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是雷劈后新修起来的,美轮美奂,威严庄重。女皇高坐皇位,召新科进士入内觐见。梁王、相王等人站在屏风后,遥遥看着殿内景象。
等十二人入殿后,屏风后发出低呼声。无他,这一届进士郎未免太俊了,尤其是为首三人,相貌都十分出众,风姿气质各不相同。他们身着绯衣并排站在大殿上,和金銮殿交相辉映,清艳不可方物。
大家都向往着年轻英俊、才华横溢的少年郎,但事实上这两者很难兼得。取进士万里挑一,能上榜的许多都考了多次,民间有话“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往年进士里出一个年轻人都会成为社交场上的宠客,如今竟然一次出现三个少年人,更难得的是这三人长相都很出众。含元殿上的小宫女忍不住偷看,屏风后皇亲国戚们也激动起来,太平公主玩笑道:“以前听说有些绅族榜下捉婿,我只觉得胡闹,今日见到三位进士,我倒明白了。这样俊的少年郎,换我我也想抢。”
梁王笑道:“太平,你如今可是武家的媳妇,若是学那些士绅做派,定王就该吃醋了。”
太平公主的驸马定王站在一边,淡然含笑:“才俊如美人,我看着亦心向往之。陛下得此佳才,真乃大喜之事。”
魏王悠悠瞥了定王一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太平爱才又不是第一天了,在这方面,太平还真是专情。”
这话一语双关,爱才本该是褒义,但放在太平公主身上,还有另一重含义。
太平公主钟爱家世好还有才学的男子,她府中男宠便都是出身世家、能诗善赋之辈。这当然有现实因素,太平公主找男宠和女皇找男宠压根不是一个路数,她需要的是能帮她参谋政事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女皇那样纯逗趣的。
但谁也不好说这里面有没有念旧因素,因为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便是河东公之后,城阳公主之子,全长安闻名的世家才俊。
魏王这话挑拨之意昭然,居心实在不良。定王望着殿中女皇策问新科进士,仿佛没听到魏王的话。太平公主笑容淡了淡,脸色冷下来。
梁王及时出来圆场,笑道:“都是姑母的人才,朝廷未来的栋梁,我巴不得俊才越多越好呢。这三人长得可真好,我一个男人都看花了眼,不知道该看哪位了。”
梁王是女皇的大侄子,年岁最长,交友广阔,再加上长袖善舞,和李武两家所有人关系都不错。梁王说话,诸王公主都要给面子。
太平公主顺势转移话题,魏王也暗暗笑了笑,没再乘胜追击。
站在后面的郡王、郡主们这才敢喘气。最得女皇宠爱的太平公主、魏王一辈交锋,他们连插话的权力都没有。李裹儿站在太子夫妇身后,害怕地拽住了韦妃的衣袖。
韦妃暗暗给李裹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静,不要出头。李重润自然也看到了,他明白父母的顾忌,但此时此刻,还是让他觉得悲哀。
他是太子的嫡长子,正统规定的下下任皇位继承人,可是面对这种情况,连替自家人主持公道的能力都没有。
他看向前方的父亲和叔叔相王,毫无疑问姑母太平公主帮衬了李氏皇族良多,相王能在漫长的圈禁生涯中保住性命,父亲能从庐陵召回来做太子,少不了姑母的帮衬。可是,有人拿姑母的私事开玩笑,恶意刁难,太子和相王什至都不敢出头帮妹妹说话。
屏风后,女皇的策问渐入佳境,她询问时政、经义,三人俱对答如流,侍从都能看出来女皇很满意。
女皇此刻心情确实不错。她有意让玄枭卫进入官场,成为朝中暗钉,但科举毕竟以才取士,她最开始没想做这么过火,打算将人分散在录取队伍中。
但是,这三个少年的试卷远超她的预料,女皇喜出望外,便御笔一挥,大大方方钦定他们为前三甲。今日召入宫中觐见,他们也没有让她丢脸。
只可惜,有两人不太服管呐。
含元殿策问结束后,进士们鱼贯退出。接下来活动还有许多,骑马游街、祭拜孔子像、雁塔题名等等不一而足。女皇离开长安十五年,长安百姓早已忘了女皇的样貌,今年这一批新科进士就代表着女皇及她手下执政班子的形象。女皇有意大办,可以预想,这类后续活动还会有很多。
明华章拾阶而下,前方太监已殷勤准备起游街的事,明华章却不动,回首望向含元殿。
谢济川走到他身边,问:“看什么呢?”
这世上能人巧匠着实厉害,这么紧的时间,竟然真把含元殿建成了。明华章对这座宫殿并不陌生,早在天香楼时他们就见过含元殿了,可是画在纸上和身临其境,感觉完全不同。
明华章收回目光,说:“没什么。对了,韩颉的纸条,你收到了吗?”
谢济川拢着衣袖,望向正前方威严高大的阙楼,淡淡道:“收到了。”
“你看了吗?”
谢济川轻笑一声:“扔了。”
和他料想的一样。明华章毫不意外,问:“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排第三。苏行止暂且不论,你的策论,无论如何不该比我的差。”
“你这是在讽刺我?”
“不是。”明华章语气沉静,哪怕被人当面阴阳怪气,也没有露出丝毫不悦,“我在想,这个名次究竟是依据什么排的。谢济川,你和我说实话,你最后一篇策文是怎么写的?”
进士科考试内容有贴经、杂文,以及最重要的策文。贴经只贴大经,默写《礼记》、《左传》中的内容,杂文要求诗赋各一,策论却要写五篇。
从内容比重上也能看出进士科选取的真正标准。策文由考官对时下政、商、法、军、漕运、盐政等方面提出问题,考生引经据典作答。五篇策文要求的字数各不相同,其中最后一篇是压轴之作,乃重中之重。
谢济川非常从容地拂了拂长袖,理直气壮道:“没写。”
明华章心里已经有预期了,听到这话还是怔了下:“没写?”
“是啊。”谢济川说,“韩颉把最后一道题目拱手送人,我自己知道我没看,可是阅卷之人如何知道?若是被他们误会我看了题目才写出这篇文章,那策论无论写得多好,都是别人施舍来的。我宁愿不要。”
明华章默默看着他,心中复杂难言。
他早知谢济川恃才傲物,但没想到他骄傲至此,为了怕被人误会作弊就不答?
亏他做的出来。
话已经说到这里,谢济川也顺势问:“你呢,最后一题写了吗?”
“当然写了。”明华章道,“拿到纸条当夜我就将其烧了,我问心无愧,有什么不敢写的?”
谢济川挑眉,似笑非笑问:“你就不担心,那位误会你的策论是看题后写出来的?”
“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无愧于心。外人怎么看是他们的事,但我既然参加了科举,就要尽力而为。”明华章说完,顿了顿,道,“我想,她应当也心如明镜,一清二楚。”
“嗯?”谢济川察觉不对劲,追问,“什么意思?”
“你就没有想过,那张纸上,到底写着什么吗?”明华章眸光悠远,遥望着丹凤门,道,“贞观朝时,科举取士还只是虚名,录取多参考名望,考中者多是望族子弟、官员之后,但她执政后,大力推行以文章诗赋取士,想出了涂名阅卷、由专人誊抄考卷以免主考官认出字迹等等举措。你真的觉得,她会在科举前泄露考题吗?”
谢济川挑眉:“你是说……”
“那张纸上,想必并不是考题,而是某些史料。”明华章叹息,“如果以为有了考题后就可高枕无忧,心安理得等着及第,想必压根不会被录取;如果拿到纸条后认真研究上面的内容,私下查相关史料,自然便会明白她想要看到什么方向的策论;但如果拿到纸条后压根没有看,即便文章写得再精彩,论证再缜密,方向上也是错的。”
典籍只有那么多,但哪怕根据同一条经典议论,写出来的文章也必千人千面,思路很难巧合。明华章不知道在女皇眼里他的策文水平如何,但显然,不会是女皇想要看到的。
他没有看那张纸条,他心里明白,女皇心里也明白。原来他们三人真正的考验不是科举,而是那张纸条。
指鹿为马的招数虽然臭,可是十分好用,能极大筛选出怀有异心的、服从度不高的臣子。无论明华章和谢济川因为什么原因阳奉阴违,都不可否认,他们对女皇没那么死心塌地。
这场万众瞩目的科考背后,其实是一场秘而不宣的忠诚度测试。科举名次,便是忠诚程度排名。
苏行止是最终优胜者,他看了纸条,事后没有沾沾自喜或骄狂自傲,依然用心准备,靠真才实学赢得女皇认可。明华章没看,无论才学水平怎么样,态度首先就差了一筹。谢济川压根不写,那就更不说了。
所以,从女皇的角度来看,这个排名十分公正,他们实在没什么可喊冤的。
谢济川慢慢哦了一声,眯眼道:“明白了,韩颉这厮又算计我们。”
明华章没接话。输了就是输了,棋差一着,怨不得别人。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他虽然不喜欢苏行止,但依然承认苏行止靠的是真才实学,明华章无话可说。
两个绿衣太监垂着手来请:“两位进士,游街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明华章和谢济川自然而然停了话,一前一后往丹凤门走去。
丹凤门是大明宫正门,高达三十丈,巍峨高耸,气势雄浑,背面与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遥相呼应,正面五个门道一字排开,盛世帝国的威压扑面而来。
此刻一群绯衣青年骑着高头大马从城阙深门中走来,为首三人面容俊秀,气度风流,夹道两侧的百姓静默片刻,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
礼闱新榜动长安,九陌人人走马看。男子们羡慕这三人一日成名,意气风发,长安小娘子们则在疯狂打探进士前三甲是谁,哪里人士,可曾婚配?
很快几位新科进士的身家就被扒了个底朝天。大家知道今年的前三甲除了相貌好,家世也可圈可点,尤其一位是镇国公府公子,一位是谢家嫡长子,并且三人都未成婚后,热情越发高涨。
朱雀街旁的酒楼二楼上,任遥凭栏远眺,看着不远处热闹的进士游街,叹道:“看这景象,不至于一日声名遍天下,至少也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了。同样是进士,为何武举就无人问津呢?”
江陵嗤了声,说:“这不是还有我们记得吗?祝贺你,成功考中武举。你应当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武状元吧。”
“便是把文科都算进来,任姐姐都是独一份。”明华裳兴致勃勃问,“任姐姐,兵部怎么说,你已经通过武举,接下来会给你授官吗?”
任遥轻嗤一声,说:“别做梦了。太平盛世要武将本就无用,我还是个女人,恐怕比榜上的花纹都点缀。兵部那群老古板一个比一个在意尊卑,授官没听说,倒是他们把消息递给我祖母了。”
“啊……”明华裳为难,“那任老夫人怎么说?”
任遥冷冷一笑,看表情也能猜到任老夫人的态度不会好。明华裳和江陵一起沉默了,这时候楼下游行队伍走近,明华裳有意转移任遥的注意力,故意惊喜道:“你们看,进士来了!哇,状元今日好好看!”
今日放榜,街上早就有人穿街走巷卖香囊、荷包,明华裳也应景买了两个。她发自真心替苏行止高兴,苏行止出身真正的寒门,却能在科举上击败勋贵和世家之后,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如此成绩,便是再怎么庆祝也不为过。
明华裳正打算随大流将香囊扔给状元,但兴许是她刚才那一嗓子太嘹亮了,队伍走过他们这座楼时,明华章突然抬头,准确地望向她。
明华裳愣住,手里的香囊一下子烫手起来。而谢济川感觉到明华章的动作,也跟着看过来。
秋日的阳光极其灿烂耀眼,风仿佛都慢了下来。明华裳呆立当场,遇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严重的翻车危机,而江陵还傻愣愣地走上来,问:“你怎么不扔呀?扔不动吗?你说想给谁,我帮你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