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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应笑我 正文 第十章 有弟初长成

所属书籍: 多情应笑我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知不觉间六年过去了。

    这一年林芳洲二十三岁。她十七八岁时还偶尔有人给她说亲,后来因为经常调戏良家妇女,渐渐的花名在外,媒婆们就集体放弃她了。

    有人说林芳洲活该。对于这个局面,林芳洲很满意。

    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元宝有时候也说她几句,可惜她是“长兄”,所谓“长兄如父”,小元宝奈何不得她。

    小元宝的变化很大。

    往常瘦瘦小小的,野鸭子一般,这六年,他就像风调雨顺年景里的一棵高粱,长势喜人,如今他个头蹿得,已经比林芳洲高出了多半个头。

    林芳洲以前还能提着他的耳朵教训他,如今只能仰着头和他说话了。她若想再提他耳朵,还需他弯腰配合。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嗯,威严扫地。

    王大刀说,小元宝之所以能长高个子,是因为他坚持跑步、习武,强身健体,王捕头真诚地建议林芳洲也这样做。

    林芳洲懒骨头一把,坚持了半天就喊累,从此不了了之。

    有时候她很佩服小元宝,说做就做,说做多少就做多少,绝不偷懒耍滑,哪怕累得要死,也咬牙拼着那一口气。

    林芳洲承认自己做不到。不仅她做不到,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小元宝不仅跟王大刀学了他祖传的刀法,还和县里一个有名的镖师学暗器。他学了三年,暗器打得有模有样,那镖师赞不绝口,经常劝小元宝跟着他去走货。

    嗯,反正小元宝能文能武,智勇双全,他就是林家的骄傲。

    林芳洲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培养了小元宝。

    清明节刚过,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林芳洲吃过早饭,搬了桌椅在外面晒太阳。昨天下了一场小雨,今日空气清新湿润,天空碧蓝碧蓝的,看着让人心生欢喜。

    她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瓜子,一边看不远处的小元宝练暗器。

    今日是休沐日,她不用当差,小元宝也不用上学,此刻他抓着一把暗器往树上打,练那“百步穿杨”,林芳洲也看不出他的章法,只知道那树上的鸟都被他吓跑了。

    有行人路过时,都要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十六岁的少年郎,出落得芝兰玉树般,俊美不凡,气度从容,神采飞扬。见者都要从心底里赞一声“好后生”!然后再叹一声:啧啧啧,这样的美少年,怎么会和林大郎那种货色是兄弟呢……

    林芳洲见怪不怪,心道,我十六岁时,也是被赞美少年的!

    可惜她这么多年把名声都败坏掉了,旁人看她时,总忍不住联想到她调戏妇女时的嘴脸,导致她虽脸蛋还是那张脸蛋,气质却平添了几分猥琐。

    骆少爷一手提着鸟笼子,一手牵着他四岁的儿子,走过。见到林芳洲时,骆少爷朝她招呼一声,“芳洲,吃了?”

    “早就吃了,骆少爷你又去斗鸟?”

    “嗯,去玩会,你去不去?”

    林芳洲很想去,可惜……她摇摇头,“我没有鸟。”

    骆少爷不以为意,道,“看看热闹。”

    林芳洲犹豫了一下,抬头见小元宝已经停下来,正在看他们。她摇摇头,“不去了。没钱。”

    斗鸟的时候难免要压胜负,这也是一种赌钱的花式。林芳洲已经不怎么赌钱了,只偶尔手痒得极了,才玩一两把。

    骆少爷了然地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把钱都送给美玉娘子了。”

    骆家小少爷仰头问他爹,“爹,美玉娘子是谁呀?”

    “小孩子不要瞎打听。”骆少爷说着,扯着儿子与林芳洲告别。

    林芳洲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和手里提的画眉鸟,她多少有点羡慕。

    她也是养过画眉的,养过好几只,都没来得及**,就被九万吃了。

    九万不喜欢他们身边养别的鸟,养什么吃什么。

    后来林芳洲就不养鸟了,也绝了斗鸟的心思。

    骆少爷走后,小元宝继续练暗器,林芳洲继续一边磕瓜子,一边看他练暗器。

    提壶卖浆的婆婆走过,一手提着装凉浆的大瓷壶,另一手挎着个柳条编的篮子,篮里装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凉浆——又酸,又甜,又好喝又开胃的凉浆——大郎,你喝碗凉浆?”

    “好呀。”林芳洲正好吃瓜子吃得口干,于是进屋拿了一个黑色的瓷碗。

    婆婆往那瓷碗里倒了整一碗,一边说道,“大郎你这碗大了一些,多的算是饶你的罢!”

    白色的半透明凉浆倒进黑色瓷碗里,黑白相衬,倒很好看。林芳洲一边掏钱,一眼看到那花篮里的各色鲜花,问道,“花也是卖的?”

    “是呢,昨日下了雨,今天刚摘的,新鲜得滴水。”

    林芳洲又买了两朵花,一朵红的山茶,一朵白的玉兰。

    婆婆把凉浆和花都放好,接着对林芳洲说,“我前两天看到临县那说媒的张婆子,她说临县的张大官人家有个小女儿,今年才十四岁,出落得……啧啧啧,嫩葱一般……女红做的很好,又孝顺。”

    林芳问道,“是要给我说亲吗?”

    “噗嗤——”婆婆笑了。

    林芳洲有些尴尬。

    婆婆也有些尴尬,掩了掩嘴角,道,“姑娘才十四岁呢,比你小太多,怕不对你的脾气。那张婆子,和我打听的是你兄弟。”

    林芳洲了然,点点头道,“行,我问问他的意思。不是我吹牛啊——给我兄弟说亲的太多了,要踏破门槛了呢,只是这小子脾气拧得很,也不知怎的,这个也不愿那个也不要。”

    婆婆劝道,“他是个年轻人,脸皮薄,你是他哥哥,长兄如父,该给他做主,不能由着他性子来。”

    林芳洲点头称是。

    婆婆走后,林芳洲端碗喝了口凉浆。那凉浆是用米汤发酵所制,又酸又甜,十分爽口。林芳洲喝得美滋滋,又拈起那多山茶花,往头上一插。

    小元宝扭头看了林芳洲一眼,但见林芳洲头上簪红花,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笑脸,只觉精神摇**,一支暗器就这么打偏了。

    他不再练功,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林芳洲递给他一方擦汗的帕子,他没有接,而是凑过头来等着她来帮他擦。

    她直接把帕子扔在他脸上,“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没有撒娇。”小元宝拿下那帕子,自顾自慢慢擦汗。一边擦汗,他一边问道,“美玉娘子是谁?”

    他耳力很好,方才她与路人交谈,他都听到了。

    林芳洲说,“小孩子不要瞎打听。”

    “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是呢,该成亲的人了,我说小元宝——”

    他突然打断她,“你不要再叫我小元宝了,我已经长大了。”

    “那叫你什么?大元宝?”

    他低下头,林芳洲只看到他轻轻牵起的嘴角,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林芳洲问道,“你笑什么笑?可是又在憋什么坏水?”

    “没有。”

    林芳洲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红山茶,“好看吗?”

    他认真地盯着她,轻声答道,“好看。”

    “来,你也戴上。”林芳洲说着,把白玉兰递给他。

    “不戴。”

    “来啊戴上,戴上给我看看。”

    “不戴。”

    “来,哥哥帮你戴。”林芳洲笑嘻嘻的,一把抓住他,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过来,他也不躲,任由她胡闹,最后她一手按着他的脑袋,把玉兰花簪在他的髻上。

    “无聊。”他说着,坐直身体,装作漫不在意的样子,脸庞耳后却微微发烫。他有些心虚,连忙用手扇着风,“有点热。”

    然后低头看到桌上喝剩的半碗凉浆,他也不嫌她,端起凉浆喝了一大口。

    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走过去,林芳洲看着那小娘子,**笑着哼起了歌,歌词道:

    “傻俊角,我的哥,

    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托,

    捏的来同**歇卧。

    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小娘子羞得满面通红,脚步加快,逃似的一溜烟走了。

    林芳洲还要再唱一首,却听到身旁“啪”的一声脆响,她吓得身体一颤,转头看时,见是小元宝不小心把碗打碎了。

    打碎了碗,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不几日,那张婆子果然登门了。林芳洲与她相谈甚欢,等小元宝放学回来,林芳洲又和小元宝提娶亲的事。

    小元宝有些不耐烦,神色淡淡的:“你若觉得中意,就——”

    林芳洲很高兴,“就怎样?”

    他低眉扫了她一眼,“就自己娶了她。”

    林芳洲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今日这张家小姐,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又温柔体贴,与你正好相配,你连问都不问一句,就直接回绝……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难道还要我去天上给你绑个真正的仙女下来?”

    小元宝早练就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终极秘技,此刻不为所动。

    林芳洲突然停下来,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他眼帘轻轻掀动,睫毛微微抖了一下。

    “被我说中了?是谁?你说出来,我去给你提亲。虽然咱家家底不太好,但你是可造之材,往后是要考状元的!所以……”

    他打断她,道:“我要读书考状元,考上状元之前绝不成亲。”

    “这是什么话?”林芳洲翻了个白眼,“如果你一辈子考不上呢?你就一辈子不成亲?”

    “嗯。”

    “你这孩子,太死心眼了!你你你……”林芳洲好生气,用手指点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傻?太不让我省心了……”

    他突然说道,“你呢?”

    “我?”

    “你为何一直不成亲?”

    “我……”林芳洲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也想啊,可是——”

    “不要说没人给你提亲。几年前,给你提亲的大有人在。”他打断她,她的借口还未说出口,便被他堵了回去。

    他看着她,那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林芳洲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瞪了他一眼。

    他突然说,“你一直排斥娶亲,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我……”

    “哦,你没有,”不等她回答,他又恍然地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你与那美玉娘子,在**战了个七进七出呢。”

    这都是坊间传的荤话,终于还是被他打听到了。林芳洲平时和人斗嘴时什么都敢说,此刻这话被小元宝说出来,她竟有些尴尬,“咳咳咳,不要乱说。”

    “我年纪小,不懂,”他突然凑近一些,近得几乎挨到她的身上,然后他压低声音问道,“兄长能不能帮我答疑解惑——七进七出是什么意思?”

    林芳洲老脸一红,推开他:“滚去读书,你不是要考状元吗?”

    他起身离开,走出去没多久,又折返回来,把一个小瓷瓶重重往桌上一放。力道太大,砸得桌子震山响。

    林芳洲吓了一跳,抬头看时,他已经走开,她只看到他的侧脸。他眯着眼睛,唇角向下压着,昭示着他此刻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林芳洲觉得,小元宝长大之后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远不如小时候那般乖巧可爱。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小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

    嗯,又是痔疮膏。

    林芳洲觉得这事儿有点一言难尽。她没有痔疮,但是她跟小元宝说她有痔疮,从此之后小元宝经常惦记着给她买痔疮膏。至于她为什么要跟小元宝说她有痔疮,那个原因更加的一言难尽……

    算了,不提也罢。

    ……

    这日林芳洲去衙门里当差时,汪铁钉问她道,“大郎,这个月的十五,望月楼摆宴,咱衙门里的兄弟给太爷践行,你可知道?”

    “知道,王捕头跟我说了。”

    汪铁钉叹道,“太爷真是好人,咱们凑钱给他践行,也是一番心意,他非不肯,到头来竟要自己贴钱给自己践行。”

    林芳洲:“太爷说咱们都要养家糊口。若是有三五个出两百钱,剩下的就不好意思出一百钱,攀比下来,为一顿饭让我们家里老小挨饿,不值得。”

    “太爷真是菩萨心肠。这几年来,咱永州县在太爷的治下安居乐业,连盗窃案都少了许多。太爷不止心肠好,而且治下有方。”

    “那是,人家是正经的两榜进士。”林芳洲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唉,”汪铁钉又叹气,“可惜太爷要走了。”

    一句话,把林芳洲也说得有些伤感。

    县太爷潘人凤,真不愧是人中龙凤,二十六岁中进士,当年放到永州来做知县。六年来把永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连续两次朝廷的政绩考核,他都是优。

    三年前考核结束时,县太爷本有机会调任别处,但是他上表自请留任,这才有了他在永州县的第二个三年。

    可惜他不可能再连任第三个三年了。

    林芳洲和汪铁钉在一处长吁短叹一番,接着汪铁钉问道,“你可知道,新的县令是谁?”

    林芳洲答道,“不是那号称‘杨老虎’的杨仲德吗?衙门里都传遍了。”

    “这杨仲德的名声很不好,说是比老虎还可怕呢!据说他贪得无厌,恨不得连地皮都要刮走。”

    “我还听说他好刑酷杀,最喜欢屈打成招,冤死过好多人命呢!”

    “啧啧啧。”

    “啧啧啧。”

    走一个受人爱戴的潘人凤,来一个人见人怕的杨老虎,这样的心理落差太大了,林芳洲和汪铁钉都蔫头耷拉脑的。

    过了一会儿,林芳洲说,“你说,怎么没人告那杨老虎呢?”

    “告有何用?官官相护。”

    “朝廷不是有政绩考核吗?太爷的考核每次都是优,想必那杨老虎每次都该是差,怎么他还能做官?”

    汪铁钉神秘兮兮的:“我听说,现在朝局乱着呢!人心浮动,官场也乱。”

    “啊?为什么?”

    “大皇子和二皇子在抢皇位,抢了好几年了,两人各自有一班势力,朝廷上天天都是党争,今天你踩我一脚明天我伤你一箭的……谁还关心国事呢!”

    “为什么要抢皇位?”

    汪铁钉把眼睛一瞪,“你可不是傻了吗?皇帝谁不想做?”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皇位不应该就是嫡长子的吗?谁能有资格抢,不要命了?”

    “没有嫡长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贵妃生的,皇后死了十几年了,可是贵妃就是没能坐上凤位。贵妃的两个儿子就都是庶出嘛。两个皇子,老大年长,老二才高,你说选谁?”

    林芳洲“噗嗤”一笑,“我可不能说。”

    汪铁钉道:“他们在朝堂上打得风风雨雨,遭殃的还是我们小老百姓啊。”

    “就是说呢!皇后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也就不用打了。”

    “原先是有的,后来夭折了。”

    “是吗?唉,天意啊!”

    ……

    十五这天,县太爷在望月楼大摆宴席,底下官员胥吏们从高到低,轮番给县令敬酒,那县令不胜酒力,前面还喝一些,到后来,就是“我随意,你也请随意”了。

    轮到林芳洲时,县令早就不喝酒了。

    林芳洲举着酒杯,甫一开口,没料到,眼泪竟滚了下来,她有些慌张,一边擦眼泪,一边道,“太爷,你……你……”千言万语,却仿佛一团丝线缠在喉间,吞不得,吐不得。“你”了半天,后来她说道,“你一路走好……”

    太爷眼圈也有些红,却是笑骂道:“什么一路走好,本官又不是去死!”

    一句话,把伤感的众人逗得捧腹。

    林芳洲坐回到位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后来,她和王大刀、汪铁钉他们,都喝得有点多。

    宴席散时,林芳洲走到外面,冷不防雨丝扑面,她仰头,借着灯光看那如流星般漫天坠落的雨滴,“下雨了啊……”

    王大刀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大郎,那不是你兄弟吗?”

    林芳洲定睛看去,见果然是小元宝,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正在和太爷说话。太爷不爱说话,但是他喜欢和小元宝说话。

    人人都喜欢小元宝。

    林芳洲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对着县令唱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县令生怕这醉鬼真的去执他的手,他拧着眉重重一拂袖,对小元宝说,“快带着你哥哥回去吧。”

    “嗯。”小元宝便与县令告辞,接着把灯笼塞进林芳洲手里,“走吧,回家。”

    林芳洲喝得醉醺醺,走路一步三颠,若不是小元宝扯着她,她怕是早就摔在地上啃泥了。那灯笼被她晃得上上下下明明暗暗,看得人眼花。

    小元宝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好好走路。”

    他一只手臂绕过去揽着她,几乎把她带进怀里。

    她靠在他身上,走路便稳当了些,一边走,她一边唤他,“小元宝。”

    “嗯?”

    “太爷要走了……”

    然后他听到她小声地啜泣。

    哭得那样伤心,仅次于在赌场输光家当。

    他一边扶着她,轻声安慰道,“以后或许有再见之日。”

    林芳洲也不管他说什么,只管自己哭。醉鬼撒起疯来,向来没什么理智可言。

    小元宝悄然叹息。寂寂黑夜、春风春雨之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陪着你啊。”

    她哭得正尽兴,也没听到他说什么,也没回答。

    回到家时,林芳洲哭累了,往**一滚,睡死过去。小元宝帮她除了鞋袜,盖好被子。他又打了热水,用湿手巾把她的脸和手都仔细擦拭一番。看到她的指甲长了,他拿过剪刀,坐在床边帮她把指甲剪了。

    一边剪指甲,他时不时抬眼看她的睡颜。

    她睡得很安稳,长睫毛翘着,往脸上投下一片羽毛般的影子。睡梦中她舔了舔嘴角,说起了梦话:“还想吃滴酥鲍螺。”

    烛影摇曳里,他低头轻轻牵起嘴角,道,“没心没肺。”

    ……

    林芳洲宿醉有些难受,第二天当差时无精打采的。衙门里最近也无甚公事,王大刀他们在一起一直讨论做万民伞,立功德碑诸事。太爷离开那天的仪式比较多,全城百姓都会去相送,又要做万民伞,又要脱遗爱靴,还要立碑,还有人提议要立生祠的……林芳洲也插不上什么话,就在一旁听着,王大刀问她意见,她就说:“我不懂这些,需要我们凑多少钱,你直说,我绝无二话。”

    王大刀说,“我也不懂,咱们就是在一起说些闲话,真正主事的是主簿他们。但是主簿说了,希望兄弟们都出些主意,把事情办得又红火又好看,给咱太爷扬威立名。”

    “我回家问问我兄弟吧,他读书多。”林芳洲说起小元宝,连眉毛上都是自豪。

    傍晚小元宝回来时,带回来一包滴酥鲍螺。

    林芳洲很惊喜,“这个好吃!我昨天在太爷的践行宴上都没吃尽兴呢!端上来就被抢了。汪铁钉吃得最多,气死我了!”

    小元宝莞尔,“不要生气,管够。”

    滴酥鲍螺是比较珍贵的点心。用牛奶的油做成,里头加了蜂蜜和糖,挤出来时一枚一枚的状似螺蛳,因此得名“滴酥鲍螺”。这小点心,入口即化,香香甜甜,味道和口感都绝佳。全永州县,只有望月楼有卖,还贵。平常人家自然不吃,只是请客或者过节时才会买来尝尝。

    林芳洲一边吃着美味的滴酥鲍螺,一边对小元宝说,“我问你个事。”

    说着把王大刀他们商量的太爷的送行仪式说给他听。

    小元宝耐心地听完,最后摇头道,“我看不必。”

    “啊?”

    “你们不了解县令。”

    “什么意思?”

    “潘县令从来思虑周全,不会让县民大张旗鼓送行的。以我之见,等新旧县令交接完成后,他多半会轻车简从、低调离开。”

    林芳洲不太信,“为、为什么?县令挺喜欢热闹的呀……”

    “他是喜欢热闹,且并非淡泊名利之人。只是,你可知道,那杨仲德离任之时,他治下百姓送了他什么?”

    “什么?”

    “送一块匾,上书‘天高三尺’。”

    “什么意思?”

    “天高了三尺,是因为地低了三尺,地之所以低三尺,是因他杨老虎贪得无厌,挖地三尺。”

    林芳洲恍然,拍手道,“妙哉乎,真奇妙也……”她激动得开始扮斯文了,样子有些不伦不类。

    小元宝眉头跳了一下,无奈地看着她。

    林芳洲问道,“可这和咱太爷有什么关系?杨仲德被人侮辱是他罪有应得,咱太爷受百姓爱戴,这也不是他的错吧?为何要低调?”

    “官场之人,都要脸面。杨仲德被人送个‘天高三尺’,已沦为笑柄,他在县衙坐镇,你们去县外送行。你们越是大操大办、依依不舍,就越是往那杨仲德脸上扇。杨仲德心胸狭隘,昏庸无道,若因此记仇,遭殃的是全县百姓。潘人凤若考虑到这些,必不肯受你们惜别之情。”

    林芳洲觉得小元宝说得有些玄乎,她将信将疑。

    万民伞啊、功德碑啊什么的还在做着,主簿已经统计好想要脱太爷遗爱靴的人。所谓“脱遗爱靴”就是送行时百姓上前把太爷的靴子脱下来珍藏好,以示对太爷的敬爱和不舍。统计好人数,主簿才好给太爷多备几双靴子,总不能到时候光着脚走路。

    把这些都打点停当后,那杨仲德来和潘人凤交接了。

    杨仲德今年五十多岁了,留一把稀疏的胡子,一双耗子眼,看人时总让人觉得他不安好心。

    杨仲德看到潘人凤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这个人。

    原因无他,潘人凤是进士,而他杨仲德只是个举人。

    在官场上,家世也好、师承也罢,这些差距都不重要,可以弥补。但是官场上有条泾渭分明的线,这条线仿佛一条天堑鸿沟,把人分为两大类。

    这两类人就是进士和非进士。

    进士们升官快,前途好,朝廷重臣,除了那些武将,都必定是进士出身,这是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们只能给进士打个下手,有些甚至连官都捞不到做。像他杨仲德,举人出身,能做到县令,已经算非常的出类拔萃了。

    潘人凤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长相也是器宇不凡,与杨仲德站在一起,判若云泥,杨仲德面上很是挂不住。出身是杨仲德的心病,交接时潘人凤自觉说话办事没什么疏漏,奈何看在杨仲德眼里,全是疏漏,全是不安好心的炫耀。

    交接完,潘人凤不愿多留,当天便走了。走时只乘一辆马车,带两个家丁,留余下的家人随后打点好,再追上去。

    他走得太快,永州的百姓们都不及相送。

    杨仲德听说此事,捋着胡子心道:倒还有几分识相。

    潘人凤离开后,王大刀他们都向林芳洲竖大拇指:“你兄弟真神啊,这也料到了。”

    “那是呢,我都怀疑他会算卦,”林芳洲有些得意,又说,“我家小元宝还说了,新县令来了,必定要先立一立威,处置几个人,再奖赏几个人,这都是常见的套路。咱们都留心一些,不要被杨老虎抓到把柄。”

    众人笑:“还说我们呢,你且先改一改口吧!”

    这几人在衙门里行走愈发谨慎,没几天,那杨老虎果真下重手处置了几个胥吏,幸好林芳洲他们一般兄弟提心吊胆的,倒不曾犯错。

    可惜,林芳洲在衙门里不曾做错事,在衙门外,却做了一件错到离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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