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本,是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
朋友对我说,本在周刊上开设美食专栏,专门教别人如何做菜。你们两个应该有共同话题。
他怕我闷,故推荐人选给我。可惜没有看到本身边的女子。他是有归属的男人。
我等在餐厅外面的时候,亲眼见两个人手拉手走过来。一起穿着黑色羽绒外套,背运动双肩包。男人长得清秀,短短平头。女子短发,纯净的小脸,细眉细眼。两个人身上都有东洋味道。
北京也有广东菜。我们吃的餐馆在工体附近。白色的漂亮房子像一艘灯光通明的大船停泊在夜色中。菜式很清淡,但口味依然粗糙。在北京三个月,已经习惯了蒙蔽自己的胃。对它好言好语。不许它娇宠。
伸手夹了一筷子鱼。鱼肉太烂,纷纷地散了。本拿过勺子,对我说,用这个比较好。我盛了一小碗鱼汤。奶白色的汤汁,香味馥郁。空调太热,额头直冒汗。
天知道为什么穿了一条酒红色灯心绒裤子来见人。更不堪的还有粉红圆领毛衣,里面翻出一件红格绒布衬衣的领子。这种落伍校园女生中意的款式和颜色,全部出现在我的身上。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为了温度丧失风度的笨蛋。
本脱掉外套,里面只有一件修身的白色棉衬衣。草绿肥大布裤子。他的女人,他叫她Jojo,穿着黑色长袖棉恤,脖子上挂着一根黑色皮革细线,不知道串着什么坠子,衬得细细的脖子冰雪般的凛冽。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一对璧人,一样的清凉宜人。
一桌子俊男倩女,吃到酣处,各自结对说话。Jojo开始和隔壁一个一句话里杂三个英文单词的时髦女子说话,脸上应对优雅的笑容。
本一声不响,悠然地吃着鱼头。细嚼慢咽。
我点起一根烟。烟总是能让沉默变得无懈可击。
饭后一起去酒吧,分头开车。我开出自己的小破车,对本说,来,我来载你们。一辆二手的切诺基,曾在追尾和被追尾的危险游戏中身经百战,车头的漆至今未补,因为没钱。
一路开得飞快。横冲直撞。转弯时发出吱吱的怪叫。在反光镜里看到后座的Jojo花容失色,手紧抓着椅垫。愈发得意。
下车时她对我说,乔,你的职业?
我说,我画棉布图案,在家里描那些小花朵小叶子。
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下销售?
为什么要做销售?
你有一往无前的好性格。
可是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一个无趣而乏味的人,不愿意做需要付出太大代价的事情。
她微笑。伸手过来轻拍我的背。是一个纯善的女子。
在酒吧里,本坐在阴影里,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有泪光。
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呢。那是多情的人才能有的眼神。
我一直看着他,在与他成30度的折角处。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距离。靠近,但不能面对。他眼角的泪光,让我心神荡漾。
我一杯接一杯,闷头喝威士忌加冰。
一直独居。最后一次恋爱是在两年之前。也不能说恋爱,只是在一起。男人和一盆放在家里的植物并无区别,闲来浇水施肥,花开纵然好,如果半路枯萎,也无计可施。可以消磨寂寞的方式太多了。睡觉,看电影,逛漫漫长街,吃遍美食摊……
不仅仅是感情。
我对他说,做菜的时候感觉愉快吗?
他说,任何一件事情只要用心去做,都会有愉快的意义出现。有时候用一下午的时间去炖一锅土豆牛肉。
去书店的时候买的最多的是菜谱,吃的却一直是附近小餐馆的快餐。
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下?
不知道做完给谁吃,感觉演独角戏是自虐的事情。我说。
他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我的意思他明了。聪慧的男人。
那些菜谱都看了吗?
看了。看到把那些菜的做法倒背下来。
将鲈鱼洗净,去鳞、鳃和内脏,用纱布擦干。
加适量的食盐抹匀鱼的内外。
葱姜洗净,姜切片,水发香菇,火腿切片。待用。
鱼盘首先用两根葱横垫,将鱼放葱上。
再将水发香菇,火腿,姜相间排在鱼上,淋25克熟猪油。
上笼用旺火蒸15分钟至汁清鱼熟。
出笼后去掉原汁和葱条,淋热油35克。
…………
这是前半部分的工序。做的仅仅是一道清蒸鲈鱼。
可是我们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全神贯注,一样一样准备好,一步一步进行下去。冷静的激|情,最能够让人心力交瘁。因为要控制得那么小心。
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一个无趣而乏味的人。不愿意做需要付出太大代价的事情。
的确如此。
聚会凌晨时才散。我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醉得醺然。
本开车送我回家。他开得那么平稳,如同在水面上滑行。我注意过他的手指。手是一个人身上最能反映生活状态的部分。
修长的手指。有敏锐的感性皮肤,是手工创作者才会有的手。不理尘事。
Jojo坐在他身边。车子碰到红灯的时候,她伏身过去亲吻他的头发。
Mark告诉过我,这是个奇怪的男人。Jojo是他的小学同学,他们认识25年,恋爱15年。一直不结婚。
每一次,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间,都超不过3个半月。
一开始总是有激|情的。也会有魂不守舍的等,也会有心里抽搐的间歇性疼痛,也会有痴人说梦的甜言和蜜语。渐渐地,都变成了冷眼看着自己的一出戏,看着自己站在舞台中央,做出该做的动作,说出该说的话。
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便不再问。习惯了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爱情是什么。那莫非是一道脑筋急转弯的智力题。所得的结果只为博得一笑。
也会有朋友说,那是因为还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男人。他们都不是你的「rightman」。可笑。莫非想买甘甜的新鲜桃子吃,真的要一个咬一口,如此试下去?试多了是会灰心的,并且口感麻木。
还是醺醉的感觉好一些。一有醉意,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温暖的人。肌肤和胃都是灼|热的。可以有人靠近我的温度。我愿意给。
他把车子泊好,让Jojo等在楼下,然后扶着我进电梯。灯光刺眼的电梯飞快地上升,寂静中我听到他的呼吸。他的脖子有一处肌肤散发温暖的气息。
他的手轻轻拥住我的肩,低声唤我,乔,你是否感觉不适?
我说,不。我即将醒来。
他泪光闪烁的眼睛看住我。清澈的眼神。洞然于心的。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着我掏出钥匙开了门。我说,我OK,放心。
他点头。定定地看住我,然后转身。
一星期后,去电影资料馆看片子,看到他。
这是我持续了三个月的活动。很隐秘,从不告诉朋友,因不愿意碰上任何熟人。独自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连续地看上几场好电影。还有比这更好的逃避方式吗?
能把那么多的失望和不如意都隔绝在封闭的幽暗的空气之外。
很偶然地看到他。穿着黑色的羽绒外套,里面依然是纯白的棉布衬衣。为什么会有把白棉布衬衣穿得那么好看的男人。那晚他独自前来,排在队伍后面买票。
放温德斯的专场。《里斯本物语》和《乐满夏拿湾》。这个导演的作品未必很多人喜欢。而且天气阴冷,下着冰冻的雨。
我跟住他。看他走进去。看他走到前排偏左的位置坐下。看他把大衣脱掉放在腿上。看他拿出一副黑边框的近视眼镜。我像看一场电影一样看着他。灯熄掉的时候,我走到他旁边的位置。
我说,本,我们又见面了。
他在黑暗中看住我。有一个瞬间,我相信在我们目光交接的时候,灵魂有一个出口延伸出一往无前的道路。那条路迅疾地突破大气层,通到天外。那条路如此畅快。
我们坐在一起。我又闻到他脖子上那块肌肤温暖的气息。我在吸吮空气的时候小心翼翼。有时候我想抚摸他。
电影很美。有漂泊在路上的自由人和伤感的音乐。情歌让人热血沸腾。
要一直在路上。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出去买热咖啡。纸杯装的咖啡甘醇香浓,握在手里很暖和。
我们走到过道上,抽了一根烟。
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下起了雪。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飘落在黝黑的光秃秃的树枝上。
我说,下雪了。他微笑。他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欣喜的孩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雪更大。散场的人零散地涌出剧院,纷纷招手叫计程车。一片骚动。我们站在台阶上,直到曲尽人散后,电影院门口留下一片寂静。
我转过脸看他,说,我们走一走。他说,好,我也想。
心有灵犀应该是指:在相同的时刻有相同的想法,一眼能看到对方的心底。
我们心有灵犀。
这样的男人。见他的第二面,就如同已经生活了20年之久。
大雪很快淋湿了我们的头发。路面已经有积雪,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寒气逼人。我们走了7站路,整整一个半小时。路边不停有计程车飞驶而过。但是我们的世界在这个寒冷的城市之外,在大气层之外。
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话。他说他的正职是杂志的摄影师,开设美食专栏是因为喜欢。小时候寄人篱下地长大,心里最明确的信念是要自给自足。
不但自给自足,还要活得更好,从很多生活的细节中发掘出乐趣和意义来。
比如做一道清蒸鲈鱼?我微笑。
是。做完之后,还要把餐桌移到靠近阳光的窗边,铺上一块白色细麻桌布,倒一杯红酒,慢慢品尝。若能看到前方屋顶的白雪隐约闪耀,深蓝的天空干净明亮,空气中有细若缠丝的义大利歌剧……人生几何,能够享受如此微妙的情致。
你的晚年应该在法国南部的小镇里度过。
我也如此设想。最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
我们笑。
走到公寓下面。我的家,他曾经来过。我说,我到了,你赶紧打车回家泡个热水澡。
送你上去。夜这么深,电梯里也不安全。
我打开门,说,不如进去喝杯热茶。
不。你尽早休息,若方便,做个红糖姜茶给自己喝。他看着我。
那泪光闪烁的眼睛。突然让我以为会有眼泪滴下来。伸过手去接,摊开的手心里却只看到自己的惘然。他安静地对着我。他说,乔?
我尴尬地缩手。
听说你在江南长大,为什么来到如此遥远的北方?
有理由吗?鸟群飞越千里,边飞边歇息,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温暖的栖息地。
你会找到的。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样一往无前的人。看你开车就知道,他笑,那天你的车惊住我。
不是如你所想的。我说,我的心里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大量的安全感。
我知道。你穿那么厚的衣服,即使是在有中央空调的餐厅里。
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没有谈起Jojo,也没有谈起感情。有些话已经不必要道明。在我和他之间,什么都能了然。我不诧异他为什么有一段长达15年而不结果的恋爱,就如同我不诧异他为何独自来看一场电影。
我们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他伸过手轻轻抚摸一下我的左脸颊,手指像蝴蝶翅膀扫过我的皮肤。他说,晚安,乔。
晚上好。
炒锅置火上。
下料酒,鲜汤,胡椒粉,食盐,水淀粉,芝麻油,熟猪油。
烧成芡汁。
浇在鱼身上。
香菜洗净,排在鱼尾两侧。
这是清蒸鲈鱼的最后几道工序。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第一次下厨,按照记忆中滚瓜烂熟的菜谱,做了这道菜。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如同创作一个手工作品。
在铺着白色细麻桌布的餐桌边坐下来时,我举起手里的红酒杯子,浅酌一口。
心里很温暖。我想起那个男人。
我听到他对我说,晚安,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