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宵要去无忧城的消息传出去后,众人听到,全都露出诧异之色。许多官员立即上奏:“陛下三思。无忧城虽然独立于魔界,但毕竟是魔族领地。如今前线战况胶着,大战一触即发,您若是这个关头去无忧城,一旦消息泄露出去,恐怕会引来魔族觊觎。”
“请陛下三思。”
凌清宵如何不知道这样做不妥当。他倒并不担心危险,以他如今的修为,无论无忧城还是魔族,都不能奈他何。他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坎。
打探消息分明可以让属下代劳,天宫政务繁琐,大战前线也离不得人,这些事情才是他的任务。他怎么能抛下正事,去无忧城浪费时间?
别说臣子,凌清宵自己都觉得他疯了。那天洛晗说出来后,他如同鬼迷心窍一般答应了。等她走后,凌清宵许久都没法理解自己。
他到底在做什么?
然而说出来的话凌清宵不会反悔,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凌清宵说:“区区无忧城主,不值一提。本尊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
洛晗要去无忧城,除非凌清宵亲自出马,否则他不放心将洛晗交给任何人。万一天道在路上出现什么岔子,那可不是小事。
至于深入魔族地域、可能遇到危险等事,从一开始就不在凌清宵的考量范围内。
臣子们见凌清宵语气坚决,不敢再劝,只能加急为凌清宵安排护卫。然而凌清宵连护卫都不愿意带,最终,他只带了寥寥十人,轻装上阵。
三清天的臣子愁都要愁死了,天帝御宇多年,一直冷静理智,为何突然任性起来?天宫一派愁云惨淡,凌清宵不做理会,加急工作好几天,将要紧政务安排好,强行腾出一段空档来。
凌清宵不欲兴师动众,出行尽量低调。他自己无所谓,却不敢让洛晗冒险。如今毕竟在战时,洛晗身份特殊,她的实力也没有强到足够自保,还是隐蔽些为好。
出发那天,凌清宵等在门口,洛晗出来看到他们,很自然地向凌清宵跑来。
“我好了,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太熟稔了,仿佛和凌清宵相识良久。身后的侍卫怔了怔,凌清宵自己也怔住了。
他眼前又飞快地闪过片段,两边是精巧纤细的宫殿,他站在门口,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侍女。身后的门吱呀一声,他随之回身,都没有看清人,便熟练地接住对方。
她亲昵地握着他的手,说:“你等久了吗?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凌清宵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但是她的身形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凌清宵站在重光殿前的玉砖上,看到洛晗朝他跑来,身形无限和刚才的片段重叠。
然而幻想到这里戛然而止,洛晗并没有扑到凌清宵身边,而是停留在一步远的地方。凌清宵猛然回神,暗暗纳罕,他这是怎么了?
凌清宵掩饰住自己方才的恍惚,说:“无妨,是本尊来早了。天……”
凌清宵都没说完,洛晗抬头,用力瞪他。凌清宵想到他们先前的约定,强行改口,道:“洛晗姑娘,请。”
虽然凌清宵已经将接下来一路安排好,但终究小心为上,他们路上总不能以“天帝”、“天道”相称。凌清宵在洛晗的强烈要求下,改为叫她的名字。
凌清宵说出“洛晗”这两个字的时候,倏的生出一种恍惚。仿佛这是一个无比熟悉,却又从未听闻的名字,他身体的什么地方,一直在暗暗呼唤这两个字。
洛晗虽然不满他称呼他为“洛晗姑娘”,但是凌清宵肯叫她名字,就已经是难得的进步。洛晗也不细究,说:“我们这就走吧。”
凌清宵点头,示意洛晗先走,他随后登上飞行法器,侍卫们殿后。洛晗之前一直觉得天宫很有钱,现在她意识到,不是错觉,天宫确实非常有钱。
天帝微服私巡,所乘坐的飞行法器无论从速度还是舒适度,都飞跃了好几个层次。这个法器从外面看着不大,没想到里面空间十分广阔,休息、办公、议事、修炼等区域应有尽有,该有的娱乐设备也一样不少。
当有钱人真好。
洛晗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她回自己房间休息,一路上无人打扰。如今没有凌清宵逼她学习,她竟然连续玩了一个时辰平板,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
可能是被管习惯了,如今突然重获自由,她居然不适应了。洛晗处理完今天的日常任务,在各个界面点了一遍,实在无聊,就去外面找凌清宵。
这些年两人形影不离,洛晗已经习惯了凌清宵的存在,突然剥离,她自己就适应不了。
凌清宵正在书房里批奏折。他的房间是个宽敞的套件,修炼室、寝室、书房一应俱全,只不过对于凌清宵来说,他会用到的唯有书房而已。
他落笔中,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敢来打扰他的人没几个,而敢在这个点来的,那就唯有一人了。
凌清宵无奈,收起奏折。他放笔的时候,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凌清宵,你在吗?”
凌清宵挥袖,门自动打开。他起身,走到外间,问:“天道专程前来,所为何事?”
洛晗站在门口,挑眉:“你叫我什么?”
凌清宵顿了顿,改口道:“洛晗。”
洛晗这才满意,她熟练地走入凌清宵屋内,随便随便扫了一眼,发现书房中放置着笔墨,看样子刚才凌清宵正在工作。
洛晗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事业心强是好事,但是凌清宵对于工作是不是太上心了?公务完全挤压了他的空间,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洛晗见他屋中空空落落的,问:“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你用膳了吗?”
凌清宵听到这个问题时挑了下眉,看起来很是意外。洛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没有,她叹了口气,说:“政务诚然重要,但是公私分明,你也不能没有自己的时间。”
洛晗说着上前拉他的手,即将碰到凌清宵衣袖时,洛晗猛地反应过来,顿时停住。两人都尴尬了一瞬,随后凌清宵挥袖倒茶,自然而然带过了这一幕。
洛晗顺势收回手,内心悄悄松了口气。她习惯了,时常会搞混这两个人。说白了也不能怪洛晗混乱,这本来便是同一个人。她见到了男朋友几千年后的样子,而这个他却并不认识她,搁谁能立刻从感情中抽离出来?
凌清宵将水放到洛晗面前,不提刚才的事,问:“你还没有用午膳?”
“嗯。”洛晗也转移话题,说,“我饿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好朴实的要求,凌清宵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关心过吃穿、睡觉等事了。他想到洛晗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了营养,最终凌清宵退步了,他将自己接下来的任务推后,点头道:“好。”
侍卫接到天帝要用膳的消息后,所有人都惊了。陛下的要求无人敢怠慢,他们赶快做好食物,端到凌清宵的房间。
亲卫官肃着脸,先是在手上焚香,然后如同做什么庄严之事一般,郑重叩门:“陛下,膳食做好了。”
过了一会,门内传来陛下清冷和缓的声音:“进。”
亲卫官一脸肃穆地走进门,他进门后无意一扫,意外地发现屋里不止陛下一人,同行的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也在。
亲卫官狠狠吃了一惊。他只扫了一眼,不敢再看,低着头退到一边。他身后,侍从鱼贯而入,有序又无声地放置茶点碗碟。
菜单是洛晗点的,凌清宵本来没在意,现在看着杯盏一样样摆在面前,他忽然意识到,为何里面有一半的东西很符合他的口味?
帝王忌暴露喜好,凌清宵喜欢的东西寥寥无几,自从登基后,更是再没有对任何东西表露出倾向。便是随侍的亲卫官,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洛晗怎么会知道他的口味偏向?
侍从将碟子放完后,又静悄悄退下。洛晗舀了一碗梧桐露,率先放到凌清宵面前,说:“最近是梧桐更新换代的时候,梧桐露最为新鲜。你尝尝这个。”
亲卫官最后退出,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皱眉,正要阻拦,发现陛下接过白玉盏,竟然真的放在自己身前。亲卫官再一次震惊了,陛下不是说不喜欢和别人有接触,从不碰外人之物么?那个女子握过的玉盏,陛下竟然真的接住了?
亲卫官受到极大震撼,他呆愣当场,被凌清宵抬头扫了一眼后,亲卫官才如梦初醒,赶紧低头离开。
等人走后,洛晗没有拘束,说话更加自在。她见凌清宵将梧桐露放在桌上,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凌清宵在那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端起来示意性地抿了一口。他原本打算做个样子,等梧桐露沾到唇上,凌清宵才意外地发现,竟然还不错。
洛晗对凌清宵多么熟悉,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她都了如指掌。洛晗见状立刻笑道:“还不错吧?这是我特意和风羽嘉要来的方子,梧桐露就属这里最为正宗。”
说起风羽嘉,洛晗微微一怔。她想起什么事来,问:“风羽晨是否有一个姐姐,名为风羽嘉?”
凌清宵对自己极为克制,即便喜欢,也不会纵容自己吃第二口。他将东西放下,说:“是。凤凰族有一位王女,一位王子,长女名风羽嘉,次子名风羽晨。”
洛晗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她一边夹菜,一边试探:“你觉得风羽嘉怎么样?”
凌清宵想了想,他只在登基大典时见过凤凰女王携一子一女到场,那时他在人群中远远望了一眼,对这对姐弟都没什么印象。还是后来风羽晨为了云梦菡对抗仙界,这个姓氏才真正进入凌清宵的眼睛。
凌清宵说:“见过一面,不甚了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风羽晨目中无尘,觉得仙界玷污了他纯洁的爱情,那就让他卸去凡尘俗务,专心去追寻爱情吧。”
“嗯?”
“废去他的凤凰族太子之位,让风羽嘉继承王位。”洛晗说完,生怕凌清宵觉得她瞎出主意,特意申明,“风羽嘉宽和沉稳,温柔良善,无论为君还是为臣,都比他合适多了。”
这种事情对凌清宵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点点头,说:“好,我让人留意梧州,若是风羽嘉有意,便让凤凰族换个首领吧。”
凤凰女王和风羽晨,确实太拎不清了。凌清宵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梧州太子,他看在凤凰族人丁稀落的份上,没有苛责凤凰女王的独子,而是容忍风羽晨厮混在魔族中。
然而一个帝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凌清宵一直等着凤凰族女王自己识趣,管好她的儿子,可是凌清宵等了许久,都不见成效。其实凤凰族女王一直试图叫回儿子,然而风羽晨被母亲宠大,有恃无恐,他怎么会听女王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换一个女王吧。希望新任的凤凰族王女,要比她的母亲更识趣,更有魄力。
风羽晨并不知道几句话间他的太子之位就没了。洛晗搞定了风羽晨,心情愉快,只可惜现在的风羽嘉并不认识她,她便是想去梧州看风羽嘉,恐怕两人也对面不识。
真是令人唏嘘。
凌清宵不在意风羽晨的事,相反,他倒比较在意洛晗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他捕捉到洛晗的表情变化,问:“你和风羽嘉相识?”
“嗯,之前游历的时候认识的。”洛晗说着叹气,“可惜,她现在并不认识我。不光是她,很多人都不认识我了。”
洛晗说着幽幽扫了凌清宵一眼,这其中最过分的,当属凌清宵。凌清宵被她这一眼扫得莫名,他垂下眼睛,不期然想起獬豸的话。
獬豸说,她和他有因果。
是不是在她的故事里,他们两人本来也是相识的?
洛晗发现凌清宵低头不知道想什么,面前的杯盏一点没动。她暗暗忧心凌清宵的身体,软磨硬泡,硬是缠着凌清宵吃了一些。
洛晗越发越意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由始贯终的。就算隔了几千年时光,凌清宵变成另外一个模样,可是只要洛晗脸皮够厚,他还是没法拒绝。
洛晗发现了这件事后,越发变本加厉地骚扰凌清宵。每当她算时间觉得凌清宵应该休息的时候,就跑过来拉着他说话,顺便蹭吃蹭喝。天帝的饮食一流,这段时间凌清宵没吃多少,倒是大部分都进了洛晗的肚子。
飞舟上的亲卫们从震惊,慢慢变成麻木。惊吓多了就不再是惊吓,如今他们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他们心目中无所不能、冰冷强大的天帝陛下对另一个女子十分退让,主动陪吃陪喝。
每次他们去送饮食,陛下陪坐的样子实在太明显了。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陛下多少会跟着吃一些。曾经的凌清宵无情无欲,强大到仿佛没有五感,这样确实得民众信任,然而在他们这些亲卫心里,不得不为陛下捏一把汗。
人非草木,怎么可能真的不需要休息呢?即便凌清宵再强大,他也终究不是万能的。
凌清宵察觉到周围细微的变化,他也觉得无奈。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是洛晗毕竟是天道,打不能打骂不能骂,她跑过来后,他也不能将人赶出去。凌清宵至今记得,他只是某一天没有理会洛晗的晚安,洛晗记了很久,以致于做梦都要告状。
凌清宵还能怎么办?他只能陪着洛晗闹,等她尽兴了,自己就会回去。
不过,这样的次数多了,凌清宵也慢慢习惯了洛晗的存在。每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就会暂停公务,将急需回复的事情推到一边。果然要不了多久,外面就会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日程里,已经安排了“洛晗”这一环。
路上的行程规律又平静,很快,他们就到了无忧城的专属领空。无忧城做黑道买卖,有独立的进出道路,不受魔界管辖。即便如今仙魔大战,边界封锁,凌清宵的行舟也很顺畅地进入魔族领域。
前方便是无忧城,洛晗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车。凌清宵已经等在门口,但是离开前,凌清宵递给她一柄幕篱。
洛晗看着眼前熟悉的东西,惊讶地抬头看凌清宵:“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凌清宵说:“无忧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最好带着幕篱,以免被人看到面容。”
“……”真是熟悉的、一字不差的理由。洛晗内心里微叹,她接过幕篱,带到自己头上。
凌清宵表达感情的方式和正常人不一样,这些话对他来说,便是表达关心。洛晗又带回了熟悉的幕篱,她戴过很长一段时间,倒没什么不习惯。凌清宵已经安排好住宿,等到达地方后,洛晗看着眼前工整雅致的院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洛晗问:“这是你买的?”
凌清宵淡淡嗯了一声。洛晗没话说了,果然,是熟悉的金钱的味道。
他们刚刚抵达无忧城,今日休整,明日才去寻找消息。洛晗一进入院子,就掀开幕篱,说:“不愧是和大明城齐名的地方,确实繁华。不过术业有专攻,无忧城虽然繁华,但是花楼赌坊等地还是不及大明城。”
她说的煞有其事。凌清宵走在回廊中,闻言不由扫了她一眼:“你去过大明城?”
还进花楼赌坊?
“对啊。”洛晗脱口而出,“你忘了……”
洛晗本想说你忘了你也在,但是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和她去大明城的并不是身边的凌清宵。
她默默把剩下的话吞回去,说:“没事,是我记错了。”
凌清宵当没听到她的失言,淡淡道:“难怪你想来无忧城,拦都拦不住。你小小年纪,怎么净去这种地方?”
这话洛晗就不喜欢听了,她理直气壮,立刻反驳道:“谁说的,我们分明是为了任务,为了六界和平!就是在大明城,我们发现了诛仙石,当时为了盯梢,我才不得不上花楼的。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的。”
很好,凌清宵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了。她心心念念,疯了一般想回去寻找的未来道侣。
凌清宵心底忽然涌上股很奇怪的感觉。这段时间洛晗时常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吵的时间久了,他便也习惯了。可是原来,她心里想的人,一直都是她的未婚夫吗?
凌清宵突然沉默下来。洛晗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异常,她走在回廊中,不由想起之前她和凌清宵游历的时候,凌清宵也是走到哪里买到哪里,一路置办无数地产。她有些怀念,带着谈笑的口吻,说:“之前我和一个朋友游历的时候,他也喜欢置办地产。他不肯住客栈,一路买园子,还不肯买小的。我记得我们曾在一个小城停留过,那时正值冬天,城中有一个很漂亮的湖,终年不冻,雪后会绽放鸢兰,它叫……”
洛晗一时想不起来小城的名字,凌清宵听到,自然接话:“陵江城。”
洛晗一怔,惊讶地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凌清宵微顿,片刻后委婉道:“我是天帝。”
“哦……”洛晗敲敲脑袋,差点忘了凌清宵是天帝,他统治全天界,自然熟知治下任何一个小城。洛晗有些感叹,说:“博闻强识真好。你也是这样。”
也?凌清宵很轻易就听出来,洛晗的未婚夫同样熟知天文地理。被人比较实在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尤其是,那个人他还不认识。
说句恬不知耻的,凌清宵在仙界这些年,也算见识过不少能人才俊,可是足以和他匹敌记忆力和知识面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这其中,还包括玄龟这类老化石。
如果洛晗口中的人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见识渊博,博闻强识,凌清宵不会不知道。
凌清宵不知道怀着什么心理,悠悠问:“你总是提起你的未婚夫,不知,此人年纪多大?”
怎么就能和他相提并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