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位于灵寿县和真定县交界的一个普通农庄的正屋里,燃起了如豆的灯光。
一个穿着宝蓝色织金团花直裰,腰垂折扇香囊,手执马鞭的少年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身后跟着六、七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不慌不忙地穿行于田垄之上,如春日带着随从郊游的富家公子般悠闲自在,毫不在乎夏日的暑气,最后停在了农庄前。
“陆老四,你去问个路。”衣饰华丽的少年高声喝道,声音里隐隐透着几分得意和兴奋,“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口也渴了,你顺便帮我讨杯茶喝。”
“好嘞!”一个獐鼠目的中年男子高声应着,啪啪啪地拍着门。
“谁啊?”穿着蓝色粗布短褐的断眉男子粗声吼着,打开门,探出了脑袋,随即脸色一变,满是惧畏:“四,四哥!”
陆老四皱了皱,朝他使着眼色,高声道:“请问这里是哪里?我们家公子迷了路,想讨杯茶水喝。”又急促地低声道:“装着不认识的样子!”
断眉男子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这里是王家庄。”声音打着颤,脸色也有些发白,“你们,你们进来吧!”说着,吱呀一声打开了大门,飞快地退到了一旁。
陆老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面低声嘀咕“这个王小六,见鬼了”,一面屁颠屁颠地跑去向那少年禀告:“公子。这里是王家庄,就在灵寿的东边,离县城不过四十几里地。”
少年公子傲慢地“嗯”了一声,下了马。
几个随从簇拥着他进了院子,正好看见刀疤脸带着几个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两帮人对了面,少年公子停住了脚步。刀疤脸却是一阵哆嗦,飞快地睃了眼身后的壮硕男子,急急地迎了上去。
陆老四低声问他:“人呢?”见他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正气的陌生人,不由微微一愣,狐疑道。“这是你的人?”
刀疤脸胡乱地点头,指了指东边的内室:“窦小姐在里面。”声音打着颤。
陆老四闻言一阵激动,心里的那一点点困惑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低声说了句“依计行事”,然后就大声嚷嚷起来:“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灵寿县庞家的人,我们家公子就是庞五公子,你们竟然让我们在院子里喝茶?你们是不是疯了?”然后对庞公子高声抱怨道:“那个李秀才真不是东西。公子可怜他街上卖字为生不能温饱,不时地接济他一二,谁知道他却不知道进退,这次明着是为了答谢公子大恩邀您去家里饮酒,实则是想把妻妹许您为妾。要不是公子您坐怀不乱,只怕就着了那李秀才的道。可也把您一顿好气,骑着马一通乱跑,迷了路,要不是老十有机敏,我们哪里能找得到您?又怎么会受这闲气?”
叫嚷声中。少年公子退后几步,由一个护卫紧紧地跟着,
东边的内室突然传来一阵拍打窗棂的声音。
少年公子和那些跟着他的随从都精神一振。
站在刀疤脸身边的陆老四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捅进了刀疤脸的胸口。
刀疤脸怔怔地望着陆老四,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为,为什么?”他咯咯地道,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衣襟上,留下点点污渍。
“你可是劫匪!”陆老四得意洋洋地笑着。把捅进刀疤脸胸口的匕首使劲地搅了搅,这才飞快地退到了那些随从的身后。
那些随从如狼似虎地朝着刀疤脸身后的人扑了过去。
刀疤脸的随从中就有人喊着“庞昆白,你竟然想杀人灭口”冲了过来。
双方激斗在了一处。
少年公子庞昆白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几个随从可是他从西北找来的亡命之徒,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能是刀疤脸的死把他的那些随从吓坏了。自己的随从一上场就控制住了局面,但随着双方交手,刀疤脸的那些随从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强力地反抗,又仗着人多,两个打一个,一时间竟然和自己的人打了个平分秋色。其中一个身材特别健硕的还一拳打在了自己随从的胸口,发出一阵嘎嘎的骨裂声和悲惨厉叫声……
刀疤脸的手下怎么会有这样厉害的人?
庞昆白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
他吩咐身边的随从:“快,把窦小姐救出来!”
随从应喏,和陆老四绕过院子中激斗的人群,朝正房疾奔而去。
中间有人出来阻拦。
随从仗着武艺高超闯了过去,陆老四却被两个人缠住打翻在地。
“窦小姐,”随从见又有人拦了过来,索性跑到了正房的东窗棂下,“咯吱”一下扯下了半副窗扇,“我们是庞公子的人,我们是来救您的!”
窗扇砸到了赶过来阻止随从的人身上,窗户里露出窦昭表情清冷得近乎冷酷的面孔。
随从一愣。
一支带着红缨的飞镖插在了随从的喉头。
大红的缨穗随力颤抖着。
随从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瞠着窦昭,半晌,身体才轰然一声倒下。
院子里打斗的人都望了过来。
庞昆白的随从都错愕地朝庞昆白望去。
庞昆白“咦”地一声,站直了身体,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悠闲自在。
“窦家四表妹,”他脸色阴沉地大声道,“我是庞家的庞昆白,我是来救你的!”
“是吗?”窦昭笑了笑。笑容在暮色里有着说不出的讥讽和嘲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庞家是灵寿县首富,庞家的五公子怎么可能带着一群鬼魅宵小突然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农庄?你分明是冒名顶替!段大叔,帮我把这些人全部都拿下,我要送到官衙去审讯。如果他们胆敢反抗。立刻打死,都了算我们窦家的!”
这些人身手非常的好,先前因为顾忌到这些人是庞家的随从,段大叔等人并不敢全力反击,又怕被这些人砍伤。有些束手束脚的。现在有了窦昭的这句话,段大叔等人顿时感到全身轻松,高声地应了声“是”,毫不客气地揍了下去。
局面立刻发现了变化。
庞昆白的人开始左支右绌,连连败退。
庞昆白看了一眼目露寒光的窦昭,认真一想他进门后刀疤脸等人异样的举止,立刻意识到事情败露了。
他拔腿就朝门外跑去。
却被段大叔一把揪住了后领。
段大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庞昆白杀猪般地大叫起来:“我爹是庞银楼。我姑姑是陕西巡抚王大人的儿媳妇,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我杀了你全家……”说着,反手朝着段大叔的肚子就是一拳。
当然,庞昆白的花拳绣腿打在段大叔身上也不过是挠痒痒似的,但段大叔却头皮发麻。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像庞昆白这样的卑鄙小人,还就真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段大叔,你不必听他咋呼。”窦昭清冷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他要是陕西巡抚王大人的亲戚。正好,把他拿下后送到京都我五伯父那里,让王大人给我们窦家一个交待。我们可不能让人给骗了!”
是啊,怎么忘了这一茬!
窦家小姐明明知道是谁还敢让他们把人打得不能自理,肯定是有她的依仗。自己不过是个护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最不济到时候拿了钱跑路。凭自己的身手,还怕混不到口饭吃?何况他早就瞧这些拿他们不当人看的富家公子不顺眼了……
“小姐,我们听您的。”段大叔嘿嘿一笑,朝着庞昆白的肚子就是一拳。
庞昆白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像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站在窦昭身边负责保护窦昭的陈晓风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安地道:“小姐不会是真想把庞公子打死吧?庞公子可是庞银楼的独生儿子,就怕到时候庞家决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
窦昭淡淡地道:“这里有庞家五公子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马车翻了,我借了这田庄落脚,遇到了劫匪,穷凶极恶,我的护卫失手把人给打死了。庞家要找我算账,那也得先把庞昆白为何要劫持我的事解释清楚吧?”
陈晓风苦笑,道:“我只怕这件事闹腾起来会坏了小姐的名声……”
“坏了我的名声?”提起这件事窦昭就满肚子的火,她冷笑着打断了陈晓风的话,“庞昆白让人把我掳到这里来,为何一定要等天黑后才佯装偶遇地救我脱险?不过是想借口天色太晚,让我留宿田庄,造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实,他再大张旗鼓地来求亲,让窦家不得不把我嫁给他而已。如果不是我身边有素心和素兰,只怕早已被他得逞!名声?能诛杀庞昆白,名声算什么?正好给那些觊觎我的人一个警告!”
陈晓风默然。
如果窦昭真是十三、四岁的,满心羞涩地等着嫁人的闺阁小姐,她为着自己的名声,慎之又慎,也许会选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先放过庞昆白,伺机再雪洗前耻。可她两世为人,已决定不再嫁人,迟早会变成世人眼中性情古怪孤僻之人,她又何必忍气吞声地放过庞昆白呢?
不过,庞昆白有句话她非常的喜欢。
我的姑姑是陕西巡抚王行宜的媳妇……
窦昭不由露齿一笑。
耳边隐约有雷鸣般的马蹄声传来。
陈晓风耳目却窦昭更灵敏,他当然也听到了。
他脸色大变。
马匹是军中管制之物,寻常的权贵人家养个几匹也就罢了,可像这样突然出现这么多……
难道是庞昆白请动卫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