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z身姿挺拔,容貌清隽,他站在门口等程瑜瑾,其他人都暗暗看他。程瑜瑾穿戴整齐后,两人一同告退,掀帘子出去了。
二人走后,寿安堂仿佛空了一半。阮氏和庆福郡主各有心思,她们站了一会,看到程老夫人露出疲态,趁机告退。
两个儿媳都带着人走了,暖烘烘的屋里只剩下程老夫人。程老夫人这时候终于显示出这个年龄老人的衰态,她靠在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
程老夫人的陪嫁张嬷嬷轻手轻脚走近,给程老夫人腰后塞了个枕头,轻声问:“老夫人,您怎么了?”
沉默良久,就在张嬷嬷以为程老夫人不会说话的时候,程老夫人拖着长长的音调说:“他都已经十九了,一转眼,十三年了。”
张嬷嬷也沉默,程老夫人虽然没说姓名,但是张嬷嬷是三十多年的老人,哪里能不知道程老夫人的心结。这么多年下来,小薛氏几乎成了程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张嬷嬷停了一会,低声劝:“老夫人您且放宽心,她就是再得宠,终究您才是妻,她终身都是外室。再说,小薛氏都死了四年了,您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再多男人的宠爱,再出息的儿子,也要有命享受啊。”
程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睁开眼皮,一双眼中满是恨意:“我就是气不过。当初她们薛家清名誉满天下,而我娘家只是个暴发户,要不是薛家卷入朝廷斗争中被牵连,举家流放,程家也不会看上我。侯爷和小薛氏青梅竹马,十二三就定下婚约,只等着小薛氏及笄就成婚。结果,在成婚前夕,薛家出事了,公公婆婆不敢得罪杨家,就只能赶紧断掉和小薛氏的婚约,匆匆向我们家下聘。我知道,从一开始,侯爷他就是不愿意的。”
张嬷嬷跪在程老夫人手边,叹气道:“老夫人……”
“没事,这么多年了,我早看开了。这些情情爱爱都是虚妄,赶紧生下儿子立足才是正事。成婚后他对我虽然不冷不热,但好歹给我颜面,没往家里领那些莺莺燕燕。两儿一女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就够了,我也不和他心里的青梅争。可是我没想到,都过了二十年,他竟然硬是找到了小薛氏,还把她领回来了!”
程老夫人冷哼,建武九年,程瑜瑾程瑜墨这对双胞胎刚出生不到半年,程老夫人还沉浸在当祖母的快乐中,四月一天,程老侯爷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孩子,说那是他和小薛氏的血脉,刚刚六岁,还要给那个孩子上族谱。程老夫人看到时十分怀疑,那个孩子长得极好,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举手投足比她的亲生儿子还有规矩。这样的孩子,会是流放边疆,举目无依的小薛氏能养出来的?
程老夫人怀疑,她有私心,再加上怕程老侯爷中了仙人跳,便压着不肯让那个孩子上程家族谱。可是程老侯爷却难得强硬,一口咬定那是他的血脉,他在外面偷偷养了许多年,孩子虽然衣食无忧,但不能总是流落在外,故而带回来认祖归宗。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一直怀疑程元z的身份,他是小薛氏的儿子没跑,但是不是程老侯爷的,未必。小薛氏长得好看,一个弱女子流放到边疆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遭遇。指不定这是谁的儿子,被小薛氏栽到程老侯爷身上。偏偏程老侯爷还傻,当真将母子二人都接到京城,替别人养儿子。
时隔多年,程老夫人见到了小薛氏,小薛氏的脸颊和手不复细腻,可身上那种温雅宁和的劲,一如往昔。程老夫人因为嫉妒和怀疑,死活不肯让小薛氏住在侯府,程老侯爷只能将母子二人养到外宅,一应用度都从自己的私账走。程老夫人这些年拼命克扣程老侯爷的银钱,也是见了鬼了,小薛氏那个儿子依然养的光明磊落,举手投足都是富养起来的气度,还请了西席,一路科考考中了进士。
程老夫人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这个葬良心的,这些年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钱,供了一房外室不说,竟然还将外室的儿子供成进士。我儿从七岁就压着他读书,平时没少打也没少骂,结果连给童生都考不上!”
程老夫人骂的是世子程元贤,张嬷嬷不好多说,只能宽慰:“老夫人您急什么,科举是给没门路的寒门子弟准备的,世子爷有爵位在身呢,何苦去受那份罪!再说我们是勋贵家,自有祖宗留下来的荫蔽在,何必转而投文?”
“文不成武不就,就知道每天和那些小妾厮混,气死我了。”程老夫人说起大儿子就忍不住骂,然而张嬷嬷也只是听听罢了。别看程老夫人骂的厉害,庆福堂堂一个郡主,房里怎么能有那么多通房小妾?还不是程老夫人心疼儿子,塞过去的。
张嬷嬷笑道:“世子爷还年轻,玩心大,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上进了。再说,您不是还有二老爷吗。”
“老二确实勤勉,从小就比他哥哥听话,这么多年也勤勤恳恳的。”程老夫人说到二儿子脸上有些笑,可是很快又皱起眉,“就是他那个媳妇,走路柔柔弱弱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看着就不上台面。连她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瞧瞧大姑娘,不是一样的双胎姐妹,可是在庆福膝下养,就是比老二家的大气懂事。唉,可惜,这么好的一颗棋,这次一退婚,多半毁了。枉我捧了她这么多年,就指着她长脸,嫁个好人家,日后提携父亲弟弟。靖勇侯多好的前程,可惜了。”
这话张嬷嬷就不好接了,大姑娘这些年是标杆一样的存在,凡事只有有大姑娘在,不必多想,第一绝对是大姑娘的。相比之下,二姑娘程瑜墨就平易近人许多,更受兄弟姐妹们欢迎。
然而这些和张嬷嬷一个家奴是没什么关系,依她看无论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她高攀不起的存在。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了会什么,说:“靠女儿是行不通了,莫非以后,当真让程元z成为程家顶梁柱?他一个外室子……”
程老夫人想起这个就气不顺,然而子弟出息不出息,一冒头就能看出来。程元贤人已到中年,官职还不如十九岁的程元z大,就连阮氏时常念叨的功课出众的程二爷,和程元z一比,也差远了。
程家全族男子打包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程元z,程老夫人当然不甘心,然而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老夫人,您年纪也不小了,孙女都要成婚了,您还纠结年轻时的事做什么?小薛氏已经病死许多年,曾经的外室子也成了程家官职最高的人,您就是不笼络他,也不能把九爷往外推啊。”
程老夫人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小薛氏在建武九年病死的,她也是能熬,硬是撑着看到程元z高中进士,才肯撒手。说来也巧,就是那一年,薛家案平反了。小薛氏死前听到儿子高中,听到娘家平反,实在是死而无憾。若我那两个儿子能有程元z这等际遇,让我死,我也甘心。”
“哎呦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张嬷嬷连忙冲地上呸呸了两声,说,“老夫人可不兴说这种丧气话。要老奴说,您要想控制九爷,有的是法子。别的不说,九爷如今还没娶妻呢,他再怎么难耐,还不是要仰仗您来说亲。”
程老夫人冷笑一声:“这可未必。若我想拿捏他的婚事,恐怕侯爷就第一个不允。不过说来也奇,侯爷把这个半路来的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疼,为什么没张罗着给他娶妻纳妾呢?他今年都十九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级,儿子都该有了。”
说到这个张嬷嬷也不知道,程老夫人奇怪了一会,说:“罢了,等改日侯爷在,我去试探试探侯爷的意思吧。”
张嬷嬷应了一声,她有些犹豫,问:“老夫人,那大姑娘的事……该怎么办?”
程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盯着一旁的香炉,过了一会,说:“再看看吧,先放出是霍家毁约的消息,看看有没有好人家上门向大姑娘提亲。如果没有……那这个孙女,只能当做白养了。”
实在是残酷,多年尊贵的嫡长孙女待遇,说倒塌就倒塌。然而张嬷嬷除了在心底叹息一声,也不打算做些什么。高门大院里各有各的前程,说到底,大姑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程瑜瑾被“有事”,早早出了门。她走在程元z身后,实在无聊,抬高声音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程元z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说:“你看起来一副精明相,依现在看,脑子也没多好使。”
这一句话就刺激得程瑜瑾想骂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她九叔,好歹算是个长辈,只能勉强忍住:“谢九叔夸赞。不过九叔凭什么说我脑子不好使?”
程元z心想简直愚不可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程瑜瑾竟然还没反应过来。程元z神色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漫不经心:“那些女眷个个存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你留在屋里,还能做什么?”
短短一个照面,程元z对程家内宅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庆福郡主事不关己,阮氏圈圈绕绕另有心思,而程老夫人还是个一心买女儿的。她们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留的?
这些话程元z不会说,他是个非常在意界限的人,换言之,生来冷漠。别人如何,与他何干?他刚刚对程瑜瑾说的那句话,已经是多年来仅有的提携。
程瑜瑾立即听懂了程元z的意思,程元z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程瑜瑾低头,看着雪花一粒粒飘到大红斗篷上,又很快消融。程瑜瑾安静了一会,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雪一样,远远看着洁白漂亮,可是走近了,什么都没有。”
程元z讶异,停下来看她。程瑜瑾扭头看着回廊外浩浩荡荡的风,将雪粒吹的四处飞舞。她的侧颜映着雪,几乎比雪都要晶莹剔透:“我当然知道留下来会很难堪,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好好笼络母亲和祖母,不用日后,明天我就会过不好了。”
程瑜瑾伸手去接雪,她大红的披风映在灰蒙蒙的回廊上,出奇耀眼。程瑜瑾回头对程元z笑了笑:“九叔恐怕没法理解吧,你虽然是庶子,但一出生就有父母爱护,事事为你打点,等你长大,你还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所以你怎么能理解,那种无路可走,却必须走出一条路的心情呢。”
程元z听到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无路可走,却不得不走。
他怎么会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