢施主出身名门,文雅潇洒,精通佛法,在这一带很有名。经常有小娘子假借礼佛,来寺里偷看他。女施主,佛门乃清静之地,若卢施主无心红尘,您就是偶遇他再多遍也无济于事,望施主勘破心魔,早日放下。”
小沙弥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可见类似的事已发生过很多遍。明华裳做出少女怀春的模样,尴尬又不服气地笑了笑,问:“那最近卢博士来过清禅寺吗?”
“这么一说,卢施主确实很久没来过了。可能他最近有些忙,抽不开身吧。”
明华裳又问:“卢博士只在十月二十二日那天来过吗?那日他穿着什么衣裳?”
沙弥无奈,这个小娘子好生执着,以前那些姑娘听到这里,肯定不好意思问了,这个小娘子可好,竟然打破沙锅问到底,连卢施主的衣服也要问出来。
沙弥为难道:“施主,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小僧如何记得?”
明华裳有些失望,但还是不肯放弃,问:“那天他可曾带了随从?”
明华裳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这一点小沙弥倒很确定,没什么思索就说:“以卢施主的身份,出门自然会带随从。”
明华裳咦了一声,怀疑问:“你都不记得他穿什么了,怎么会记得他带了随从?”
沙弥无奈说道:“因为卢施主和住持关系很好,在寺里有专门的禅房,那日卢施主不想和外面的人挤,马车直接赶到了院子里,后来卢施主走时,小僧还曾帮卢施主牵马,所以才印象深刻。说起来,这里本就是卢施主的宅子,四年前捐给了佛祖,这才有了清禅寺。”
明华裳眼皮重重一跳,心脏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她立刻从袖中拿出程思月的画像,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沙弥看到画像,微微皱了皱眉,望向明华裳的眼神隐有怀疑。
之前明华章肯定派人来过这里,再加上前段时间死了人,恐怕沙弥对她起疑了。明华裳立刻做出骄纵之色,跋扈道:“她是我的情敌,我听说她经常偷偷来见卢博士,你们真的没有见过吗?”
原来是这个原因,沙弥看向明华裳的目光愈发一言难尽,摇头道:“清禅寺每日女客这么多,小僧实在记不清了。”
也是,卢渡是清禅寺的常客,这个沙弥都没印象了,何况一个生面孔呢?明华裳也不气馁,她收起画像,依然趾高气扬说:“我不信,带我去卢博士那日待过的禅房,我要亲自去看。”
“这……”沙弥露出为难之色,明华裳见状说道:“你们明明说佛祖普渡众生,一视同仁,怎么我想看看寺里的房间就不行了?”
这分明是两回事,沙弥对这种娇蛮任性的千金小姐没辙,只能合手行礼,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请随小僧来。”
沙弥颇有佛家风范,遇到胡搅蛮缠不嗔不怒,平静地在前方带路。招财连忙跑过来,惊讶地看着明华裳:“娘子,您做什么?”
明华裳不动声色瞪了招财一眼,压低声音道:“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说话,我自有成算。”
明华裳拿出捉奸的架势,气势汹汹跟在沙弥背后。等走到一间院落前,明华裳看到上面明晃晃的铜锁,表情有些开裂:“怎么上锁了?”
沙弥念了句阿弥陀佛,说:“小僧只说带施主来看,没说会带施主进去。”
明华裳深吸一口气,忍住,然后问:“那天卢渡来时,就落脚在这个地方?”
“是。”
“有女子进去过吗?”
明华裳的问题越来越过分了,沙弥低眉合手,并不回答。明华裳撇撇嘴,问:“那天他来清禅寺后,中途可曾出去过?”
“不曾。卢施主在禅房里休息,等法会开始后他就在大雄宝殿听经,散会后就登车走了,并不曾离开。”
类似的话京兆府肯定问过,明华章都问不出来,明华裳更不抱希望。她在周围转了转,不甘心地离去,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住,转身问:“那他的仆从呢?可曾离开过?”
沙弥怔了下,无奈道:“一个仆从,我们怎会注意到?施主,小僧还有许多功课要做,您若是没有他事,小僧就先走了。”
明华裳知道在沙弥眼里,她想必是一个刁蛮任性还一毛不拔的草包,肯定不耐烦接待她。明华裳装作一个恋爱脑千金小姐,不理会外界,一心盯着心上人的院子,等沙弥离开后,明华裳眼中的情愫却像退潮一样散去,只剩下冰冷。
招财忍了半晌,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娘子,您该不会看上卢博士了吗?这……卢博士出身范阳卢氏,倒确实是个好去处,但听说他今年都二十多了,年纪是不是有些大?”
明华裳没好气在招财脑门上敲了一下,说:“你可别乱说,他哪方面比得上二兄,我能看得上他?记得,回去不许和二兄说这些话!”
招财不知道该失望还是庆幸,叹气道:“知道了。娘子,不是奴婢多嘴,但您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不能事事都拿二郎君比。依奴婢说,前段时间江安侯府的世子就不错。”
明华裳仿佛听到了什么鬼故事:“你说谁?”
“江世子相貌堂堂,家世卓越,多好呀,我还担心他看不上您呢!您要是连江世子都看不上,非要找一个和二郎君相似的,那就只能选谢济川谢公子了。人家是陈郡谢氏,眼光估计更高,娘子,您虽然千好万好,但也要实际些。”
招财很隐晦地表达着她是个废材,别太眼高手低。明华裳哼了声,不服气道:“谁说不行,我偏要找一个二兄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