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铃音说他中邪了。
唐天远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很想把这胡说八道的小丫头**一番,可是看她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不忍心。
无奈之下,唐天远只好带着谭铃音去找郑少封。
谭铃音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她总觉得他浑身笼罩着一层郁气,像是一团看不见的雾,想必是因为中邪之后精神反常所致。
找到郑少封,唐天远说道:“郑兄,麻烦你告诉音音我到底是谁。”
郑少封因为“音音”这两个字扯了一下嘴角。他看到唐天远身后的谭铃音正一脸担忧,也不知道这两人又搞什么鬼。
“你自己不知道你是谁?”郑少封反问。
“你直接告诉她,我是不是唐天远。”
郑少封又看了一眼谭铃音,她正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眼睛瞟着唐天远,意思是他脑子有病了。
郑少封明白是怎么回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唐天远的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他抱着手臂,阴恻恻地看着郑少封,“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段。”
郑少封小心肝儿一颤,“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他说着,走过去,把唐天远的肩膀一揽,两人面对着谭铃音。
“谭妹子,不好意思,哥之前在这小子的恳求下欺骗了你,我真名其实是郑少封,这位,”郑少封指指身旁的人,“这才是大名鼎鼎的唐天远。”
唐天远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谭铃音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音音?”唐天远试探着叫了她一声,他向她走过去,“对不起,我之前确实……”
“别过来!”谭铃音突然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唐天远心中一痛,“音音,你听我说。”
“别过来,”谭铃音摇着头后退,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无数画面噼里啪啦地闪过,千头万绪张牙舞爪,她痛苦地捂着脑袋,“我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抱头跑了。
唐天远皱眉看着她的背影,并未追上去。他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郑少封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幸灾乐祸,“嘿!玩儿砸了吧?”
唐天远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我要是玩儿砸了,一定找个人砸一砸。”
郑少封惊恐地退开几步,和他保持距离。
唐天远想到一事,问道,“那个朱大聪呢,你怎么处理了?”
“关起来了。你自己发落。”
唐天远点头,“劫持人质这种罪名可大可小,单看人质及其家属是想调解还是想追究了。”
郑少封有些奇怪,“你在和我讨论刑律?”
唐天远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那朱大聪能不能逃过命劫。”
这次轮到郑少封见鬼了,他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一下唐天远的头,掌心尚未触碰到唐天远额上皮肤,已经被他挥手拍开。
郑少封收回手,说道:“我现在怀疑谭妹子的担忧是对的,你可能脑子里真的长虫了。那谭清辰在朱大聪手里也没受伤,你不会真的要把人赶尽杀绝吧?再怎么说也是济南知府的儿子,好歹留他一条狗命,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你说对不对?”
唐天远摆摆手,“这事可由不得我,我说过,得看人质和家属的意思。你想不想知道谭清辰到底是谁?”
“你脑子长虫了。”
“……”唐天远也不生气,又问道,“你记不记得田七?”
“废话嘛……想当初咱几个可是京城四公子,那个风光啊,”郑少封说着,又有些感慨,“后来田七那小子变了姑娘,成了皇后。你也好了,有了谭妹子。小王爷云游天下,不知见过多少美人了,就只有我,到现在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混上。”
唐天远解释道:“我是说,你记不记得田七丢过一个弟弟?”
“自然记得,那是她挺小时候的事儿了,说来很惨,我还陪她去辽东找过她弟呢。事隔那么多年,哪可能找得到——”郑少封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天远,“你是说……?”
唐天远点点头,“谭清辰很可能是皇后娘娘失散多年的弟弟。”
这话像个威力无比的炮仗,把郑少封炸得精神恍惚。他捂着额头,“冷静,冷静!”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原地飞快踱着步子。终于,他停下来,看着唐天远,用一个结论解释了所有的怪异,“你脑子长虫了!”
唐天远摇头,“此事太过巧合,确实让人难以相信。而且我现在也并无十足把握,一切要等仔细问过谭叔才知道。”
郑少封现在不想理唐天远。他觉得这个人有必要先看看大夫,吃几服药。
他带着一种震惊之后的飘飘然的情绪,去找糖糖玩儿了。
谭铃音也很飘飘然——她是惊吓导致的飘飘然。
唐飞龙竟然是唐天远,这是唐天远亲口说的。啊不,是那个之前她以为是唐天远的人,亲口说唐飞龙是唐天远……
妈呀,好乱!
谭铃音差一点以为这是那两个人联手表演的恶作剧,可是她突然想到许多被她忽略过的细节。
他有唐天远的真迹,且他的笔迹神似唐天远。
他自称不认识唐天远,可是后来“唐天远”来了之后,和他交情不是一般的好。
他十分反感她以唐天远为原型写话本小说。
他的吃穿用度很好,至少远高于她这个层次的人,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
他的丫鬟,尤其是香瓜,谈吐中经常带着一种优越感,连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在她眼中都只是一般般的存在……
他的眼光、他的格局、他的胸襟,好像也远不止局限于一个普通进士、七品县令的水准。
他有资格娶礼部侍郎家的嫡女。
他……
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来查办黄金之案的。那么多黄金,皇上不可能随便交给一个人来办,必须是大有来头的、信得过的、有能力的人。
总之,他真的是唐天远。
谭铃音觉得自己够蠢的,非要等对方坦言,她才能发觉。
可是谁能想到唐天远竟然是这样的呀!她无语问苍天。
再一想,其实像郑少封那样的唐天远更不对劲好嘛!她再次无语问苍天。
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不正常!不是她的错!
于是谭铃音有些释然。
释然之后是愤懑。真是的,他竟然一直把她蒙在鼓里,她总觉得自己像猴子一样被人耍。他们都知道真相,唯有她,围着郑少封团团转,把他当偶像膜拜,好几次,她取笑唐飞龙的时候都是以郑少封那个版本的唐天远为正面榜样。
他当时一定笑死她了!
谭铃音越想越惭愧,她没脸见人了。
她的羞惭让她更加埋怨唐天远。虽然道理上她也知道他不能轻易表明身份,可是她现在处在这样无地自容的境地,那就是他不好!
谭铃音突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傻子也能看出来,她之前写的书都是以唐天远为原型的,里面颇有一些让人脸红的暧昧情节。她当时觉得反正唐天远的名字就是“远在天边”的意思,所以她可着劲儿地意**,一点节操也不保留。
唐天远是正主,他之前点名要找妙妙生,还几次三番地要求她不要再写书,可见他是看过那些书的。
就算没看过,《唐飞龙西行记》他可是倒背如流的。
谭铃音被阴了《唐飞龙西行记》之后,一度以“我写的是唐天远又不是唐飞龙”来自我催眠,好与唐飞龙划清界限。
其实唐飞龙和唐天远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总之……啊啊啊啊啊!
唐天远找到谭铃音时,看到她正捂着脑袋在原地乱转,一边自言自语:“我要去死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唐天远生怕吓到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离着两三步远,谭铃音发现了他。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转身就跑。
唐天远忙追上来,“音音,等一下!”
谭铃音哪里管他,兜了两圈,跑出院子。
唐天远追过去,到门口的时候,眼珠一转,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绊一跤还不过瘾,摔倒之后,他自己抬脑袋往青石砖面上轻轻磕了一下。
“哎哟!”唐天远惨叫。
谭铃音听到叫声,回头一看,也顾不上生气了。她急急忙忙跑回去扶他。
唐天远装模作样地呻吟一声,他坐在地上,脑袋抵在谭铃音的怀里,不愿起来。她的胸怀又鼓又软,他又想流鼻血了。
谭铃音看到他的额头青了一小块,她有些心疼,轻声问道:“疼吗?”
唐天远心里那个甜啊,表面上却有气无力地答:“不疼,就是有点晕。”
谭铃音怕真磕坏他的脑袋,“我先扶你回房,然后去叫大夫。”
唐天远却赖在地上不肯配合。他抓着谭铃音的手,柔声说道:“音音,别生气了好吗?”
谭铃音抽回手,脸有些红,“谁生气了。”
“都是我的错,我该早些告诉你的,”唐天远在谭铃音这里认错态度一向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可是别躲着我。”
谭铃音小声道:“我没生气,我就是觉得自己挺傻的。”
唐天远仰头在她下巴上亲了一下,笑道:“傻人有傻福。”
谭铃音翻了个白眼,“你才傻。”
“嗯,我傻。”
他这样乖,她倒不知该怎样发脾气了,“那你以后不要再提以前的那些事。”
唐天远笑眯眯地看着她,“哪些事?”
“……总之不许提,提一次打一次。”
唐天远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你亲我一下。”
谭铃音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唐天远的心情就跟蝴蝶似的,撇开笨重的茧,忽闪着翅膀飞起来。
谭铃音把唐天远扶回去,很快找来大夫。大夫查看完伤口,连药方都没开,直接让涂点香油,明天就能好。
唐天远把谭铃音哄好了,才有心思去找谭能文查问事情。谭能文知道唐天远的身份之后,看到他就膝盖发软想跪。唐天远哪敢让未来的岳丈跪,没等他屈膝就扶起来。
唐天远详细询问了谭清辰当初被救的时间、地点、过程。
因为是钦差大人亲自垂问,谭能文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晚,唐天远仔细斟酌,给皇上写了封奏章。
冬天的上午,有日头,无风。阳光从东方洒过来,掠过衙门口石狮子的脸,把石狮子分成一明一暗的两半。
县衙大门外的门子背靠着墙,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看到谭师爷的狗溜出来,扒着石狮子的墩子,奋力地往上爬。
可惜的是它腿太短,根本爬不上去。
门子看着糖糖爬了好久,他终于被它感动了,上前帮了它一把。他把糖糖直接抱到石狮子的背上。
糖糖踏着狮背,两只前爪扒着石狮子的大脑袋,它扬起脖子痛快地吼了一嗓子。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门子又站了回去。
远处,一双男女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看着,便觉风姿不俗。那女子手中还牵着个小男孩,男子拉了一下女子的手,女子大概是不好意思,挣开了他。
一家三口渐渐走近,快要走到县衙大门口时,突然顿住。
男子伸出手臂拦了一下身旁的女子和小孩儿,以保护的姿态半挡在他们身前,一脸的戒备。
周围的屋顶上,不同的地方,几个人同时探出头,蓄势待发。那男子抬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屋顶上的人又缩了下去。
这些,门子都没有发现。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糖糖身上。这只狗是谭师爷的心肝宝贝,万一跌下来,县太爷会骂死他的。
女子感到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男子看向近前的一个石狮子,视线移到它的头顶上。
威猛的狮头之上,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它两只前爪正垫在下巴底下,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他们。
女子也发现了糖糖,惊叫道:“咦,好漂亮的猫!”
男子一窘。这根本不是猫,这是狮子!他想解释,又怕吓到她。他盯着那狮子,心想,竟然用真狮子看门,看来这小县衙还真是深不可测。唐天远,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女子的一声惊叫,吸引了门子的注意。门子本打算解释一下糖糖的物种属性,不过乍一看到那两个人,他有些呆愣。这一双男女长得太好看,又有气派,神仙眷侣一般。身边那小孩也是,眉眼比画出来的都好看,又一派贵气,与寻常人家不同。
这时,谭铃音从县衙里走出来,“老孙,看到糖糖了吗?”
门子回神,指指石狮子,“就在那上面。”
谭铃音走过来,看到糖糖,她叉腰佯怒道:“你这小浑蛋,一眼不见就偷跑出来,吓到别人怎么办?”
糖糖的耳朵耷了下来,它知道错了,它现在想下去。可惜……下不去啊……
谭铃音张开手臂,“来,跳下来。”
糖糖不敢。它想一步一步地爬下去,可惜狮背太陡了,它刚迈出一步,就滑了一下,吓得它赶紧倒退。
后果就是它一不小心失了足,从狮背的另一面掉下去了……
方才还在戒备状态的男子也看出了这狮子没什么大出息,他反应极快,疾走几步一把接住糖糖,转而递给谭铃音。
“谢谢!”谭铃音把糖糖抱过来。
那个女子忍不住说道:“你这个猫……还真大呀……”
“啊,这不是猫,这是狗。”谭铃音睁眼说瞎话。
男子听到此话,眉头跳了一下。
谭铃音没注意到。她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对男女竟如此俊采风流,再低头看看那小孩儿,哎哟太可爱了!
小孩儿与她弟弟小宝年纪差不多,长得比小宝好看多了。小脸蛋像是嫩鸡蛋,才这么大年纪,鼻梁已经长得高高的,把五官的精气神儿挑起来。他的眼睛特别清亮,因为睫毛长而密,导致眼睛的轮廓有些明显,像是用炭笔描了一下,秀气而又不女气。眼角又微微上挑,他撩眼一看人,不怒自威!
谭铃音对这小孩儿的兴趣远大于两个成年人。
小孩儿看了一眼谭铃音怀中的糖糖,接着冲谭铃音抿嘴笑了一下。
谭铃音的心都快化了,傻兮兮地看着他,花痴一样。
小孩儿指指糖糖,眨眼睛,“我能摸一下吗?”
“摸,随便摸!”谭铃音说着,弯下腰把糖糖递到他面前。
他摸了一下糖糖的头,心满意足地冲谭铃音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害羞,他笑的时候喜欢抿嘴,笑不露齿。
糖糖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会儿特别老实温顺,真跟个猫似的。
那男子朝谭铃音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姑娘,在下姓纪,这位是我夫人,这个是犬子,你唤他如意即可。我们是……”
“是来告状的。”谭铃音打了个响指,抢答。陌生人来到衙门口,十有八九都是告状的。
他一愣,张了张嘴,“啊?”
“我叫谭铃音,是这里的师爷。你放心,我们大人一向公正严明,人送外号唐青天,你们有什么冤屈,找他就找对了。”说着,抱起糖糖引他们走进县衙。
那女子听到谭铃音的名字时,看她的目光有了些亲热。
原来这男子姓纪名衡,乃是当今皇帝,女子便是他的继皇后季氏。两人看了唐天远的奏章,便马不停蹄地从京城出发赶往铜陵,招呼也没提前打一声。是以莫说谭铃音,就是唐天远,也不知他们将要亲自前来。
谭铃音边走边说道:“你们能先跟我大致说一下要告的是什么状吗?说实话我们大人也很忙,并非事无巨细都亲自办理,有些案子如果可以调解的话……哎不过我看你们身份矜贵,想必确实出了大事,否则……”
这时,郑少封迎面走来,谭铃音朝他打了个招呼,“郑大哥。”
郑少封笑着应了一声,待看到她身后跟的人,他突然见鬼一般,瞪大眼睛,“皇……皇……皇……”
纪衡冲他摇了摇头。
“黄黄!”
“……”纪衡很想捏死郑少封。
谭铃音讶异地回头看了纪公子一眼。怪道他刚才不提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因为名字如此别具一格。要她她也不忍心说呀……
“原来你们认识呀?”谭铃音有些好奇。
纪衡很想假装不认识郑少封,他对谭铃音说道:“麻烦你带我们去见唐飞龙唐大人。”
谭铃音心想,既然他是郑少封的朋友,说不准也是唐天远的朋友,于是爽快地把人带去退思堂了。
唐天远看到来人,也吓了一跳。不过他比郑少封镇定,没有张口叫“黄黄”。
谭铃音知道他们想必有要事要谈,她就先带着糖糖出去了,纪衡及时把如意塞给她,一同带出去。
如意被谭铃音牵着走出退思堂,他又低头看糖糖,眼神充满渴望。
谭铃音知他喜欢糖糖,但口中不好意思说,她抱起糖糖凑到如意面前,“来,糖糖,亲一下如意。”
糖糖凑鼻子嗅了嗅如意的小脸蛋,最后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了他一下。
如意哈哈大笑。露出一嘴漏风的牙。
谭铃音才发现,这小孩儿正在掉乳牙,怪道他方才初见时笑得那样腼腆,像个大家闺秀一般,她还以为他怕生。
如意才不怕生,但他不喜欢自己那一口乱糟糟的牙被人看到,他捂了一下嘴,收住笑。
谭铃音安慰他道:“这有什么,你看,糖糖也正换牙呢!”说着,掰开糖糖的嘴巴给他看。
糖糖的牙已经换得七七八八了。如意看完,很高兴。
谭铃音趁机指了指自己的脸。
如意也不含糊,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呀!”谭铃音捂着胸口,没羞没臊地说,“我以后一定要生个你这样的小孩儿!”
如意答道:“你也可以生个像我妹妹一样的。”
谭铃音一乐。她发现这小孩儿一点也不认生,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贵气天成的从容气度,想来身份不凡。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还有妹妹呀?”
“对,我妹妹很好,就是不会说话。”
啊,原来是这样。谭铃音自己有个不会说话的弟弟,所以感同身受,她的声音低了一些,“真可怜,她几岁了?”
“一周多了。”
“……”
退思堂内,君臣厮见完毕,纪衡说道:“我现在微服出来,你不用在意那些虚礼。”
唐天远答了声“是”。
季昭神色焦急,问道:“唐兄弟,他……他在哪里?”
纪衡拍了拍她的肩,“阿昭,莫急。”
唐天远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很快就到。”他之前已经跟谭清辰说过一些他的身世,不过谭清辰自己不怎么相信。主要是事情太巧了,巧得让人心里毛毛的。
谭清辰以为那个唐大人又想鼓动他上京寻亲,他已经准备好了拒绝的理由。
但是,他一走进退思堂,注意力就被那个女子吸引去了。看到她,他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谭清辰便怔怔地看着她。
季昭第一眼看到谭清辰,便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唐天远建议道:“夫人,是否需要先验证一番?”虽然谭清辰的经历与那个失踪的孩子九成九相似,但总要过最后一道程序吧?比如你身上哪里哪里有什么痣,哪里哪里又有一道疤之类……
纪衡也有些恍惚。他听到唐天远如此说,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不用了。”
“为何?”
“他跟季先生,长得太像了。”
谭清辰本来不怎么相信县太爷所谓亲人一说,但是现在他信了,否则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看到这女子时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两人像是早就认识一般。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他也禁不住一同凄惶。
唐天远在一旁看得唏嘘不已。纪衡温声宽慰了季昭几句,无济于事,后者一边哭一边唤着“阿晨”,她亲弟弟,名字正是季晨。
唐天远建议道:“公子,不如我们先出去,留她姐弟二人叙旧。”
纪衡点点头,心中还是不太放心,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对谭清辰说道:“她真的是你亲姐姐。”
谭清辰点了点头。
两人出去之后,谭清辰想劝季昭别哭了,但又担心她看不懂手语,他于是走到案前,提笔写道:我不能说,但能听。
季昭看到这句话,心中已然难受至极,放声痛哭。
谭清辰也红了眼圈,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写道:我们今日重逢,实乃三生之幸。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过去的事?我想听。
季昭点点头,擦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给他讲起来。大概是因为分心的缘故,她讲着讲着就止了泪水。
原来这姐弟二人乃是忠良之后,幼时遭逢变故,被人追杀,在辽东田家庄附近,父母皆惨死,姐弟二人失散。季昭后来报了家仇,嫁作人妇,生活顺遂,但对亲弟弟的下落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弟弟失散时受了重伤,她其实并不敢奢望他还活在世上,只不过一直未见其尸骨,她心中总是抱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这次能够再见弟弟,真如隔世一般。
虽然事关自身,但谭清辰总感觉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对于过去之事,他确实丝毫不记得,只模模糊糊对那个被追杀的夜晚有一点印象,但都只停留在感觉上,比如冷,疼,恐惧,并无甚画面或者片段。他拧着眉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
季昭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前尘尽忘也未必是坏事。你能够活着,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我现在只求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谭清辰点头,冲她笑了笑。
季昭怔了怔,感叹:“清辰,你长得跟咱爹爹太像了,”她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你知道吗,爹爹当年可是有名的美男子。正月十五我们和爹爹一起出门看烟花,街上好些人都看他。有人带着自家的女娃娃出门,看到爹爹和你,就说要把自家的女儿许给你,哈哈……”
谭清辰微笑着听她讲起小时候的事。他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鼻子渐渐发酸。以前,他的过去一片空白。他像是柳絮,像是浮萍,没有根,无处落脚,随处落脚。遇到对他好的人,他就紧紧地抓着不放,这像是一种本能。就像是柳絮落地,不愿再被风吹起;像是浮萍生根,不愿再随波入海。
现在他陡然发现,啊,原来他的过去是这样的。他怀着无比感动的心情去看待这些,尽管陌生,却让他心内踏实无比,像是终于捡回了丢掉的那一块,拼凑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他缠着季昭给他讲了许多事情,直到唐天远来敲门让他们先去吃饭。
吃过午饭,唐天远把事情跟谭铃音说了,谭铃音听罢也着实震惊,世上还真有如此的奇遇,她还以为只会出现在话本子里呢。
不管怎么说,谭铃音很为清辰高兴。没有亲人的孤儿在这世上活得太艰难,光是说亲这一项,就容易被好些人家嫌弃。清辰刚来谭家的时候她爹对他好,那是因为她爹没有亲儿子。小宝出生以后,她继母生怕她爹给清辰留一星半点的家产,对清辰严防死守。一个小孩儿但凡有个亲人疼着顾着,又怎么会受这种委屈呢……
唉,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了,不提也罢。反正现在清辰找到亲人了,是大大的好事。
清辰又被他亲姐姐和姐夫拉去说话了,谭铃音一时找他不见,只能自个儿乐呵了。
唐天远见她高兴,邀功道:“你打算怎么赏我?”
谭铃音双手捧着他的脸,踮脚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下。
唐天远微笑,低声道:“再来一个。”
谭铃音狂性大发,接连亲了好几下,亲得唐天远有些飘飘然,身上涌起一股燥热,跟寒冷的冬天格格不入。
他按着她的肩膀,刚要回吻,陡然间发现门大敞着,外面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如意站在门口,脚边跟着糖糖。看到唐天远看他,如意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想敲门的,是糖糖先推开了。”
糖糖仰着骄傲的小头颅,丝毫没有犯错误的愧疚。
如意又道:“你们……”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这两人怪怪的。亲亲就亲亲嘛,他还经常亲他父皇母后皇祖母呢,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好像做了坏事被人逮住的样子?
“我们在玩儿,”谭铃音抢先答道,她走过去,“就像我今天也跟你玩儿过呀,来,亲一下。”说着,捧起如意的小脸蛋,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
如意笑道:“我知道呀,”不过他也有些奇怪,“就是你怎么亲他的嘴不亲我的嘴呀?”
谭铃音的脸腾地红起来。
唐天远淡淡解释道:“因为你不长牙。”
“……”如意失望地低下头。
谭铃音瞪了唐天远一眼,拉着如意出门玩儿了。
谭铃音带着如意和糖糖出门玩儿,经过南书房时,她忍不住走进去。清辰的事情不该由她来告知,她也不打算那样做。但在大家知道真相之前,她想先问问他爹打算以后怎样待清辰,毕竟清辰是他的义子,也是要给她爹尽孝的。可是家里出那么个女人,让清辰给她尽孝,谭铃音总觉得太过委屈清辰。
谭铃音把如意和糖糖留在外面,有丫鬟看着。
谭夫人正在谭能文跟前上眼药,嘴上感叹铃音跟清辰这俩孩子感情好,实际上是在含蓄地谴责谭铃音“不认亲弟认干弟”的行径,也不知道谭能文有没有准确地理解她的意思。
谭铃音走进去,问候了几句,便对她爹说道:“爹,你以后还管不管清辰了?”
谭夫人欲言又止。
谭能文沉默了一下,说道:“你们都大了,我谁也管不了了。”
“再大也是你的孩子,你不管谁管?”谭铃音说着,看到谭夫人目光闪烁,她就故意笑道,“再说了,赶明儿给清辰说上媳妇,可等着你给他下聘礼呢!”
一番话,果然使谭夫人脸色一变。
谭能文咳了一声,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从前确实把谭清辰当儿子看,可他现在不是有了亲儿子了嘛,清辰一下成了影响他家庭内部和谐的重要因素。谭能文为难地看着谭铃音,说道:“你也知道,清辰又不是我亲生的,我养了他几年,也算仁至义尽了,又管不了他一辈子。”
谭铃音点点头,“我明白。虽然你不管他了,可是清辰是好孩子,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他不会忘的。”
这话纯粹发自肺腑,并无深意,但听在谭夫人耳中,总有一种“清辰以后都赖在咱们家”的危机感。于是她给谭能文使了个眼色。
谭能文不讨厌谭清辰,相反还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但再怎么说清辰也是个外人,谭能文不想因为清辰而闹得家宅不宁。于是他说道:“我有你和小宝尽孝就够了。人和人是讲缘分的,缘分到了,该散场就散场吧。”
谭夫人补充道:“我晓得你心疼清辰,反正你要嫁给首辅的儿子了,到时候帮衬一把你这个‘弟弟’,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谭铃音听出她在讥讽,便顺口说道:“是啊,到时候我先给清辰在京城置办个大宅子,然后买一千顷良田,再给他买一条街的店铺!再给他娶个又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媳妇!反正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得好好帮衬他。”
谭能文听到这里不乐意了,“这是什么话,你忘了小宝了吗?”
谭铃音嗤笑,“烂泥扶不上墙,我倒是想帮,可惜我一伸手就溅一身泥,你说怎么办?”
谭能文的脸被他气得油绿油绿的。
父女俩又拉开架势要吵,这时候听到外面已然吵起来了,还隐隐有小孩儿的哭声。
三个大人只好出去看情况。
小宝正扯开嗓子,哭得那叫一个嘹亮。如意站在一旁,小脸沉沉。
看到小宝一直哭一直哭,如意怒道:“别哭了!”他年纪小,比小宝还矮半个头,但这一吼气势十足,把小宝震得愣了好一会儿,看到他爹娘出来了,他才又大声号哭。
谭夫人心疼地把小宝搂在怀里,小宝一边哭一边跟他娘告状。小孩子起了争端,大人往往容易在心理上偏袒自家孩子,谭夫人一边安慰小宝,一边责备地看了如意一眼,问丫鬟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丫鬟未答,如意先问谭夫人,“这是你家的孩子?”
这话从一个小孩儿嘴里问出来,让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谭夫人愣了一下,没反应。
小宝还在告状,说如意打他,还抢了他的小鸟儿。谭铃音知道,小宝的话是不能信的,因此问一旁的丫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丫鬟便解释了。原来方才糖糖从树下逮到一只小麻雀,还不会飞,想是不小心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如意很喜欢,捧在手里玩,小宝看到了,想要,如意不给,两人便吵起来。两个丫鬟从中调解,总算把两人劝开了。谁知小宝趁身边丫鬟不注意,转过身来扑抢,俩小孩儿就这么打在一处。丫鬟拉架的时候,也不知哪里飞来一颗小石头,打中了小宝的手臂,小宝就松开了如意,哇哇痛哭。
再后来,谭铃音他们听到哭声就出来了。
谭夫人对这样的解释不甚满意,“小孩儿哪有不打架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谭能文恼怒道:“你住口!”
偏那丫鬟是个伶牙俐齿的,听谭夫人如此说,一撇嘴委屈道:“夫人的意思是奴婢们偏帮如意?大家都是客,奴婢们哪一个也不敢怠慢,不可能因为如意长得好看又有礼貌又有教养就偏帮他。”
谭夫人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谭铃音走到如意身边,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如意,他打疼你了吗?”
如意摇摇头,神色缓和了一些。他背着手上前一步,看看小宝又看看谭能文,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令郎不过与我一般年纪,便如此无礼,可见父母之功,实在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说着,还虚虚地拱了一下手。
一番话把谭能文臊得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毫不留情的话,成年人是说不出来的,也就是如意这样口没遮拦的小孩子,脾气上来了有什么说什么。偏偏人家说的还在情在理,使人无法反驳。这样的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才更让人无地自容。
谭能文看看如意再看看自家儿子,瞬间有一种把小宝塞回他娘肚子里重新接生一遍的冲动。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其实在大多数父母眼中,自家的孩子永远是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最懂事的,这是一种由血脉相连导致的感性的自欺欺人。但是现在,谭能文连这样轻而易举的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有如意对比着,连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俩小孩儿谁在天上谁在地下,谁是云谁是泥。
而且,刚才如意说的话直指问题的核心。小孩儿才多大,懂什么呀?之所以歪成这样,纯粹是爹妈惯的,父母无能!
谭能文感觉自己脸上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耳光,火辣辣地难受。并且,他也十分想自己扇自己一耳光。
如意小孩儿充大人骂够了,觉得不必久留,转身就走。
谭铃音跟上去,赞如意道:“如意,你方才说得真棒!”她本来还想给他伸张正义呢,结果这个小孩儿直接跟俩大人过招儿,完胜!
如意低头不语。
谭铃音有些担心,“是不是刚才被小宝打了?打了哪里,我看看。”
如意突然抬头看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谭铃音心疼坏了,“怎怎怎怎么了?”
啪嗒,啪嗒。如意的眼泪掉下来,像是透明的水晶珠子在滚动。
谭铃音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眼泪,“别哭,到底怎么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是不是哪里疼?告诉我好不好?”
如意摊开手给谭铃音看,他手里有个小麻雀,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它是不是死了?”他问道,说完又掉眼泪。
谭铃音把麻雀拿过来一看,嗯,这可怜的小家伙死得很彻底。可是她不忍心告诉如意,便说道:“交给我,我想想办法,没准能救回来呢!”
如意点了点头,搂着她的脖子,脸贴在她肩上,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
谭铃音的心又要化了,她觉得她可以为如意做任何事情。
麻雀死成这样,救是肯定救不回来了。谭铃音拎着麻雀的尸体找到唐天远,央求他帮忙捉一只一模一样的。
唐天远简直不敢相信,“你多大了,还玩儿这个?”他把尸体翻看了一下,又有些鄙夷,“不是我说你,你要玩也玩点好的,画眉鹦哥什么的,这个……这个是麻雀。”
谭铃音双手合十,“我就想要这个,你帮帮我。”她没好意思告诉他,要这个是为了讨好一个小孩儿。
唐天远扶额,“好,我现在吩咐人去给你捉鸟。”
“不不不,”谭铃音拦住他,“这件事要偷偷的,不能被人知道。你看你轻功也不错,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呀?”
一个县令,偷偷摸摸地爬树掏鸟窝,还是偷人家麻雀母亲辛辛苦苦孵出来的小鸟,这画面唐天远真不忍心细想。
谭铃音见他无动于衷,便搂着他的腰,踮脚亲他。
不能因为被亲一下就妥协,唐天远心想,至少也要多亲几下……
谭铃音顺着他的嘴唇往下,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唐天远吞了一下口水。依然我自岿然不动。
谭铃音玩儿性大,嘴唇再往下,看到他的喉咙在滚动。她便亲了一下他的喉结,接着含住它,轻轻舔了一下。
唐天远整个人都酥了。
“去嘛去嘛。”谭铃音撒娇道。
去去去,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