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嘉见他依旧沉默,只是冷漠地盯着她,目光锐利阴寒,她吓得心脏狂跳,稳了稳心神,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冷静而坚定。
她说:“早在之前,玉宵观的道士供述称,白云道长是一男子,不过他一直蒙面示人,所以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因此我们推测,这位白云道长要么是石五娘女扮男装,要么是石五娘的同伙。直到我们在石门县挖了枯娘、也就是石五娘的坟,我才发现,这两个猜测都错了,那石五娘根本已经死了,所谓的同伙自然也就不成立了。白云道长从头到尾是这件事的主谋。半年多前,化名枯娘的石五娘死后,白云道长来到京城,先向谢乘风出手,得手之后,寄宿在玉宵观,以教唆杀人为乐。当我顺着线索查到玉宵观时,他又想杀我灭口,幸好当时我命大逃过一劫。”沈嘉嘉说到这里,蓦地想到谢乘风,心口一阵钝痛。
她忍下心痛,继续说道:“当我们查到石五娘时,白云道长知道再查下去他就会暴露,于是来到石门县——或许更恰当地说,是回到石门县——设计盗取了枯娘的尸体,以此误导我们石五娘在石门县也用了诈死之术。而世界上只剩下天师府的道士们见过白云道长的真面目,因此白云道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灭了天师府满门。石五娘已死,所有的命案都指向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倘若我们追查下去,只会徒劳无功而不自知。这样一来真正的凶手便可逍遥法外。白云道长真是好算计。”
他的表情终于松动了,颇有兴味地一扬眉:“你怎么肯定,枯娘已死?”
沈嘉嘉并不意外他会开口说话,她答道:“白云道长思维缜密,他知道用一般的方法瞒不过我们的眼睛。枯娘的坟墓无人祭扫,长满野草,从上往下挖这个坟会留下挖掘痕迹,痕迹短短几天无法消除,因此他设计了从墓室侧面进入,以盗墓之法挖到墓室,撬开墓砖进入墓室,只要仔细清理,离开后把墓砖砌回原样,便能以假乱真。与此同时他又熟悉仵作行,知道就算盗走了尸体,那棺材内仍然留有腐尸的味道,依旧会暴露痕迹,因此他在野外找了一具死去多日的鹿尸放入棺材,以鹿尸的味道掩盖棺材内的尸臭,误导我们当年下葬时是石五娘以鹿尸代替她自己从而金蝉脱壳。他几乎成功了。”
“不错的猜测,可也只是猜测。”
“当我看到了压墓室的石板时,这些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哦?”
“墓室漆黑,白云道长点了蜡烛照明,而他为了收拢散碎的尸骨、同时又要把散碎的鹿尸摆放逼真,必定要花费较长时间,所以蜡烛燃烧的时间也较长。他把蜡烛放在了棺材的边沿,墓室低矮,所以蜡烛的火苗烤到了上方的石板,时间一长,留下了一团乌黑色。因此,当我看到石板上有乌黑色、仔细一闻有石蜡的气味、且气味比较新鲜时,我就知道,近期有人进过这间墓室、且绝对不是盗墓贼。因为盗墓贼不可能如此细致地打扫现场。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一个了——幕后真凶就是白云道长,也就是你。”
他听到这里,禁不住鼓掌,“精彩,精彩。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当我们返回山谷寻找乘风时,你临时起意决定伪装他。你虽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穿着打扮却完全不同,且他的衣服饰物多出自长公主府与皇宫,民间很难找到,更何况是在山里。所以你买通了山民串好词,引我们去找你,当我们找到你时,你已在山民罗二家换了粗布衣服,并且伪装成受伤失语,避免因开口而露马脚。到这里,你所做的一切伪装就都还是说得通的。可是当你离开罗二家时,对换下的衣服饰物只字未提,那时我就隐隐感觉不对劲,只是我昨天太累了,所以没有细想。今天看到石五娘的棺材之后,我猛然顿悟。你明明没受外伤却身体虚弱,你明明大难不死却沉静冷漠,你对我亲密不足,客气有余……你就算不开口,也与他大不相同。倘若是他,绝不会留我一人夜宿,倘若是他,即便身体不舒服,也会执意陪我出门,倘若是他,手也绝不会那么凉……所以,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却又仇恨他,你长相与他极为相似,又与石五娘关系密切,如此种种,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你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当年石五娘不仅自己诈死,同时也设计使你诈死,不知她是心存善念还是设计报复,总之你没有死。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使得你对这个世界充满恶念,残害手足,杀人如麻——”
“你既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他忽地打断她,面含讥诮。
沈嘉嘉一怔,“我……”
“你有没有被囚禁过、虐打过、不能出门、不能见人、甚至不能说话?你有没有吃过馊饭、有没有跟老鼠抢过吃的?你有没有过,只是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要提心吊胆一整天?你有没有过,明明对一个人怕得要死,恨得要死,还要忍着恶心喊她一声娘亲?”
沈嘉嘉看着那张与谢乘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之前只想到石五娘会尽量抹去眼前这人存在的痕迹,毕竟是偷来的长公主的孩子,倘若被发现那就是灭顶之灾。却没料到,那石五娘已经丧心病狂,竟如此残忍地虐待一个小孩。
孩子有什么错?
他数落了一阵石五娘,忽而又笑了,笑得自嘲且悲凉,“是不是很好奇她为什么没杀我?我也奇怪呢。我忍着恶心喊了她几年的娘,她就真的把我当儿子了。还教我读书教我道理,让我好好做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恶魔养出来的小孩,自然也该是恶魔。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可是……可是乘风是无辜的,他是你的亲兄弟……”
“他无辜,我就不无辜吗?凭什么他锦衣玉食,我百般受虐?他享尽荣华富贵,就算死在二十岁也是赚的,有什么可委屈的?”
“不是这样的……”沈嘉嘉摇头,他身世悲惨又理直气壮,导致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她只好说道,“那你又为何教唆杀人?钱御史与杨夫人同你无冤无仇。”
“负心之人,自是该死。”
“可这里的道士呢?够不够无辜?”
他嗤笑,看着天真责备他的女孩,目光里忽然流露出一点羡慕。什么样的人才会活得如此天真烂漫呢?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仿佛从未被这世上的污秽沾染过。
他答道:“他们运气不好罢了。有人生来富贵,有人生来是乞儿,这都是命,你我皆逃不脱。命不好,死就死了,下辈子投个好胎。”
沈嘉嘉实在没料到他竟然恶毒无耻到这个地步,她满脸愠怒,“我不信命,我也不认命。”
谢大郎忽见沈嘉嘉朝他身后微不可察地点头,他反应也是够快,立刻欺身上前将沈嘉嘉扯进怀里,袖中滑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他手握匕首抵住沈嘉嘉脖颈,挟持着她转过身时,果然见冯甲与另两个衙役正握刀向前,三人见他挟持沈嘉嘉,无奈停住脚步。那冯甲步伐稳健,气势汹汹,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两个衙役是冯甲从县衙借的,这两人不是功夫最好的,但是手脚最轻的,方才三人一起缀在他们身后,在他们停下来交谈时藏在附近的树丛后,将他们的谈话尽数听了去。收到沈娘子的示意时,冯甲行动已经够快了,奈何双方有一段距离,终究被那贼人先下了手。
公子生死不明,倘若沈娘子再有个好歹,冯甲实在不知能有何面目回去见长公主。他朝谢大郎怒吼道:“你别为难一个小女子,老子与她换。”
谢大郎讥笑道:“你配吗?”
沈嘉嘉两腿发软,手心里全是汗。她紧张得喉咙发干,吞了吞口水,说道:“方才回答了谢大郎那么多问题,现下我尚有一点疑惑,请谢大郎为我解答。”
“什么?”
“你使的那毒药是什么来历?连宫中御医都参不透呢。”
“人都知食用河豚易中毒身亡,你可知河豚身上最毒的是哪个地方?”
“哪里?”
“卵袋。取春江水暖之河豚,剖出卵袋炼制即可得见血封喉的毒药。几百条河豚才得那样一小瓶,怎样,想不想尝尝?”
锋利的匕首已经触碰到了她颈上肌肤,冰凉的触感使她身体微微一颤。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沈嘉嘉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手段残暴,今日她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会儿也顾不得悲怆,一心只想交代后事,她朝冯甲说道:“冯大哥,我不要你换,我只要你捉到这个混蛋。他必定会把那见血封喉的毒药随身携带,你抓到他搜身即可得物证。刚才他所言你们也都听到了,几位都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抓到他,便是为我和乘风报仇了。”
“沈娘子!”
“冯大哥,请你转告我爹娘,如今我不能尽孝了,下辈子还做他们的女儿。”
“沈娘子……”
“哦,还有,倘若找到乘风的尸体,请把我们葬在一处。倘若他还活着……”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算了。”
谢大郎垂眸看了眼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子,忽然有些欣赏她。他低下声,语气温柔了几分,说道:“我那弟弟,他真的很喜欢你啊。”
沈嘉嘉冷道:“又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心跳加快。”
沈嘉嘉终于挺不住,泪水决了堤。
谢大郎满意地听着她的啜泣声,笑道:“本来都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奈何你们非要我死。既然这样,黄泉路上有你做伴,倒也是不错。”
沈嘉嘉大怒:“黄泉路上遇上你弟弟,他不打死你。”
谢大郎没有反驳,只是呵呵地笑,听起来心情甚好,沈嘉嘉甚至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几分解脱。
他举起匕首。沈嘉嘉闭上了眼睛。
“不要!”冯甲绝望喊道。虽然明知道来不及了,可他依旧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忽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白色物体。那东西不过铜板大小,飞得太快看不清是什么,惊鸿一般霎时间掠到谢大郎面前,精准地打在了他举着匕首的手腕上。
谢大郎闷哼一声,匕首脱手落地。
这一切来得太快,冯甲脚下还在飞奔,心内还在焦急,眼睛却看到谢大郎面色惨白,手掌无力地垂下,显见是腕骨被击碎了。冯甲顿时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分裂感。
那东西落地,冯甲才看出是一颗小石子儿。
嗖嗖嗖——
又三颗石子儿,飞过来同时打中谢大郎身上大穴,谢大郎无力倒下。
沈嘉嘉闭着眼睛没等到死亡,等来的却是那恶魔放开了她。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听到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们,真当我是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