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急着把谭铃音娶回家,唐天远又给他爹去了封信。他们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娘性子有些固执,他爹性情温和。所以有些事情如果他娘反对,唐天远都是先跟他爹商量,然后再让他爹去劝他娘。当然,有时候是他爹拿事儿与他商量,然后等着他去说服他娘。
以唐天远对父母的了解,他想要向谭家求亲,他们第一反应肯定是否定。
不过没关系,好事多磨。反正他不娶别人,一条道走到黑,三千弱水就取这么一瓢饮。再不行,他还能耍无赖呢,他是家中独子,他爹连个庶子都没有,爹娘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下去。
嗯,自从认识了谭铃音,唐天远耍无赖的本领越来越高明了。
唐天远在信中言辞恳切,又把谭铃音好生夸了一番,夸得他自己都快不认识她了。
他觉得吧,他爹看了这封信肯定会为之动容。
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封信会把他娘招来。
这年头的人都喜欢不打声招呼就往铜陵县衙奔。唐天远正在退思堂与谭铃音说笑,黄瓜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少爷少爷!”
“怎么了?”
“夫人来了!”
唐天远猛地起身想要出去迎接,走出几步,他回头看谭铃音,“你先回去吧,回头我找你。”
谭铃音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唐天远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扭头走了。
出了门,唐天远想着之前的事儿,有些庆幸。自从谭铃音气他“憋不住”之后,她为了避嫌,执意要搬回南书房住——谭能文夫妇在纪衡一家离开之前就走了。郑少封是在那之后走的。
唐天远虽然不舍得谭铃音搬离,但也知道男女长时间没名没分地住在一个院儿里对姑娘名声不好,因此只好用“反正以后能天天待在一处”来安慰自己。
唐夫人是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她下了马车之后改乘了一顶小轿,到宅门口的时候才屏退车夫走下来。唐天远早已守在外面,见到母亲,连忙亲自搀扶下来。
唐夫人一言未发地扫了他一眼,像是有些气,唐天远尽量表现出一副惊喜到不敢相信的样子,果然见他娘脸色好了一些。不过唐天远用力过猛,一路从宅门惊喜到花厅,到后来嘴角有点僵,差一点收不回来。
唐天远让人看了茶,母子俩坐下来说话。
“娘,您怎么来了?”他大概能猜出他娘为什么来,但他主观上不希望原因是谭铃音。
唐夫人端着茶碗低头看了一眼,茶汤不够清,不够亮,茶雾中飘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涩气,不够甘。她把茶碗放下,问唐天远道:“怎么不吃我送来的茶?”
唐天远笑道:“吃完了。娘您来得突然,我没及时预备好茶,该打。”
哪里吃得这么快,想必是打点人了,在这么个破地方当小官,不送礼怎么成。唐夫人点点头,责备道:“吃完了怎么不说一声?你在信里净说废话。”
她一提信,唐天远就心虚,忙解释道:“事事都要问家里伸手,别人知道了要说我没断奶呢。这是本地产的毛尖儿,我吃着也还不错。”
“就算不问家里要,你自己不会买?有钱送人夜明珠,没钱吃两口好茶?”
唐天远淡淡叹了口气,“娘,您不和我兜圈子,我也不和您绕弯子。您不如先见一见她?”
唐夫人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她倒要看看,把她儿子哄得五迷三道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
唐天远便吩咐雪梨道:“去把谭师爷请来。”
谭铃音得知唐夫人要见自己,一阵紧张。一路上她一直给自己催眠:我可是睡过皇后的人……不是,我可是跟皇后睡过的人……好像也不对……总之我就是不紧张就对了……
雪梨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甚是好笑,“谭师爷,你怕什么,夫人又不是老虎。再说了,就算她是老虎,你不是还有狮子吗?”她说着,朝谭铃音的身后努努嘴。她和香瓜都知道糖糖其实是狮子,反正看惯了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谭铃音回头一看,糖糖竟然跟了上来,她朝它挥了挥手,“糖糖,你先回去。”
糖糖不愿意回去。它还没吃饭呢!
雪梨笑道:“谭师爷,你让它跟着吧,夫人喜欢猫。”
谭铃音于是弯腰点点糖糖的鼻子尖儿,严肃道:“从现在开始,你是猫。”
糖糖似懂非懂地看着她,肉呢?!
谭铃音走进花厅,首先看到上首端坐的中年妇人。妇人衣饰华贵,但并不张扬;保养很好,到现在还有风韵,不过美得有些庄严,让人不敢亲近。
谭铃音朝她躬身,“见过夫人。”
唐夫人点了点头。
谭铃音又飞快地看了唐天远一眼,“大人。”
名义上,唐天远是她的上官,她要是不理他,才叫欲盖弥彰。
唐天远朝谭铃音微微一笑,不过她没看到。
唐夫人在审视谭铃音。眼睛很大,小巧的鼻子和嘴,小鸭蛋脸儿。天庭饱满,下巴不肥不瘦。唐夫人觉得女人最难长的是下巴颏儿,太丰满了难看,太尖瘦了福薄。
是个美人样儿,但也不是狐狸精的样儿,至少跟她想象中的那种狐狸精有不小的差距。唐夫人看够了,斥了唐天远一句,“你是傻子吗?怎么还不给人看座?”
她是长辈,但在这里他才是主,这样推卸责任也说得过去。唐天远没想到她娘来这一招,连忙道:“谭师爷,坐吧。香瓜,上茶。”
唐夫人还在跟谭铃音抱怨:“我儿子不识礼数,让谭师爷看笑话。”
谭铃音总觉得这句“不识礼数”实际在说她。她道了谢,落座。
唐夫人又冷眼看她。可以看出这姑娘有些紧张,但并不羞怯,言谈举止还算大方。其实紧张一些还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是商户人家出身,见了身份敏感的长辈,若是稳重老练让人看不透,才真正可怕。
谭铃音坐下之后,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她觉得她好像说什么都不好,她的存在本身就有问题,一个姑娘,跑到县衙当师爷,天天跟男人打交道,这在唐夫人这种贵妇眼中肯定一无是处。
嗯,说多错多,少言为妙。
唐夫人突然“咦”了一声。
谭铃音顺着她惊奇的目光,看到糖糖走进来。她来时把它留在门口,方才有人进出,不小心将它放了进来。
糖糖径直走到谭铃音脚边,低头拱了拱她的小腿。肉呢!
感觉到唐夫人惊疑的目光,谭铃音脸红了一红,她多希望此刻不认识糖糖呀。她轻轻挪了一下脚,想避开糖糖,没料到它又缠上来,拱完了之后见不奏效,它又倒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回总该给饭吃了吧?
没有饭,没有饭!
唐夫人问谭铃音道:“你是怎么把猫养这么大的?”
谭铃音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她看了一眼唐天远。
唐天远便道:“娘,糖糖天生就是一副傻大个儿。”
“糖糖?谁给取的名儿?”
唐天远笑道:“自然是您儿子了,旁人谁敢给小畜生冠县太爷的姓?”
唐夫人嗤地一声笑,“县太爷。”怎么当个县令就嘚瑟成这样了,这还是不是她儿子了?
气氛一时不似方才那样紧张。谭铃音没有赶糖糖走,眼看着它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用这种行为讨饭吃。
唐夫人又问道:“它为什么一直打滚,想是长虱子了?”
唐天远心想,不用长虱子,它自己就是狮子。
谭铃音解释道:“它饿了。”
“那怎么不喂它?”唐夫人的语气中带了些责备。
谭铃音早就做好了被夫人看不顺眼的准备,现在这点程度,对她来说已经算好了。所以她有些歉然地答道:“确实是我疏忽了,因出来得急,没有理会它。我该提前给它预备好饭才是。”
唐天远说道:“娘,你不知道糖糖的嘴有多刁,它只吃肉,且必须是熟肉,最好是刚出锅的红烧肉。”几句话帮谭铃音解了围。
唐夫人似笑非笑,“我可不信,”她自然知道儿子这样说的用意,于是又看谭铃音,“谭师爷,你说呢?”
谭铃音既不能撒谎也不好附和唐天远,只好说道:“其实吃食上还好说,让我发愁的是它宁可捉鸟儿,也不愿逮耗子。”
“你把它喂饱了,它自然不肯捉耗子,”唐夫人说着,吩咐一旁的婆子,“去把我带来的蒙古风干肉拿来一些。”虽然嘴上说着不信儿子,看样子还是信了。
婆子不一会儿取了肉回来,唐夫人看着唐天远,“本来是给你吃的。”
谭铃音捂着嘴,强忍住没笑出声。
唐夫人亲自掰着肉干儿喂糖糖。
糖糖早就练就了谁给肉吃就跟谁好的无耻嘴脸,现在跟条狗似的扑过去,一边吃一边不忘跟唐夫人撒娇。唐夫人叹道:“越看越像狗了。”
唐夫人一边喂糖糖,一边跟谭铃音说话,基本是她问谭铃音答。也没问太要紧的,谭铃音还以为她要给她下不来台,转而一想发现自己想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越差,就表明唐天远的眼光越差,传出去也不好听,当娘的自然要为儿子考虑。
总之从她的眼神和语气中,谭铃音也能感觉到她并不喜欢她。
唉。
谭铃音答了些话,看到唐夫人神态有些疲惫,她便说道:“夫人,我还有些文书待整理,这就失陪了。”
唐夫人笑道:“看来谭师爷不愿陪我这老婆子说话。”
谭铃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是镇定堆笑,“哪里,我是巴不得多听听夫人说话,好见些世面。只是夫人赶了好几天的路,想必累了,我怎么好继续叨扰呢。”
唐夫人点了点头,放她走了。
谭铃音款款站起身向她福了福身,退了几步离开,肩背挺直,走得不紧不慢,落落大方。
唐天远看着她娉婷的背影,心想,还挺会装的。
谭铃音出了门,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她一边走一边回忆自己方才的表现,有没有哪里不合适,走着走着,突然发觉少了点什么。
额,她把糖糖忘在里面了。
现在让她回去找它是不可能的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它在那里吃肉干吃得欢着呢。
唐夫人让丫鬟婆子们都下去了,留她和儿子单独说话。
唐天远正在用肉干儿逗糖糖,香瓜经过他身边时,他冷不防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眼,让香瓜登时像是背上长了刺儿,无比难受。
唐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等人都走了,她说道:“你用不着迁怒下人,可是对我的做法有何不满?”
“哪里,娘无论做什么,肯定都是为了我好。”
这话让唐夫人心中舒坦了不少,连那涩茶都不觉得难喝了,她喝了口茶,看到糖糖还在吃肉干,纠结地感叹,“这到底是猫还是狗啊?”
“是猫和狗生出来的。”
唐夫人瞪了他一眼,“胡闹!”她儿子从前可从来不说这种混话,都是在这个破地方待的,整天对着一些四不着六的人,近墨者黑。
唐天远听出来母亲虽然语气严厉,其实并未怎么生气。他抬头,笑着与她唠了几句家常,问家里的情况,问他爹的近况。
说完这些,他又问道:“娘,你觉得……怎么样?”
唐夫人故意装听不懂,“我觉得什么怎么样?你把话说清楚。”
唐天远有些羞赧,“谭师爷怎么样,你方才也见到她了。”唐天远知道,他娘方才说的话做的事,只怕多一半都是对谭铃音的考验,只不过谭铃音自己察觉不出来罢了。不过他相信他们家音音。
唐夫人对谭铃音的观感有些复杂。本来听说这里出现一个小妖精,把儿子辖制住了,哄得他非要三书六聘地娶她,唐夫人甚是焦急,等不得儿子年底回家,便火急火燎地亲自赶来铜陵视察。而且她故意不打招呼,就是要突击检查,看到的才真实。
来之前,她把谭铃音假想成一个无敌难缠的小贱人。她是唐家主母,什么玩意儿没见过?她最会收拾小贱人了。
见了人之后,她才发现,啊,原来是这样的。
长得不错,举止得体,有眼色,城府不很深,也不掐尖要强。
不是说有多好,只是远远比她理解中的那个小贱人要好。这就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心理反差,以至于唐夫人竟然不太好意思贬低她了。
自然,也不可能夸她。她的出身、她逃婚以及在男人堆里厮混的壮举,她和自家儿子的私情……这些使人无论如何夸不出口。
想了想,唐夫人答道:“模样不错,你若想收她,我不拦你。”
言外之意:纳妾可以,娶妻免谈。
唐天远有些低落。不过转念一想,他娘才见音音第一面,能够松口答应纳妾,说明并不十分反感音音,这个,至少算个好兆头吧?
唐夫人看到儿子这样,叹气道:“俗话说,‘贤妻美妾’。你想跟女子玩儿什么风花雪月,我不管你,玩儿就玩儿了,但媳妇往后是要持家的。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所以你媳妇不仅要持家,以后还会是一家之主母,必须慎重选择。
“持家是可以学的,谁又是一生下来就会管家,”唐天远帮着谭铃音辩解,“她很聪明。”
唐夫人哼了一声,“是不是在你眼里,她放个屁都是香的?”
见母亲生气了,唐天远讨好道:“她放的屁再香,也不及您放的香。”
“……”唐夫人快不认识她儿子了。不要脸,什么话都敢说,为了讨好人,完全置节操于不顾,这这这……
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成功讨好了她。没有女人愿意看到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别的姑娘屁股后面摇尾巴。不管他们对媳妇多上心,也不能忘了娘。
唐天远很能把握谈话的火候。倘若他此刻再夸奖谭铃音,大概会招致娘的反感,于是他把这个话题一收,说道:“到饭点了,我让厨房预备了几个娘爱吃的菜,给您接风洗尘。”
用过午饭,唐天远告诉他娘,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嗯,他这回又发扬作风把自己住的正房腾了出来。
唐夫人听罢他的安排,说道:“做什么这样抠唆,你衙门里还缺房子吗,要我和你挤一处?”
不过唐天远虽然老大不小,但并未成家,与她亲娘住在一个院子里,也不算坏规矩。
唐天远嘿嘿笑道:“大半年了,好容易见到娘一面,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
唐夫人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突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生辰?”
“四月初六,怎么了?现在离您生辰还有好几个月呢。”
唐夫人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不怪她胡思乱想,主要是儿子变化太大了,且这种变化的方向太让人始料未及。要说他变得稳重了,冷静了,务实了……都可以解释是因为在实缺上待着锻炼出来的,可他竟然变得油嘴滑舌起来,嘴巴跟抹了蜜似的。
总之,变得会哄人了。
难道是因为那个谭铃音?
就算可以这样解释,依然令人难以相信。男人会哄女人,要么是天生的风流种子,要么是在女人堆里混久了练出来了。她儿子活到二十二岁,在哄女人这方面没有经验,怎么一到了此地,就突然开窍了?认真说来,铜陵的女子总体上肯定不如京城的女子漂亮。
唐夫人禁不住回忆她儿子那简单的情史。接着想起一事,她心内电转,飞快地涌过一个猜测,然后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唐天远很奇怪,怎么好好说着话,母亲的脸色突然这么难看了?
“娘,您身体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不用,”唐夫人摇摇头,叹道,“天远,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唐天远再聪明,也跟不上他娘的思路,奇道:“我怨你什么?一没理由,二我也不会那样不懂事。”怎么能怨恨长辈呢。
“你这些年连丫鬟们的手指头都不愿意碰一下,是不是还在恨我处死了荔枝。”
唐天远低下头,“都多少年了,何必再提。”要说怨,他当时多少还是怨一些吧,好歹是条人命,又是他喜爱的丫头。但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丫头一直怨这么多年,说句残忍的,奴才的命不值几个钱,不可能影响他们母子间的情分。
不过,时间可以消除怨恨,但消除不了心理阴影。唐天远不想回忆这种事,不想提它,更不愿碰丫鬟——这会使他极度不舒服。
唐夫人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本以为过几年你大了就好了,没想到你总是这样。今天我必须把话跟你说明白——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让人打死她?”
唐天远愣了一下,反问:“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她在背地里跟她姐姐嚼舌根子,被我的丫头听到了。你晓得她当时说你什么了吗?”
“说……我?”唐天远有些讶异,他待荔枝不薄,两人之间又有暧昧,荔枝能在背后说他坏话?
“对,”唐夫人点点头,“她说你有个怪癖。”
唐天远脸色霎时一变。
“她说,她也是偶然发现的,只消投对了你的爱好,必然能当上半个主子。不只她,她还想把她姐姐推给你。她姐姐你大概没印象,是针线房里的春桃——反正现在已经死了。一母同胞的姐妹,长得有四五分像,手脚倒是有八九分像……”
“别说了。”唐天远打断她,嘴唇微微发抖。
唐夫人像是没听到一般,缓缓说道:“荔枝说,你喜欢漂亮的手和脚。”
自家儿子,怎么可以被人这样利用。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他名声还要不要?而且,往后谁要是起了歹心思都要对着胃口给他送人,他要一辈子栽跟头。唐夫人当时无比愤怒,现在说出来,竟然出奇地平静。
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被母亲这样直白地道出来,唐天远无法不羞惭。他红着脸低下头,“娘,别说了。”
“我已经说完了,信不信由你。”
唐天远怎么可能不信。这个秘密,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起。
“现在我要问你,你多年不近女色,现在突然看上了谭铃音,到底是为什么?”
唐天远猛地抬头看她,“娘……”
“是因为她手脚漂亮吗?我虽看不出什么,但想必你有自己的眼光。”
唐天远摇了摇头,刚要说话,突然听闻外面一阵轻微的响动,他沉声道:“谁?!”说着开门看,并无什么人影。
“你用不着这样一惊一乍。”唐夫人劝道。
唐天远却隐隐不安起来。
因为亲娘来了,唐天远不敢去南书房找谭铃音,于是两人约在退思堂。
谭铃音先到的,唐天远走进来时,就觉得她脸色不对。
唐天远走过去,伸手去摸她的头,“音音,不用担心。”
谭铃音偏头躲开,“坐下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唐天远只好坐在一旁。她的态度有些冷淡,让他心中更加不安。
谭铃音低头说道:“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以你的样貌和家世,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音音,你不要瞎想。可是担心我娘她不同意?你放心,我会说服她。”
“我不怕她,我怕你,”谭铃音突然抬头,直视他,“唐天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唐天远心口一窒。
谭铃音嘴角一勾,笑出几分讥诮。
看来还是被她听去了。唐天远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答道:“你不要多想。”声线发紧,有一种他自己无法控制的紧张。
不多想?由不得她不多想!
谭铃音哈哈一笑,道:“既然你不说,我帮你说可好?你不就是喜欢我的手脚吗,何必要娶我,来来来,我把手脚砍了送给你可好?”
“音音!”唐天远沉声打断他,他脸色发青,有些愠怒又有些烦躁,“这样的话以后不许说。”
“怎么,心虚了?”谭铃音冷笑,眼圈发红,“唐天远,你这个骗子。”
唐天远很生气。他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气,但他控制不住。他对她的好、他的一片真心,她都看不到,只不过因为这种事,他就成了“骗子”。
他有什么错!喜欢手脚而已,又不是喜欢吃手脚!何必说那种话!
谭铃音看到唐天远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知他定是恼羞成怒了。她霍地站起身,冷冷说道:“我出身微末,你们唐家的大门,我是不敢进了。”
竟然要跟他决裂!唐天远气得额角直跳,他紧紧握着拳,面沉如水,声音冷似腊月霜花,“谭铃音,我看错你了。”
“彼此彼此。”谭铃音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天远没有追上去。
走出去之后,谭铃音紧咬的牙关才松开,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下来。她低着头,也不去擦眼泪,一边走一边哭,从退思堂回到南书房,回去之后关上门接着哭。
怎么会这样呢!
呵,想想也只有这样才算合理。唐天远是谁呀,以他的样貌和家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跟她一个商户之女纠缠?难道还真的是两情相悦不成?那只不过是书本里写着玩儿的罢了,是她自作多情!
谭铃音越想越觉委屈和难受,再想想她和唐天远之间的差距,更觉难堪。不过,反正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何必再痴心妄想呢。
她又隐隐有些不甘。他不喜欢她,只喜欢她的手脚,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癖好,这个变态!
想一想,觉得这种变态不要也罢,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个物件儿,太没安全感了。谭铃音在心内骂了唐天远几句,安慰自己,渐渐地情绪平静下来,住了眼泪。
可是很快,她一不小心又想到他的好,她生气时他涎皮赖脸地哄她,任打任骂,他在她面前干的那些傻事儿,他……
想到这些,谭铃音的心又酸又痛,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唐天远比谭铃音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是男人,不会以哭泣的方式发泄。
他很痛苦,又觉得悲哀。她不够理解他,不够重视他,不够爱他。倘若真的在乎他,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要跟他分开,就不能听他解释吗?不能好好商量吗?
他承认,没有坦白是他的过错,但……这种问题要怎么坦白?不坦白就该死、就一定要决裂吗?
只怕她已经腻烦了,巴不得早点甩掉他吧?现下正好是个理由!
他觉得他其实在自作多情,一直觉得他们两个同心协力无坚不摧,其实人家未必把他当回事呢!
越想越气,气得有些失去理智,冷静不下来。他黑着个脸,瘟神一般,衙役们看到了就想躲,大家都不敢回话。丫鬟小厮看到他,缩着脖子一声不敢吭,生怕被他的怒气扫到。
晚饭自然也吃不下,他握着筷子捅米饭,眼神呆滞。唐夫人已经知道他和谭铃音闹不和的事情了,不过现在看到儿子这样,她依然觉得很诧异。说实话,他儿子很少生气,有时候就算不高兴了,表面上也和和气气的,一转身报个仇,或是自己把气理顺了。总之很少见他这样,像个移动的火山,勃勃的怒气随时准备喷发,把无辜的路人都烧成灰。
虽然生气不好,但唐夫人见惯了清淡如水的儿子,眼前这样的倒还显得有些人味儿,所以唐夫人很奇妙地竟然感觉心情不错,就着儿子的怒容吃饭吃得很香。
雪梨从外面走进来,在唐天远身边小声说道:“少爷,谭师爷不愿吃饭。”她的眼力见儿不及香瓜,因唐天远吩咐过要随时把谭铃音的情况禀报给他,所以即便现在唐天远的脸色黑成锅底,她依然大无畏地说了。
啪!
唐天远重重一拍筷子,怒道:“她吃不吃饭关我何事?!”
唐夫人扫了他一眼,淡定地夹了块排骨丢给地上的糖糖,一边说道:“多大点事儿,谭师爷气性够大的,这样的人……”说着,叹气摇了摇头。言外之意,这样的人,怎配做唐家的主母。
唐天远忍不住辩解道:“她并非爱怒之人。”
唐夫人觉得她儿子太没出息了,都气成这样了,就不用帮别人说话了吧……
唐天远也反应过来自己多此一说,便有些郁闷,接下来一直没说话。
晚饭过后,唐天远心情不好,无事可做,早早地躺在**。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谭铃音,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又隐隐有些后悔,觉得再怎么说也该让着她些。想到这样一个吃货竟然错过晚饭,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等等,生气?
唐天远腾的一下坐起来。
是啊,她生气了,气得连晚饭都没吃。
——越生气,不该表明越在乎他吗?
唐天远猛地一拍脑袋,他怎么那么笨呢!
不怪他笨。男人和女人的思路经常是南辕北辙,再聪明的男人,也难以把女人的心思猜全。谭铃音今天说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往唐天远心口上捅,他光顾着痛苦了,一时也没办法深思。
总之谭铃音是在气他,嗯,她说的一定全是气话。
唐天远的心情像是雨后的天儿,阳光破开云层,温柔地洒向四方。他摸摸心口,虽然一时猜不出来谭铃音为什么要生气,反正根本原因一定是她在乎他,她爱他!
人高兴,肚子也高兴——他的肚子兴奋地唱起小曲儿来。
唐天远下了床出门找吃的,守夜的丫鬟得知他饿了,忙从厨房端来夜宵。虽然不像晚饭那么丰盛,但有菜有汤,足以果腹,且还是热乎乎的。
唐天远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
丫鬟答道:“夫人怕您晚上饿,让厨房预备好的。”
唐天远想问有没有给谭师爷留——要是谭铃音夜里也饿了呢?不过他转念一想,他娘肯定不会给谭铃音留吃的,于是他把一笼包子推给丫鬟,“把这个放回去。”
丫鬟照办。
唐天远一边吃饭一边思考着明天该怎样哄谭铃音。嗯,这次不能光哄她,还得好好教育一下,以后不管多生气,也不能说撂开手的话,太让人难受了。
第二天一早吃饭时,唐夫人明显感觉到儿子的情绪稳定多了。不过他嘴角一直挂着邪气森森的笑,好像随时准备把谁大卸八块一样。唐夫人心内不免有些抱怨,谭铃音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把她的儿子也带得成妖成魔了。
早饭没吃完,雪梨又走了进来。因昨天被吼,她有了经验,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不过还是被唐夫人听到了。
“少爷,谭师爷正在收拾东西,像是要走。”
唐天远脸色一变,顾不上吃饭了,“娘,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唐夫人轻微点了一下头,没说话。待儿子走了,她推开喝了一半的粥碗,也跟了上去。因担心儿子的秘辛被旁人听了去,唐夫人特地嘱咐众人不许跟来。
唐天远一路走到南书房,来不及敲门,推开院门走进去,恰好看到谭铃音背着个包袱从屋里走出来。她听到门口的动静看过来,一看身形便知是唐天远,于是脸一黑,立刻退回屋子里,嘭的一下关上门。
唐天远少不得走过去,一边敲门一边求饶说好话。奈何这回谭铃音气性大了,闷在屋子里只不理他。唐天远一着急,想要撞开门。
他侧着身,肩膀还未碰上门时,谭铃音突然从里边打开门,唐天远撞了个空,差一点撞进谭铃音的怀里,后者似早就料到,身体一斜躲开了他。
谭铃音趁着唐天远在屋中踉跄的那一会儿,赶紧走出来。
唐天远站稳之后,急急忙忙跑出来追她,也没多想,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我的小姑奶奶!你就算让我去死,也要有个因由,这样不吭不响地就要走,是什么意思?”
谭铃音挣扎,“你放开我,让人看到!”
唐天远却越搂越紧,“不放,除非你给我个说法!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
“你,你……”谭铃音气结,不知该如何辩驳。她的脸憋得通红,还想掰开他的爪子。
唐夫人在门缝外面看得瞠目结舌,这是她儿子?是她儿子?是吗?……
“音音……”唐天远改走柔情路线,一声“音音”叫得那叫一个千回百转,激得谭铃音心头一阵哆嗦。
谭铃音怕他再说出更不要脸的话,只好放弃挣扎,说道:“唐天远,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手脚?”
唐天远有些疑惑,“这是什么话,你的手脚不是长在你身上吗?这还分什么彼此?”
谭铃音换了个问法,“那如果我的手脚断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不许胡说,你的手脚不会断。”
“我是说如果,你回答我。”
唐天远一阵沉默。他的思绪有点混乱,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他想理清楚,看明白。
他的沉默落在谭铃音眼中,却是另一种意思,她苦笑一声,“我知道了。”说着,推开了正在思考的唐天远。
唐天远突然扯住她,“我也知道了!”
谭铃音有些疲惫,沉默不语。但她心中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想听听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音音,你大概想岔了,漂亮的手脚正如漂亮的脸蛋,纵然不是随处可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你有,别人照样有,而且很多人都有。你明不明白?”他说着,抬手蹭了蹭她的脸蛋,笑,“别人也有,我可不喜欢别人的,我只喜欢你的。”
谭铃音眼圈一红,心已经有些软了,面上却还撑着,扭脸说道:“你说得好听。”
唐天远急道:“真的!人都有个爱好,这不足为奇。但我并非好色之徒,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可曾见我为此拈花惹草过?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倘若我对你的感情真的如此浅薄,又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娶你?”
谭铃音张了张嘴,只觉嗓子眼儿涩涩的堵得慌,竟是不能发一言。
唐天远握着她的手,扣在自己胸口上,“你信我,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了,我想与你厮守一辈子。”
谭铃音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她抬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哭道:“我就是怕嘛……”
本来就门第悬殊,她一直压力很大,见过唐夫人之后尤甚。她一不小心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拼命地想要找点唐天远非她不可的理由,找来找去发现那是自欺欺人,她根本就配不上他。恰巧这个时候听说了那种秘密,她像是一下子抓住了真相,进而又混乱又绝望……
她一哭,唐天远就心软,他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我懂,你别怕。你若不信,我给你发个重誓,我唐天远往后若是负你——”
谭铃音忙挡住他的嘴,“别,别发誓。发誓不好。”
她的手指压在他的唇上。他便垂下眼睛,视线在她手上溜了一圈,接着抬眼看她,唇角弯弯,眼眸中漾起意味深长的笑。
谭铃音脸一红,忙收回手。知道那件事之后,她手指尖儿上都是暧昧,怎么待着都不自在,真是不如不知道。
两人相对无言,唐天远就那样笑看着她,气氛一时暧昧得都有些黏稠,空气热燥燥的。这大冷天儿的,太阳才刚冒个头儿,一点也不暖和,但他们俩站在外头,谁也不觉着冷。
唐夫人在门外看得津津有味。若非担心被人发现,她大概还要多看一会儿,不过现在只能先离开了。她要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了,当得了贵公子耍得了流氓,还是个天生的情种,哄姑娘一套一套的,比他老子强多了。在这么多角色之间自由转换,就算是个神经病,那也是个相当了得的神经病。
姑娘也傻,昨天吵得那样凶,今儿三言两语就被哄好了,也不趁机提点条件。
总之,心眼太实。
但这恰恰也说明她待他们家天远是真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真心又怎样,这个姑娘各方面条件都不好,商户出身,举止轻浮,竟然还逃过婚,还和男人在婚前就有私情……
对于这些,唐夫人自然都不能容忍。
且说这一头,唐天远盯着谭铃音看了许久,直到谭铃音的脸红成一个喜蛋,他才罢休,转而诉说他的不满,“有什么事我们摊开来说,下次可不许动不动就要走了。”
谭铃音解释道:“我没要走,我就想去清辰那里待几天。”之前实在心情太差,不想看到他。
“那也不行。”
谭铃音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怪,“为什么?”
“……总之不行。”唐天远很明智地没有告诉她清辰对她有想法,看到她正若有所思,唐天远忙岔开话题,“还有,也不许动不动就说‘不进唐家大门’这种话,唐家的门你非进不可,也只能进唐家的门。往后你进了唐家的门,倘若不如意了,打人摔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说这样绝情的话。”
“嗯。”谭铃音点点头,也觉得自己似乎说得有些过了。
唐天远又补充道:“当然,我会尽量让你事事如意的。”
谭铃音觉得他有点啰唆。
唐夫人听说儿子出了南书房之后直接去了退思堂,她于是趁着这个工夫,把香瓜叫了过来。
对于香瓜办的差事,唐夫人只能给个及格分。这丫鬟和她汇报的事情都是真的,并无诋毁谭铃音之嫌,问题是这些事都是挑挑拣拣的专拣负面的报告,不够客观,导致她对谭铃音的判断有了偏颇。最简单的一个例子,谭铃音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香瓜怎么不说?因为这只猫是容易给主人博好感的。
“你之前所说谭铃音与少爷私订终身之事,确定无误?”唐夫人问香瓜。
“夫人,千真万确。谭师爷一直与少爷过往密切,有一阵子还与少爷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少爷分拨了雪梨去服侍她。”
唐夫人寻思了一下,“但这也不能说明他们两个就真的做下那等勾当。”
“夫人,请容奴婢去取一样东西来。”
唐夫人准了,香瓜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手上拿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小小巧巧的绣鞋,鞋面上绣着两个金元宝。
“夫人,这是奴婢刚来铜陵时,在少爷院中发现的,那时候谭师爷还住在南书房。奴婢是一早来的,就发现了这鞋,想必是谭师爷头天晚上遗落的。”
唐夫人拿过鞋来看了看,就算这是谭铃音的,也不能证明是她落下的,万一是……万一是他儿子偷的人家的呢?唐夫人之前不会这样认为,但见识过儿子的另一面后,她短不了想到这些。
“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最重要的证据自然要留在最后,香瓜自信满满地说道,“这是谭师爷的父母亲口承认的。”
唐夫人疑惑道:“自家女儿做下这样的丑事,当父母的如何会对外人说起?”
“夫人有所不知。”香瓜便跟唐夫人说起了谭铃音的家庭情况,以及谭铃音和她继母之间的矛盾。私订终身是谭铃音亲口告诉她爹、她爹又告诉她继母,她继母向香瓜抱怨的。后来香瓜为了证实,还亲自套过谭员外的话,确定无疑。
唐夫人一听说谭铃音的继母是小妾扶正的,心内冷笑,果然商户人家没规矩,妾室扶正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香瓜本身看不上谭家,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她对谭夫人还有那么点同情,免不了刻画一番谭铃音对她继母如何如何不尊重的嘴脸。
唐夫人却觉得谭铃音这样做不为过。小妾扶正本来就好笑,亲爹行了昏招儿,当女儿的劝一劝才算尽孝。再说,从香瓜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谭铃音对她继母虽不算尊敬,但也没有不尊敬,总之面上过得去。那谭夫人在谭铃音的亲娘面前只能算妾,谭铃音面子给了她就不错了,她还跟亡故主母的嫡女争什么?
香瓜是个丫鬟,不理解正室对小妾的鄙视,所以没能够准确把握到唐夫人的怒点。倘若她说谭铃音和那继室相亲相爱如亲母女一般,谭铃音对父亲为个儿子把小妾扶正一事拍手称赞,这个时候唐夫人才会不满。
不过不管怎么说,唐夫人是相信香瓜所说之事了。一来,香瓜不敢也没必要骗她,二来,今天她亲自在南书房外听了一会儿壁角,她儿子明明说到“都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这种话。再者说,年轻的俊男美女凑一块儿搞郎情妾意,很容易过火。以她儿子的流氓程度,唐夫人很相信他已经把谭铃音那什么了。
儿子是亲儿子,姑娘是别人家的。唐夫人这会儿不会觉得谭铃音有多无辜,只会认为她不够自重——倘若她执意不肯,天远还能逼奸她不成?
总之这样的姑娘当个小妾偏房还行,已非完璧,还想当正妻,想都别想。
于是唐夫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