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他是对自己上次说他“不守规矩”的话耿耿于怀吧?
没想到他心眼这么小,是个睚眦必报的。
窦昭笑道:“你们要去大慈寺吃斋菜啊!我就不去了,快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呢!”
她的回答显然让纪咏很不满,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冷笑。
窦昭全当没看见,和窦政昌、窦德昌兄弟说着话:“五伯父、五伯母、六伯父他们可好?我爹爹可有什么话带回来?”
窦政昌答着话:“五伯父、五伯母都安好,十嫂快要生了,五伯母盼着十嫂能生个女儿,先开花,后结果。爹爹嫌五伯父那里太闹,九月份搬到了静安寺胡同和七叔同住,休沐时爹爹去大相国寺旁淘古玩,七叔就去天宁寺听人讲佛法,我爹爹长胖了一圈,七叔还和原来一样……”
从兄弟中排行第六的窦博昌是五伯父的长子,排行第十的窦济昌是五伯父的次子。窦博昌娶的是翰林院学士蔡弼的孙女,先后生了两个儿子;窦济昌娶的是太常寺少卿郭逊的女儿。这两位堂嫂前世她见过几次面,没什么交情,今生则是一次都没有见过——蔡氏是进门就有喜,五伯母怕她受不了路途颠簸动了胎气,接着她又连生两胎,都不方便回乡祭拜祖先。郭氏进门四年都没有动静。她倒是能回乡,可有蔡氏在前面,她却不好回来。
窦昭听了窦政昌的话这才知道她有了身孕,想到前世生的是个女儿,之后再无所出,前面有强势的嫂子蔡氏。后面有连生了四个儿子的白姨娘,就算她的父亲最后升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样的正二品大员,她平生也没能在窦家大声地说句话,她心里顿时生出股怜悯来,笑道:“原来十嫂就要生小毛头了。那我给小毛头做几件小衣裳让人带过去吧?”
“好啊!”窦政昌笑道,“父亲让我们过了年之后和母亲再去趟京都。到时候四妹妹和我们一起去吧?”
和六伯母一起吗?
窦昭不由朝纪氏望去。
纪氏眼角眉梢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急急地问窦政昌:“这是你父亲说的吗?”
窦政昌点头:“是啊,父亲还让我给母亲带了封信回来,刚才急着去给祖母问安,还没来得及给您。”
纪氏闻言笑容更盛,朝服侍窦政昌、窦德昌进京的王嬷嬷瞥了一眼。
王嬷嬷笑着点头
她对窦昭道:“你也有些年没见你父亲了吧?这次就和我们一起进京吧?我们到时候住在纪家在京都的四条胡同里。最多住上半个月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用不着和王映雪见面,也可以不去拜访王家的人。
窦昭不想回京都。
济宁侯府离四条胡同不过三条街的距离。
她无意再遇见旧人。
“我还是不去了。”她笑道,“窦明还在家呢……”
纪咏突然冷冷地道:“你是要照顾窦明还是不想住到纪家的宅子里去?”
她就算不想住进纪家的宅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窦昭只当没听见,继续笑着和纪氏道:“还有崔姨奶奶,最喜欢吃五花肉了,我要是不盯着,谁也拦不住。”
纪氏只当她是实在不愿意和王映雪碰面,心中怅然,不再为难窦昭。笑着把这话揭了过去:“京都物华天宝,你想要什么?我到时候帮你带!”
窦昭想到素兰喜欢吃窝丝糖,也不和纪氏客气,笑道:“那就劳烦您帮我带两包窝丝糖回来……还有馥香斋的八大件,带上个十盒八盒的,我好送人……林记的蜜饯也要带些回来,梅子、杏子、橄榄。冬瓜瓤……每样都带两包回来。”
“你也不怕把马车压坏了!”纪氏呵呵地笑,心中却掠过一丝困惑。
窦昭从来没去过京都,她怎么对京都的土仪如数家珍?
难道是窦明在她面前显摆过,所以她才特意点了这些?
纪氏心里淌过一丝心痛,拉了窦昭的手:“不过你放心。我会一样不落地帮你把东西都给拉回来的。”
除了冷着脸的纪咏,大家都哈哈大笑。
窦政昌更是难得地和窦昭开着玩笑:“四妹妹,你要不要衣裳首饰?我听人说,京都东大街都是卖这些的,我还没去逛过。你不如也让娘给你带几件衣裳首饰吧,娘少了搬东西的人,肯定会让我们兄弟跟着一起过去的……
屋里的气氛十分的温馨融洽。
尽管如此,窦昭对纪咏的置若罔闻,纪咏对窦昭的冷峻面容还是给这份暖流平添了丝诡异的味道。
何煜看了看窦昭,又看了看纪咏,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十三岁的解元,纪家的嫡支,父亲夸了又夸,知道他进京,还专程在家设宴款待他。
学识渊博,谦和文雅,如冬日之日,温煦暖人,不管是学问还是风仪,都倍受京都士林盛赞的纪见明纪咏,竟然会因为窦家的这位小姐对他视若无睹而气极败坏,说出去谁会相信?
何煜嘴角微翘,低下头来喝了口茶,脑海里却闪过他第一次见到窦昭时的情景。
晨曦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晶莹剔透,如露珠般璀璨,脸蛋红扑扑的,眼眸明亮有神,整个人像朵恣意盛放的花儿,比漫天的霞光还要耀眼。
他心头不由闪过一丝恍惚。
何煜不由自主地拿窦昭和家里的几位姐妹作比较。
何家从前朝起就显赫一时。到了今朝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煊赫一方。论起衣食住行,少有人家能他家和比肩,家中的姐妹也都格外娇贵,春兰秋菊,各有风采。可和窦昭相比。总好像少了些什么。认真地说起来,窦昭虽然漂亮,却也称不上是绝色;衣饰大方,却也称不上匠心独具,甚至比不上纪咏——他身上那件看似普普通通的真青色布袍。纹理匀细坚洁,仿佛带着层绒,那是嘉定特产的斜纹布,素色也要三两银子一匹,染成了真青色,只怕比他身上的这件遍地金还要贵,这才是那些家有底蕴的世家子弟惯常的打扮。只是他不喜欢这样的装腔作势,不屑为之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窦昭身上却有股他那些姐妹没有的气质。
就像她不想搭理纪见明,她就可以不搭理他,不勉强,不敷衍,不佯装。可他的姐妹中,有温婉的,有刚强的,有聪慧过人的。有善于审时度势的,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心中再不喜欢,怕被父兄责怪,怕失去母亲的喜爱,不管怎样委屈,也会应付一二。没人能像她这样理直气壮地,坦诚率真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念头闪过,他心中微震。
他的姐妹们,更像一尊插花,一副佳画。虽然让人赏心悦目,却始终少了几分生命力,窦昭却像一棵树,一丛竹,挺拔葳蕤,顺着四季更替,自生自零,恣意自然,无人能撼。
“四小姐,”何煜突然打断了窦政昌的话,很诚恳地邀请窦昭,“你明天不如暂时丢下琐事和我们去大慈寺吃顿斋菜如何?忙里偷闲,更有乐趣啊!”
窦昭当然是婉言推辞。
没有拒绝了纪咏却答应何煜的道理。
纪咏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何煜脸上逝过失望之色。
窦昭想着窦政昌他们赶路辛苦,进了门连和纪氏说两句体己话的功夫都没有,遂起身告辞:“我去给二太夫人问个安,随便也看看九堂哥家的铭哥儿。”
铭哥儿是窦环昌的儿子。
纪氏想到家里还有何煜这个贵客,叮嘱了她几句“有空就过来玩”之类的话,让采菽送了她出门,然后和何煜说了几句闲话,就各自散了,回房休息不提。
她却和王嬷嬷关在内室说话。
“你看到韩家的小姐了没有?”纪氏难掩眉宇间的喜悦和好奇,“性情如何?长得怎样?”
窦政昌今年十七岁了,早过了说亲的年纪,纪氏不大瞧得上北直隶的姑娘,一心一意想从纪家的姻亲中给他找门亲事。
湖州韩氏是她的嫂嫂,也就是纪咏母亲的娘家,也是世代官宦,不仅出过进士,还曾出过状元和榜眼,也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而且和他们纪氏世代通婚,关系十分的亲密。
她几次写信求嫂嫂帮着给窦政昌做个媒,她嫂嫂因没有见过窦政昌,每次都很委婉地拒绝了。这次窦政昌和窦德昌进京,实际上是去给韩氏相看的。
纪氏乍听窦政昌说窦世横让她开了春带着两个儿子再去京都一趟,就知道这门亲事有着落了,这才迫不及待地拉了王嬷嬷问情况。
王嬷嬷抿着嘴笑,曲膝叉手给纪氏福了福:“恭敬太太就要做婆婆了。”然后笑道,“难怪您将这件事托付给了七舅太太,七舅太太办事真是没话说!介绍的韩家十小姐,性格温柔敦厚不说,长得十分端庄,待人处事更是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我还曾私下打听了一下,据说韩家十小姐自幼痴迷书法,一手馆阁体写得比韩家的公子还好,只是女红上不大精湛。可七舅太太说的也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们这样的人家,精通不精通女红都不打紧,打紧的是能帮扶丈夫,教养儿女……”
纪氏不住地点头:“嫂嫂这话说的不错。人无疵不真,我最怕那十全十美没有一点毛病的人,这样的完人通常都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