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师回王府时,夜已经很深了。她来不及换衣服,赶紧先去看赵子诰。
赵子诰已经睡着了,他今天一整日都没有见到娘亲,委屈地直哭。奶娘好容易把他哄睡着,但是赵子诰睡得并不踏实,眼睛半合着,时不时抽一声,嘴里还塞着自己的小拳头,看起来可怜极了。
唐师师瞧见心都化了,她围在赵子诰床边,轻声哄他入睡。赵承钧看了半晌,手又开始难受:“他怎么含着手睡觉?”
依赵承钧的想法,他想把赵子诰的手拉出来,但是唐师师用杀人般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低声威胁道:“你敢!都这么晚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他还是个孩子,想含就含着,你管什么?”
行吧,赵承钧无话可说,默默忍了。赵子诰似乎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在唐师师的拍打下慢慢舒展眉心,彻底睡着了。
唐师师放下心,她蹲了太久,起身时腿麻,身体险些摔倒。赵承钧从后面扶住她,正要说什么,被唐师师眼疾手快捂住嘴:“嘘!”
赵承钧挑眉,十分无奈,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唐师师小心翼翼地放开手,轻声嘱咐丫鬟婆子:“好生照看小郡王,如果他醒了,立刻来叫我。”
“是。”
唐师师安排完儿子的事后,才放心地往外走。她回到和赵承钧居住的正殿,坐在榻上,立刻觉得浑身脱力。
太累了,以前她还羡慕那些可以去宫里过年的王孙贵族,现在想想,哪如在自己家里好好吃一顿。赵承钧见唐师师累得脸色苍白,过来握住她的手,问:“很累吗?”
“嗯。”唐师师说着偏头,将脑袋放在赵承钧肩膀上,问,“感受一下,重不重。”
赵承钧失笑,抬手按住她的太阳穴,缓慢打转。赵承钧说:“今日虽然是正日子,但毕竟穿的是常装,还不算隆重。等明日朝贺,要穿全套大衫霞帔,光头上的九翟冠就有四五斤,那才叫累。”
唐师师眼前一黑,脖子仿佛已经开始痛了。唐师师问:“每年元日都要这样吗?”
“嗯。”赵承钧应道,“不过我已经十来年不在京城了,现在朝贺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
唐师师啧声,忍不住道:“何必呢?明明是过年,却像上刑一样,皇帝累臣子也累。大家都舒舒服服在家里休息,这样不好吗?”
“古时传下来的规矩,没法改了。”赵承钧叹气,“在其位谋其政,谁让他们是君臣呢?既然享受了百姓的供奉,自然就要尽到君主和臣子的职责。”
唐师师其实也只是抱怨一两句,明日一早,她依然会乖乖爬起来参加朝会。元日大朝贺是一年最重要的礼节,许多七老八十的臣子走路都颤颤巍巍,也要硬撑着去参加朝贺。这对天下人来说是荣耀,即便累得要死,也被视为光荣。
赵承钧看了眼时间,对唐师师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换衣服吧,今日早点睡觉,明日恐怕还有的折腾。”
唐师师有气无力应声,废力从塌上爬起来,去净房卸妆沐浴。等唐师师收拾妥当后,已到丑时。
唐师师头发还是半湿的,她窝在床上擦头发,赵承钧从后面走来,接过她手中的巾帕,问:“还没干?”
唐师师回头见是他,放心地靠在赵承钧身上,说:“嗯。我头发留了这么长,哪有那么容易干。”
赵承钧刚刚去沐浴,现在已经换了中衣。他本来打算给唐师师擦头发,结果唐师师毫无正形地靠在他身上,赵承钧没法下手,无奈道:“坐好了,头发还没干。”
唐师师才不管,她躺在赵承钧臂弯里,闭上眼睛,越躺越舒服。赵承钧这样腾不开手,只能将她放在自己膝上,挽起她的头发轻轻擦拭。
唐师师闭着眼,说:“今天我遇到皇后了。”
“嗯?”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叹。”唐师师叹道,“她和我同岁,进宫也是前后脚。现在她才二十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承钧想到皇帝皇后那桩糊涂事,淡淡道:“她没有做错什么,要怪就怪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吧。明明在宫外可以嫁好人家,偏偏要进宫。她比皇帝大了六岁,成婚时皇帝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简直荒唐。”
帝后大婚时,姚沛儿十三岁,皇帝七岁。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太儿戏了,但是姚太后一意孤行,执意要捧娘家,内阁只能让步。皇帝和皇后都是孩子,圆房自然是圆不了的,但是众人并没有放在心上,这种事情水到渠成,等皇帝再大一大,就懂了。
这样一等,就是七年。如今皇后二十岁,皇帝十四。十四岁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皇家的男孩懂得还尤其早。但是皇帝和皇后之间,却陷入了一个怪圈。
皇帝依然把皇后当姐姐,却开始宠幸其他宫女。贵妃便是个小宫女,三天内被皇帝提拔起来的。皇后姚沛儿,渐渐活成了宫里的一个笑话。
要赵承钧说,这件事谁都没有错,要怪就怪姚太后和南阳。十三岁的小孩子本来就不该成亲,是大人利益熏心,害了姑娘一辈子。
唐师师听到这里,睁眼瞭了赵承钧一眼,笑道:“你也比我大了七岁。说起来,比皇帝和皇后相差还大呢。”
赵承钧表情不变,一派正经道:“这怎么能一样?”
唐师师忍着笑,重新闭上眼睛,不去看赵承钧的表情。赵承钧手里握着妻子绸缎一样的黑发,美丽娇俏的妻子正躺在他膝上,赵承钧心中渐渐变得柔软,问:“你不喜欢?”
唐师师装听不懂:“喜欢什么?”
“你说呢。”
“那自然是喜欢的。”唐师师煞有介事地说道,“虽说皇后温柔善良,可怜可亲,但是皇帝毕竟太小了。十四岁的少年不适宜纵欲,为了皇帝日后的身体和子嗣着想,这个年纪不宜沉迷后宫。”
赵承钧慢慢眯眼,唐师师明知道他并不是问这些。他静静看着唐师师,唐师师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眼睫毛却悄悄颤动,显然在偷看赵承钧的反应。
赵承钧点点头,说:“你说的对。年轻时要克制自己,这些事适合年纪大了之后做。”
赵承钧说着去挠唐师师的腰,唐师师噗嗤一笑,赶紧爬起来,说:“好了,明天还要朝贺,该睡了。”
唐师师怕痒,一边往后躲,一边试图推开赵承钧的手。赵承钧哪能让她逃走,他握住唐师师手腕,稍微用力就将她推倒在床铺上。唐师师头发凌乱地散在被子上,还没等反应过来,眼前就压上一个人影。
唐师师脸红了,手心推在赵承钧的胸膛上,欲言又止:“明天还要早起呢。”
“本来,我确实打算让你好好睡的。”赵承钧似笑非笑,眼睛中仿佛烧着一把火,明亮逼人,灼的人无处可避,“不过现在看来,你有精力的很。”
上元节。
秦淮河畔,十里灯火连绵。年轻的姑娘相伴在河边放灯,荷花灯摇摇晃晃,悠悠飘远,这时候一艘花船划过,荷花灯被船桨带出来的水波撞得倾斜,最终险险稳住,颤巍巍朝远处飘去。
灯火浪漫,影流千户。今日的秦淮河仿佛被人洒上了一层金粉,冷而艳,媚而傲。
在秦淮河风光最好的地段伫立着一座揽月楼,是皇家禁苑。揽月楼几日前就被锦衣卫戒严,今日防守更是达到顶峰。好奇的文人墨客坐在花船上,看到对岸的楼阁灯火通明,灿烂辉煌,穿着金缕玉衣的宫娥跑来跑去,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天宫。
姚太后兴致高,携帝后来秦淮河逛灯过节,与民同乐,众多命妇宫眷随行。这是唐师师第一次看到金陵的上元节,金陵的冬和西平府、临清都不同,吴侬软语,天水交映,别有一番风味。
姚太后见唐师师看楼下的船灯,笑道:“靖王妃,金陵的灯会,和西平府不同吧?”
“是呢。”唐师师笑着回道,“妾身只恨自己眼睛少,看都看不过来了。”
姚太后听到开怀大笑。旁边有女眷凑趣,打趣道:“莫不是在西北时王爷亏待王妃,不让王妃出去看灯?要不然,王妃怎么会嫌眼睛不够用呢。”
今日上元节,家宴的感觉更浓些,姚太后带着女眷在楼上看灯,皇帝陪在皇祖母身边尽孝,赵承钧也来了。赵承钧听到,看了唐师师一眼,淡淡笑道:“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她有孕在身,我担心万一,便不让她出门。没想到,她记仇记到现在。”
众人一起笑,唐师师佯怒道:“王爷,妾身什么都没说,你倒恶人先告状。王爷这样可不厚道。”
赵承钧眼眸含笑,纵容地看着她道:“好,是我管太多了。等以后,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姚太后虽然还笑着,但是眼中的光慢慢变淡。夫妻相处是瞒不过别人的,唐师师虽然在抱怨赵承钧,可是语气亲昵,态度自然,可见夫妻感情十分融洽。
在场这么多女眷,有谁敢当众这样和丈夫说话?唯独唐师师,毫无犹豫。
姚太后原本盼着自己的人得宠,好从赵承钧身边刺探消息。但是唐师师真的和赵承钧浓情蜜意,姚太后又不痛快了。
姚太后回头,见皇帝趴在栏杆边,被一众太监围着,对楼下花灯指指点点,玩的不亦乐乎。姚太后再看姚沛儿,像个木头人儿一样,呆呆地坐在屋里,许久不见她动一下。
姚太后说不出的窝火。她含笑对皇帝招招手,把皇帝从栏杆边召到自己身边来,然后握起姚沛儿的手,将皇帝和姚沛儿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说:“哀家平生最放下不下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靖王。如今你们靖王叔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哀家了却一桩心事,只愁你们两个了。你们靖王叔家的堂弟马上就要一岁了,改日让靖王妃抱到宫里来,你们多抱抱,也好早日给哀家生个重孙。”
皇帝是十四岁的少年,正是精力充沛、热血叛逆的时候,哪耐烦听这些话?他从姚太后手中抽回手,敷衍道:“朕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七年他一直说知道了,却从没履行过!姚太后忍着气,继续笑道:“皇帝,你不能光说不做,糊弄哀家这个老婆子。你多和你靖王叔学学,勿要整日风风火火,不务正业。”
皇帝七岁登基,还没懂事就失去了父母陪伴,还有一大帮子宫女太监伺候着,脾气早被惯得骄纵不堪。他听到姚太后说他“不务正业”,立刻拉下脸,硬邦邦说道:“朕不务正业,不知太后看来,什么是正业?”
皇帝说完,不等姚太后说话,就一转身出去了。
阁楼上的气氛尴尬,姚沛儿更是难堪的坐都坐不住。片刻后,唐师师笑道:“皇上心性耿直,孩子脾性,这是跟太后娘娘赌气呢。”
姚太后勉强笑了笑,顺着台阶说道:“他呀,非要气死哀家才甘心。”
唐师师回道:“太后这话说得没道理,皇上正是亲近太后,才会和娘娘说这些赌气的话。”
有唐师师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劝慰,姚太后的脸色逐渐好看起来。姚沛儿坐在这样明亮的灯光下,觉得自己仿佛缩成了一个芥子,小的找都找不到。
赵承钧眼睛扫过周围,将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下。他敛下眸子,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皇帝在太监们半是劝半是求的劝说下,回来和姚太后道歉。当着众人的面,姚太后没有给皇帝脸色看,只是淡淡笑着道:“你们是年轻人,在楼上陪哀家这个老太婆太憋闷了。哀家也不拘着你们,皇帝带好锦衣卫,去附近看看灯吧。不过不要走远,注意安全。”
皇帝闻言喜上眉梢,忙不迭应了。他应下后,姚太后不紧不慢看了姚沛儿一眼,道:“皇后,你也去吧。”
皇帝脸上笑容微顿,姚沛儿其实不想去,但是姚太后发话,她不敢违逆,只能站起来,垂头道:“是。”
姚太后开了这个口后,之后做戏做到底,让赵承钧和唐师师也去了。热闹的楼阁转瞬空了一半,赵承钧小心护着唐师师出门,并没有注意到,王府队伍中少了一个人。
周舜华避开靖王的侍卫,在阴影处躲了一会,又重新走上阁楼。她身份低微,除了节日庆典,根本找不到机会面见姚太后。今日上元节,就是周舜华最后的机会。
姚太后毕竟年纪到了,打发走闲人后,就闭目靠在软榻上歇息。冯嬷嬷跪坐在脚踏上,轻手轻脚给姚太后捶腿。
“娘娘难得开心一次,为什么把人都打发走了?”
“皇帝出宫一次不容易,让他们开心一会吧。”说着,姚太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皇帝和皇后……唉,真是愁死哀家了。”
涉及到皇后,冯嬷嬷也不敢多说。这是姚太后的家事,再如何麻烦,都轮不到冯嬷嬷这个外人插嘴。
冯嬷嬷继续给姚太后捶腿,说:“娘娘放心,皇上待皇后越来越亲密了。最迟明年,您就能抱上重孙。”
姚太后冷笑一声,显然并不认同。姚太后闭着眼,悠悠道:“罢了,哀家还能多撑几年,还有时间。就是不知道唐师师这个棋子,能发挥出多大作用。”
姚太后合着眼想靖王的事,正想的入神,外面忽然传来吵嚷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想进来,被太监拦住了。
姚太后眼睛撩开一条缝,不悦道:“谁呀?”
冯嬷嬷给宫女示意,没一会,宫女回来,垂首道:“是靖王府的周侧妃。她说有很重要的事情禀告太后娘娘。”
“是她?”姚太后挑起一边眉毛,颇为意外,“她来做什么?罢了,让她进来吧。”
宫女应诺。没一会,周舜华从外面走进来,一进门就给姚太后行跪拜大礼:“妾身失礼,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治罪。”
周舜华去而折返,绝不是为了请罪,姚太后宣她进来,也不是为了听她说千篇一律的套话。姚太后问:“你不是随靖王妃去楼下看灯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周舜华双手贴地,额头紧紧靠在手上,说:“妾身本不该搅扰太后娘娘休息,但是这件事兹事体大,妾身实在没办法,只能强闯娘娘的休息之地。请太后看在妾身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妾身一命。”
“哦?”姚太后从塌上坐起来,慢悠悠扶在搭手上,问,“什么事?”
“靖王妃的事。”周舜华说着,再次深深叩首,“太后明察,唐师师已生二心,不堪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