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吴云韶
吴家被捉拿入狱时,我正一身嫁衣,坐在婚房里欢天喜地地等待着自己的郎君。
起初是满府的喧哗喊打声,我还以为是婚宴举办的什么热闹节目,可是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奇怪,不再像是喜庆的祝贺。
我问了身边陪着的嬷嬷,她声音里明明满是不安,可还是宽慰我不要担心。
她是自小抚养我的奶妈,不管我长到什么年岁,她总是喜欢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来看待。
临出门时,嬷嬷用她那双粗糙的手细心地整理了一下我的盖头和衣裙,声音像是哄孩子一样说道:「小姐先坐着,老奴这就去前院看看,这大喜的日子,未免也太闹了些。小姐这盖头可是要留给王爷来揭的,你千万不要自己动,老奴去去就来。」
嬷嬷这一走就去了很久,我坐得全身酸疼也不敢乱动,毕竟嬷嬷说了,我的盖头是要等自己郎君来揭的。
只是到最后,我也没有等来那个揭盖头的人,只等来了跌跌撞撞回来的嬷嬷。
她说,齐王谋逆被擒,吴家上下皆被投入狱。
盖头终究还是被我自己一把扯下,满头的珠翠被拉扯得瞬间凌乱不堪,散落了一身。
我觉得爹娘肯定是被人冤枉了,他们在我面前从来都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想找高偃解释,可是却被人软禁了起来。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最后我还是被人看着,一步也出不去。
于是我不吃不喝,歇斯底里地闹到最后,自己都受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时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我挣扎着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问道:「我爹娘呢?」
高偃缓缓收回自己的衣袖,躲开了我的目光开口:「吴家参与齐王谋反一案,所以被一并拿下问罪。」
我知道这事。
我也知道自己说的他肯定不信,所以我带着最后一点儿的希望问他:「那我还能见我爹娘一面吗?」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沉默,只是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跟着他去了牢狱。
牢狱里爹娘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对于娘亲哭喊着要我救他们,父亲反而很是从容镇定。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父亲镇定,而是他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没有翻身的地步。
所以他才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牢里哭声一片,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我本来坚信吴家是被人谋害的,可是看到父亲现在这副模样,我有些动摇。
渐渐地,母亲似乎也冷静下来了,只是小声哽咽地说着,让我日后好好照顾自己,因为没人能照顾我了。
哭喊的人群里,我的那位十一哥骂骂咧咧的声音格外显目。
他在骂我曾经的丫鬟良秀,他说什么婊子就是无情……什么难听肮脏的话语都往良秀身上丢,还有几个平日里不出彩的庶子也在附和。
我不明白一向沉默寡言的良秀怎么招惹了我这个十一哥,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十一哥还在骂良秀。
吴十一骂完良秀后,顿了片刻又恶狠狠地看向了我,他说我眼光不好,是个灾星,所以我身边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似乎还没有骂过瘾,可是接下来就被父亲狠狠一巴掌打断,父亲喘着粗气说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自己荒淫,祸害的人,才惹出来的祸!」
十一哥捂着脸,蹲到一边不再言语。
半晌父亲才又看向不知所措的我,放缓了口气说道:「你顾好自己就行。」
我想问到底怎么了,父亲都做过什么?
可是他始终都没有言语。
留得时间太长,高偃进来叫我。
瞧见他的时候,父亲的脸色一下子难看无比,可是瞥见了还站着的我,父亲才僵硬着脸说道:「秦王真是好手段。」
高偃没有过多停留,只是扯着我离开。
即便是我说破了嘴皮,他仍是一副石头模样,不言不语。
我带着飘渺的希望想着,高偃他既然能保下我,说不定也能保下我的爹娘。
可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便是我拿自己的命来威胁,他也没有再松过口,只是轻描淡写地让人看紧了我。
可能是我如同疯了一样地整日闹着,一向跟在他身边的李茂山私下里来找过我几次。
他说,高偃现在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吴家伙同齐王谋逆,已经是确凿的事实,能保下一个我,对高偃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我的嬷嬷也收起了整日以泪洗面,强作镇定地对我说着,吴府现在只剩一个我,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闹得累了,也可能是清醒了,我终于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要我好好活着,可是我却活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也不知道这样的活法,算不算是辜负了他们。
我没有再哭喊着见高偃,他自然也不会来主动找我。
我又去了一趟齐王府,塞了许多银钱后,竟然真的放我进去了。
我是在良秀曾经住的院落里找到的表哥,往日里气度非凡恃才矜贵的大皇子,如今却一身酒臭,潦倒不堪。
我唤了他好几声,他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不理会我。
最后我问:「良秀做了什么?」
表哥这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他看向我,眼里却空洞得吓人:「她做了她该做的。」
我不懂。
可是表哥却又哭又笑起来:「我原以为她手段狠辣,不惜自己手上染满鲜血都是为了给我铺路,所以我才如她所愿拉了整个吴家下水,狠了心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用最快的速度去争去抢,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原来她给我铺的路,是一条死路。」
为什么他们说的话我好像都听不懂?
明明良秀先前在我身边时,只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丫鬟而已。
「良秀到底怎么了?」
表哥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我,像是丢了魂似的说道:「前几日宫里的那位『好心』给我送来了封信,说是不能让我输得不明不白。」
我看到满地的酒坛里面有一个满是污渍的纸团,表哥不再言语,我也就自己捡了起来。
展开后宣纸上面的字大多数都被酒水打湿看不清楚,却也不影响看出纸上所写的大意。
说的是良秀早些年伤了身子,再也无法有孩子。
而这个「早些年」还是在吴府里的日子。
我忽然想起父亲那堆不成器的庶子,母亲提起来都是一脸厌恶,总是让我不要接近他们。
屋里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安静,混合着酒气,只让人心头作呕。
最后,表哥终于再次开了口,却是赶我走:「你还是回去好好做你的秦王妃吧。」
不知为何,表哥看我的眼神里面,除了空洞,竟然还有些怜悯。
明明我衣衫整洁地站立着,可是一身脏污的他却在可怜我。
看不得他的眼神,我像是心虚一样飞快地逃回了秦王府。
知道了吴家人并非无辜,我再无法理直气壮地站在高偃面前,让他去救我的家人。
所以每日我都躲在屋里,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嬷嬷看不下去,抹着眼泪哀求我好好过日子。
我也想啊,可是我做不到那么没心没肺地忘记一切,只过自己的日子。
终究嬷嬷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老人了,看着她越来越白的头顶,我终于还是听她说的,去找高偃求和好好生活。
我端着嬷嬷准备的甜汤,去了高偃的屋子。
他还没有回来,我便一个人在屋里等着。
瞧见书桌上的烛火弱了些,我走过去剪了剪灯芯,放下剪刀时看到桌子上散落着几本乐谱。
回想起以前自己无忧无虑琴声鼓瑟的时光,我鼻子有了些酸意。
随意拿起乐谱翻看了几眼,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又翻看了其余几本,手抖得越发厉害。
环顾屋里,极为简单的布置,除了起居所需的用品,几乎都没有一个装饰物。
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乐器,为何要看乐谱?
我转身在书桌附近翻找起来,终于看到书架旁边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有一个能装进人的大箱子,箱子上面却干干净净。
我打开了箱子。
最上面是一把干枯了的花束,下面就是整整齐齐的,各式乐谱棋谱等一些杂记的书籍。
我抖着手一一翻看,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
若是仔细瞧,还能看出这字迹由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的流畅。
刚才在书桌上看到的几本,若是旁人看了,便会觉得是高偃的字迹。
可是我不一样,未出嫁前,高偃的字迹我看了无数遍,早就记在了心里,所以有稍微的差别我也能看出来。
这些书籍上的字,比高偃的字少了几分功底,也多了几分隽秀。
我忽然想起来不知道是去年还是前年,有一次在表哥府里正说着话,高偃听了他府里下人的悄悄话,就匆忙告了别。
当时表哥还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道:「表妹可要小心些了。」
我心里不服气,第二日便出动上门,还派身边的丫鬟去他府里打听。
这才得知高偃昨日中途回府,是因为他院里的那个下人被叫去了宫里。
我这才第一次正眼看那个叫荼蘼的丫鬟,她是高偃屋里誊抄东西的,虽然总是低着头沉默而守规矩,可是不知为何我看见她心里就很不舒坦。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女子的直觉。
曾经去皇庙,我还刻意让丫鬟去为难她,其实当时我看到了角落里高偃的身影,可是最终他只是默默离开,并未替她出头,所以我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我还拿给十一哥提亲的名头要那个丫鬟,高偃也没有拒绝,只是说等我入了门,随我安排丫鬟的去处。
现在想想,我还真是可悲又可笑,才能被这样轻易蒙骗过去。
过去高偃对我的种种礼遇,我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因为在别人面前一向孤高清冷的他,在我面前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也十分温和。
所以这段时间我都还在自我欺骗,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也无法再骗自己。他接近我,对我好,只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头脑里像是困了只野兽,疯狂地在我脑子里号叫碰撞,忍无可忍的我转身拿起烛火,丢在了木箱里。
枯草和纸张最是容易点燃,几乎是瞬间,火光就大了起来,照得我眼底也通红起来。
我突然明白之前在齐王府,表哥看我眼神里的那种怜悯,因为他早就知道,我们都是一样可怜的傻子。
屋外的含玉最先发现不对劲,赶紧跑了进来,看到我面前这一箱子着火的书籍,她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含玉大声呼喊人过来救火,我则像是看一场闹剧一样冷眼旁观着。
救火的下人还没有进来,高偃的身影倒是先出现了。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如同破裂的冰面一样,再无往常的镇定和沉默,我彻底死心了。
方才我还残留着一丝妄想,觉得可能是我想多了,现在看来,只是我猜对了。
我从来都没有误会他对那个丫鬟的不同。
高偃亲自扯了帷幕,扑打着那处火,门外的下人也纷纷端了水跑进来。
火被灭了,却也只留下了一堆灰烬和烧黑的木箱空壳。
高偃背对着我站了许久,屋里的下人也都不敢说话。
「你为什么要娶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哪种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高偃缓慢地转过了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面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我倒是希望他能痛骂我,至少能让我看到一个无措暴怒却也真实的他,这样我也可以肆无忌惮地骂回去,把我被利用的所有不平发泄出来。
可是高偃只是转头对身边的李茂山语气平静地说:「把她送回去,日后不许再放进我的院子。」
不等李茂山下令找人拉我,我自己就先走了出去,然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不顾旁人惊愕的目光,我笑了一路,直到躺到自己床上,我还在笑着,笑得脸都酸了。
看着担心不已的嬷嬷,我支开了她,说:「我很好。」
半夜的秦王府格外安静,我一路走到了后院的池边,也无一人发现。
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看着是一副安宁的好场景,倒是让我为接下来毁了这副宁静的画面生出几分愧疚感。
我曾是这京城里的第一贵女,家世显赫,父母和睦,琴棋书画随便拿出来一个,就能让人发自肺腑地赞不绝口。
就算勉强接受了家族没落是因为痴心妄想罪有应得,我本是可以忍辱偷生装作不知情地活着,带着亲人的遗愿咬牙活着,可是今天之后,我再也无法苟活下去。
我生来倍受恩宠,唯独遇上高偃后,被羞辱成了连一个下等奴才都比不过的可怜女子。
我无法接受自己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也无法再见高偃一面,因为一想起他,我都会想起那个像傻子一样痴心错付的自己。
身子坠落到冰冷的池水之前,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去主动爱一个人,赌上了一颗真心,还输得一败涂地。
番外:顾阳之送不出去的玉镯
「娘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养育了一个你,这个镯子……咳咳……这个镯子你收下,日后若是遇到了心爱的姑娘,记得说是娘给自己儿媳准备的礼物。」
手里碧绿的玉镯并不值几个钱,可是我知道这是娘亲最珍贵的东西,因为那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亲手送给娘亲的。
便是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娘亲也没有想过要卖掉这个玉镯。
娘亲带着欣慰的目光闭上了眼,我请了几天的假,来处理后事。
订了亲的人家说守孝三年就可以了,可是想起一人拉扯我长大的娘亲,我还是决定守满五年。
不过我也理解订亲人家的心思,所以筹办完丧事之后,我便亲自上门去赔礼道歉。
若是他们愿意等,那我就把这玉镯送出去当信物;若是他们不愿,那也是人之常情,我自然也不会不满。
当我带着玉镯回东宫的时候,太子殿下还夸了几句我是个不计较的性子。
孝期里当值也还是一如既往,唯一的不同是我在此期间升了职,变成了侍卫长,原先的侍卫长已经被任命为武将,去了边疆。
当上侍卫长以后,身边各怀心思的人变得显眼起来,各种攀关系谈交情的人也越来越多。还好殿下宽厚,有时也会亲自指点我要如何处理。
我同太子殿下经历了无数风雨,有时候不用他说,我便能知道他的心思。
秦王生辰宴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叫荼靡的姑娘。
在我们这些下人都退居一旁,不敢多言语时,她却主动站了出来说她懂些医术。
在我还吃惊于她的胆色之时,她就用一种奇怪的手段救醒了小殿下。
太子似乎也很惊讶,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不忍心还把自己的衣物给了一身狼狈的她,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我就知趣地上前送她回去,然后要回了衣服。
正堂中面对齐王的质问,荼靡看起来畏畏缩缩,可是口齿却极为清晰,倒是和那种胆小或胆大的奴才都有些不同。
因为救了小殿下,所以太子对她有些印象,过了些时日还问起秦王,她的身子怎么样了。
秦王语气很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就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太子闻言看向了燕昭王:「你那一脚踹得可真重。」
燕昭王翘着二郎腿,轻哼了一声也不接话,仿佛说的人并不是他。
太子倒是也没有追问下去,就此扯开了话题,只不过在一侧站着的我,清楚地看到了燕昭王眼里似乎是有些罕见的闪躲。
这件事过去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荼靡,只是偶尔从小燕王和小殿下嘴里听到她的名字,这才想起有她这么一个人。
就在我差不多都要忘记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荼靡又用一种强势的方式让人彻底牢牢记住了她。
太子妃去别院养胎时,太子令我一同前去,于是我开始负责别院里的安全。
后来秦王来接太子妃回东宫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荼靡。
这一次她似乎已经变成了秦王的亲信,能清晰地看到秦王同她说话时语气和眼神的不同。
秦王把她留在了太子妃的院子里,她却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也不进去。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时,太子妃出来了,住到别院以后,太子妃几乎是隔上几天就会去几次小殿下的陵墓,我们都习以为常。
只是不知为何,荼蘼一直在阻止,似乎很不放心的样子。
太子妃本就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宋嬷嬷最后不由分说地拉上了荼蘼一起去。
我本想开口帮着说几句,权衡之下还是没有多嘴。
我跟在太子妃的马车身旁,半路上忽然听到荼蘼的声音,是在喊小燕王。
甚至最后还直呼小燕王的名讳,果然小燕王气急败坏地拐回来掀开了那辆马车上的车帘。
同时,我身边的马车也响起了太子妃强压怒火的声音:「顾阳,你去给小燕王赔个不是。」
不等我骑马过去,就看到小燕王甩下了马车的车帘,然后转身离开,只不过我瞧见他脸上似乎并没有怒气,反而还有些沾沾自喜,也就不多事再去插嘴。
只是没想到,这次还真出现了意外。
被难民堵住了去路,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些不安,也下意识地握紧了佩剑。
马匹受惊遇袭之后,我一边策马警惕,一边思索着出路。
马车里她的声音却不见丝毫慌乱,似乎还有些安定人心的作用:「那你尽全力,能挡一时是一时,我有办法救出太子妃,需要你给我争取时间。」
荼蘼说的救下太子妃的方式就是以身替之,临出发前她还说了石破天惊又大逆不道的一番话:「太子妃娘娘,若奴婢今日有什么不测,那我心里第一个怨的,不会是那贼人,还有这同行三十余人的死伤,全是为娘娘今日的一意孤行所累。」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我彻底确定,这个姑娘的确是和别人不同。
勇敢果断。
在她身上,竟然让我看出了几分那些上位者才有的镇定气场。
所以当马车上的她目光坚定地向我伸手说「你带我走」时,我暗自下定决心这次豁出性命也要保她安全。
她没有死,却也不是平安无事。
听闻太子要去燕王府看她时,我拖着刚包扎好的身体,坚持要同去,太子倒是没有多想,不过却被宋嬷嬷看在了眼里。
再后来她被德妃叫进了宫里,太子妃本是叫宋嬷嬷过去要人,我也是把这个任务抢了过来。
于是宋嬷嬷反倒是第一个知道了我的小心思。
而太子妃把我叫去询问时,我第一次觉得有些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面对荼蘼时,我平生第一次有这种语无伦次的时候,绞尽脑汁想话题,却一次次把天聊死。
只是她总是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样,既没有因我不知礼的问话而恼怒,也没有因我发自肺腑的告白而脸红。
她对感情之事像是一个格外迟钝的孩子,和危难时的铁血手段判若两人。
我并不着急,想着给她时间慢慢理解,只是没想到东宫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太子妃故去后,太子在人后几乎很少会笑,时常我守在他的寝殿门口,看他屋里的烛火亮了一个通宵。
可是第二日在人前,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过若是细瞧,便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多。
太子似乎不怎么想见刚生下来的小皇孙,只是事无巨细地布置了小皇孙所有的起居事宜,自己却很少抱那个孩子。
他动手打秦王时,我本想上去拦,可是太子瞄了我一眼,我心里一惊,那是暗示我不要插手的意思,所以我也就不敢再动。
虽然不知他们动手有几分真假,可是太子应该是用了真感情在演。
可能也只有借这个机会,借这个短暂的时刻,太子才能「失礼于人前」,做一个没那么完美的太子和……夫君。
很长的一段时间,小燕王几乎天天都来东宫,我偶尔听到他们之间的只言片语,似乎提到了「荼蘼」,只是我也不敢再多听下去。
太子似乎从此振作了起来,我们这些侍卫也都松了口气。
去参加齐王长子的生辰宴时,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把那个玉镯再次揣在了腰际。
在齐王的院子里看到荼蘼时,我才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心思。
她在和齐王的一个夫人说话,看到我出现似乎也很惊喜,由此我心跳更快起来。
回宴席的一路上,荼蘼却又恢复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的手不停在自己腰间摸索,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强作镇定邀请她乞巧节出来,可是却被她柔声拒绝。
我一紧张,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言语,转眼我们就到了宴席,我再没有机会开口。
我们见面的机会本就少,所以我的一时犹豫,失去的机会便再无法弥补。
只是我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件事,思来想去没忍住趁着沐休去秦王府找她,却只得到了一个她在忙,没时间见我的答复。
这已经是拒绝了吧?
我回了东宫,心情十分低落。
只是没过几天,她突然来了东宫,本来脑子里说服自己放弃的那些念头,一看到她就想着——再试一次吧。
于是我这一次不再犹豫,直接说:「等下你要是办完了事,能不能稍微停留一下,我有一个……东西想给你,先前就想给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已。」
她没有拒绝,可是等我回去拿了玉镯,却只得知她惹怒了太子,被关押起来的消息。
我问遍了所有人,无人知道她被关在哪里。
而太子终于也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史无前例严肃地厉声说道:「顾阳,记住你的职责。」
我忍了又忍,终究不再探寻。
后来我时常会想,若是那时我不顾一切坚持要找她,会不会就有不同的结局?
想了想自己却又笑了,因为我不可能不顾一切去找她,而我们也不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小燕王每次提起她的目光,和她后来看向小燕王的目光,我早就心知肚明,可还是故作糊涂地忽视。
敢直呼小燕王名讳,还没惹恼他的,京城里的确没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听到小燕王请旨赐婚的消息,我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巨石,空前地轻松起来,迎着太子探究的目光,我也可以毫不闪躲。
只是那个玉镯我还想送给她,这次不是送给心上人的意思,而是将自己一直以来的软弱彻底送出去。
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收,只是语气诚恳地说:「我是真的心领了。」
她没有说谎,我也不再强求。
看着手里的木盒,我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送一个玉镯,也是如此难的事情。
番外:李茂山
人一旦上了年纪,可能最喜欢的就是追忆往事。
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几岁进的宫,唯独记得我进宫的那天,宫墙外的柳树方吐了新绿。
那时候我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太监,管事的大太监总管脾气不好时,我还会被责罚几天不许吃饭。
饿得狠了,只觉得自己双眼发黑,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到天上去。
上天的前一瞬间,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洁白的小手,顺利把我拉回了地面。
那只小手里还握着一个泛黄的馒头,我如同恶狼一样狠狠地夺过来,撕咬着硬得像块石头的馒头。
吃到渣都不剩的时候,我才回过神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一个圆脸丫头,似乎有些吃惊,可是见我望过来,她立刻就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
我们是这样相识的,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往后的数年里,会只剩我们相依为命。
她很爱笑,就算是被皇后娘娘责骂,被年长的嬷嬷排挤,也没能影响她脸上的笑颜。
而那张笑颜,见到了那个名叫付文成的侍卫后,更加灿烂。
他们本就是同乡,我算是后加入进来的。
回忆起来,那是我们三人最快乐的时光,在这个凉薄到看不见丝毫人情味的深宫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天似乎都一直在放晴。
宫里新来的娘娘闲聊时,提起她们家里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我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那么深切的向往,因为听闻格桑花开的地方,是代表幸福的地方。
正因如此,我开始努力看人眼色,顶着大太监的各种言语折磨去讨好主子,因为我要努力讨赏攒钱,然后——送那个爱笑的丫头风风光光地出嫁到格桑花开的地方,以一个……哥哥对自己妹妹的心思。
只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过她。
爱笑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我怕她会因此心怀愧疚,而我只想看到她无忧无虑的笑颜。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皇上也喜欢上了这张笑颜。
承恩之后,她就再没有笑过,变成了众人口中那个木讷呆板的「丽嫔」。
这变化之大,让皇上也心生恼意,丢给她一个嫔位后就再不管不顾。
那时候皇后宫里正好缺了个副总管的位置,大太监属意我,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她的宫里,因为她怀上了孩子,而身边无人。
她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便是听说付文成升职离京,她也不发一言,还是我偷着去送的人。
付文成也没有了之前我们聚在一起时的明朗,只是语气沉重地说,若是以后有困难,可以来川西找他,只要是她的事,他绝对不会不顾。
付文成走后,她愈发消瘦,便是长大的五皇子知礼又懂事,也不见她有丝毫笑颜。
我磨破了嘴皮子地劝解,还拿出五皇子来当借口,也不见她有丝毫缓解,甚至宁可自己去养几条不会说话的鱼,也不愿多去关心下自己孩子的课业。
她病逝的那天,已经瘦得让人不敢细看。
弥留之际,她拉住了我的手,对着我喊出了那个从她变成丽嫔后就没有再喊过的称谓。
她说:「哥,我撑不住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从变成丽嫔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只不过是拖到了现在才闭眼罢了。
因为她心底里还是无法丢下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在这宫里。
处理完丽嫔后事的那天晚上,五皇子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让人进去。
向来守规矩的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不顾宵禁,违背了宫规偷偷翻窗溜进了五皇子的屋里,陪着自己弟弟度过这个难熬的夜。
从那以后,原本就不喜欢说话的五皇子,变得更加沉默起来。
即便是有一次,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皇子高弘朗在背后耻笑「不过是个宫婢生的,算得上什么皇子」,暗处里的五皇子也没有丝毫恼怒,甚至走出去还能语气平静地唤一句「皇兄」。
我这才发现,这个孩子的心思,远比我想象中的深。
终于熬到了离宫立府,五皇子也变成了五爷,我们不用再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地生活了,可还是不见他有丝毫愉悦,平日里也十分寡言。
或许在皇宫里生活的日子,已经彻底剥夺了他想说话的权力。
第一次见那个叫荼蘼的丫鬟时,我们老远就看到她在梅林前驻足。
梅林里的隐秘只有我和五爷知道,刚处罚了一个意图打探的丫鬟,现在又有一个不知死活地冒出来,所以我明显感觉到五爷的心情不太好。
我们走近了,那丫鬟才匆忙跪了下来,缩在地上小小的一团。
我看到五爷的视线瞄过不远处雪地里的那一支梅花后,定格在那丫鬟被冻得红肿的手指上,并未言语。
正好一贯胡闹的小燕王也来了,才打断了这里压抑的气氛。
到了晚上,临睡前五爷突然对我说:「去找一找白日遇见的那个丫鬟。」
大概他还是不怎么放心,我也就应了下来。
不过当时那个丫鬟看着害怕,倒是狡猾地低着头,只记得她一身简陋的装扮,倒是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我这样回复后,五爷倒也并未再过多追究。
只是没想到过了几日,那丫鬟竟然自投罗网来了,不知道她是胆大还是有恃无恐,竟然还戴着那日的簪子招摇过市。
碍于又在场的小燕王一通胡闹,而那个丫鬟的底细也干净,五爷并没有再多追究下去。
而后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每次要把那个丫鬟忘记的时候,她都会以各种方式冒出来。
最后五爷直接下令让我把她调到眼皮子底下,大概是这样看着还安心些。
出乎意料的是,荼蘼格外安分守己,从来没有试图打探任何消息,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的工作。
于是日子久了,我渐渐注意到五爷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长,也不再仅仅带着试探。
我是自小看着五爷长大的,荼蘼来了之后,我才第一次看到他不再总是一副旁人勿近的模样。
他会掩饰不住地笑,会控制不住地发脾气,哪怕是他独自一人待在屋里难过,我心里都是高兴的。
因为他从没有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肆意地活过,连我都极少见他情绪外露,如今终于有了一人教会他表露这些情绪。
我整日乐呵呵地看着那两人之间的相处,慢慢地心里却生了几分忧意,因为这个荼蘼看着随和好脾气,却极难接近,便是她笑脸迎人,可是一眼就能看出那只是客气。
看着倒像是一个爱笑版的五爷,一个用冷漠来伪装自己,另一个却是用和善来隐藏自己。
这也难怪她能改变五爷的性情,可能相似的人才更容易敲开彼此的心扉。
可是也正是因为相似,却难以相处,都在等着对方先迈出那一步,自己却原地不动。
所以我才忍不住一次次地去提醒,却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气气的小丫鬟,心里竟然比五爷更为执拗。
秦王妃故去后,还是太子的高玠给了五爷几日休息的时间,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插手王妃的葬礼之事。
只是在丢给我的时候说了一句:「按王妃等级办理就好。」
我也不敢打扰他,只能自己一人筹办。
听闻他放干了后院里的池水,我又被吓了一跳,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池淤泥。
还有些鱼儿在垂死挣扎着,一个个下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去擅自捕捞。
终是我开了口,他们才开始挽救那些鱼儿。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已经沐浴过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一大堆奏折,明明太子说了让他好好休息,现在看来,他丝毫都不想休息。
我试探性地回禀着府里的诸多事宜,他一如既往地提了些无关紧要的要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
若是我没见那个被放干水的池塘,没听下人说五爷一人满身泥污地在池里摸索,可能会真的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他向来放在心尖上的鱼,只有我知道,那也是他对母亲隐晦而又执拗的思念。
所以我忍了又忍,终是开了口:「后院的池塘可是要换水重新修建吗?老奴听下人说好像还没找到负责的工匠。」
五爷的面色仍是没有一丝波动:「你看着办就好。」
我也没了其他话语可说,事到如今,我是越来越无法看透这个小主子的心思。
他不愿多说,我也就不再多言。
入夜风有点凉,我见书案右侧的窗户开得太大,就上去关小了一些。
回身准备出去的时候,无意瞥见那些奏折的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个极为简陋的黄铜发簪,做工也十分粗糙,可是那簪子却发亮,一看就被人精心擦试过。
我记得这个簪子。
刹那间我的眼框有些酸,嗓子口也有些堵,怕失态我赶紧快步准备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五爷的声音,带着空前的平和。
他说:「茂山叔,我没事。」
从他娘亲过世后,就再没听他这样称呼过我。
我的心里一瞬间闪过万千个念头,可是到了嘴边,只变成了一句:「老奴……知道。」
番外:胡元离
第一次注意到那只兔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池水里扑腾。
胡元离靠近了些,才发现她并不是溺水,而是似乎在池水里找着什么,虽然姿势极为怪异。
想起高偃生辰上的事情,胡元离准备离开的步子一顿。
其实虽然他从小到大打过不少人,不过却很少会对一个女子动手,怪只怪那日情况……太过特殊。
回想起来,似乎那天这个小丫鬟还呵斥了他一顿。
想到这里,胡元离就彻底停了离开的心思,寻了个靠着舒服的柱子,看着水里那个十分忙碌的身影。
反正自己也不认识路,就先看看这个丫鬟在水里耍什么花样。
没想到那丫鬟倒是也挺专心致志,盯着她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岸上还有一个人。
后来他们对视后,那丫鬟明显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才缓解了些胡元离等了这么久的不耐。
逮着她狠狠地吓唬了一顿,才弄明白她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找一根破簪子。
胡元离心里嗤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奴才,连名字也如此奇怪。
等到了高偃的院子,胡元离没忍住还提了此事:「你这府里有个傻子,为了个几文钱的簪子,自己跳了水去找,也不怕出了意外毁了你的池塘。」
高偃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口说了句:「那我明日让人去寻块牌子,放在水榭上用作警告。」
胡元离也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只是回府后让管家去寻一根姑娘家用的簪子,管家像是习以为常又十分迅速地完成了任务。
直到听说高承安单独去找了她,胡元离才又想起了这回事,于是又一次去找高偃的时候,他才揣上了这个簪子。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见到那只兔子高兴的表情,反而自己一直磨磨唧唧说个不停。
要不是嫌弃她一身湿漉漉脏兮兮的,胡元离就自己动手把簪子插到她头上去了。
毕竟高玠已经承了那个丫鬟的恩情,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以防别人日后再问起时,自己理亏。
这样告诉了自己,胡元离就也没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如果不是后来那一场意外,或许那只兔子,并不能让他记上一辈子。
那是他的一次判断失误,差点儿赔上自己的性命。
有人窥探他手里暗军的势力,他追查之下进了皇宫,没想到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被引到了只有皇室之人才知道的禁地,还让老皇帝误会有人觊觎他的玉玺。
撑着最后一口气给高偃通了消息,还好高偃不问事情经过就直接把他救了下来,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那只兔子的床铺,还有自己身上破旧不堪的衣物。
环顾四周,胡元离头脑有些发蒙。
什么情况?自己不是到了老五的院子吗?怎么现在却住在了这里?
因为身上的伤势过重,胡元离强忍着心里的嫌弃没有动作,准备先观察下情况。
所以后来当兔子喂他汤药的时候,他怕药有问题,咬紧了牙关不松口。
没想到那只看起来胆小的兔子却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一边大力地往他嘴里灌,一边自己嘴里还抱怨着:「小阎王,你知不知道这药是我费了多大工夫才得来的?我都不舍得给自己用,你还不配合?」
他觉得这只兔子口中的「小燕王」,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对劲?再说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气?忍无可忍准备睁眼时,忽然那只兔子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着脖颈。
于是已经涌到喉间的怒气,又被胡元离咽了回去。
他自小就特别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就算是为了掩饰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也是极少会让女子碰到自己,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只兔子这一系列的动作,却没有让他心里厌恶。
可能是她的动作虽然笨拙,却又格外细致而轻柔。
也可能是那只兔子后来轻声轻语地抱怨:「看在我这么尽心照顾你的份上,以后也对我好些吧,我是叫荼蘼,别总是像骂人一样叫我秃子了。」
竟然让胡元离发不出来脾气。
荼蘼。
他这一次是真的记住了她的名字。
高偃回来的时候,胡元离也听到了,休养了这几日,他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气力。先前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一直装昏迷,只是现在他已经不能装下去了。
所以等安静下来后,他就悄悄靠近了高偃的屋子。
然后就听到里面紧张到发抖的那道声音:「奴婢见小燕王伤势严重,从府医那里拿回来的药粉有限,不知道五爷什么时候回来,就只能先紧着小燕王用了。」
胡元离站的窗口,虽然看不到被高偃挡住的那个身影,却正好可以看到被高偃揪住的那条手臂,血淋淋的伤口在洁白而又纤细的手臂上,显得格外骇人。
胡元离一瞬间想起了那日荼蘼抱怨时说起的「你知不知道这药是我费了多大工夫才得来的?我都不舍得给自己用。」
向来跋扈又不讲道理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些说不出话。
像他们这种人,早就习惯了在刀尖上行走,明明此时自己的伤势更重,明明曾见过无数更为严重的伤势。
可是那只还在发抖的手臂上流淌的血液,莫名让胡元离觉得很刺眼,甚至无法再看下去,所以他赶紧现了身。
高偃等无人后才开始问他究竟做了什么,涉及暗军,胡元离倒也没对他多说,只是提醒有人开始针对太子高玠。
这是实话,备受皇帝宠爱的皇长孙刚落水没几天,胡元离这边只忠于皇帝和太子的势力就受到了不明势力的攻击。
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开始从侧面瓦解高玠的根基。
而高玠向来不喜这些权谋算计,哪怕是胡元离提醒过他,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胡元离只能先回燕王府养伤,然后行事更加小心,自己这几日的行踪,也全丢给了管家去对外安排公布。
只不过一个人静养的时候,那只纤细的手臂却一直都在脑海里没法忘记。
心烦意乱了几日后,未等身上伤势彻底愈合,胡元离就再次出了门。
本来是想去他常去的那些场所解闷,半路上却遇到了荼蘼,几乎是一瞬间,胡元离沉闷了几天的心情明朗了起来。
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自己傻乎乎地笑着看了半天也没注意到靠近的胡元离,于是胡元离伸手夺了过来。
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首饰罢了。
看到荼蘼一副紧张的模样,本来没什么兴趣的胡元离心里有疑,然后就厚着脸皮揣走了。
而他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再次把管家叫来:「你去查查这个首饰的来历。」
明明更昂贵的白玉簪子她都没什么兴趣,怎么偏偏这一串手链,能让她如此着急?
管家动作一如既往地快,第二日就把这串手链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一个普通工匠所做,成色不好,样式也不讨人喜欢,所以一直堆压着卖不出去。
末了,管家又插了一嘴:「听说这花式还是一种不祥的花,所以知情的人都十分避讳。」
胡元离愈发疑惑:「这是什么花?」
管家思索了半天才说道:「好像是一种叫……对,叫荼蘼的花,京城里倒是很少见,大多都是生于山野草间。」
「它叫什么?」胡元离下意识再次问道。
「荼蘼。」这一次管家并没有犹豫,还热心地解释,「这种花开在春末,民间都觉得它是代表着美好事物的终结,所以一般人都把它看作不祥之花。」
不祥?
胡元离盯着手链有些呆愣,那为何她拿着这个会如此欢喜?
还有,什么样的父母,会给自己孩子起这种不祥的名字?
因为自己实在是想不明白,所以胡元离又一次跑到了荼蘼的屋里。
说来也奇怪,那日他离开时记得这个屋子,而今天想着要来找她时,脑子里史无前例地对这个路径记得格外清晰。
见到她后,胡元离没头没脑地尬聊了几句,后来本来是想开口问:「那日你买的手链,你可知道那是荼蘼花式。」
可是话还未说完,胡元离突然有些问不出来了。
她若是不知道,那自己提这个话题平白招惹晦气有什么意思?
她若是……知道,那自己提这个,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戳她痛处,嘲笑她?
向来行事肆意妄为的小阎王第一次体会到了「左右为难」的感觉,最终他还是没问就直接离开了。
回去后胡元离还是一直盯着那串手链,他父亲虽然故去的早,可是记忆里他们在的时候,虽然对他没少打骂,可也是极尽宠爱,所以这是他的脑子想不明白的问题。
究竟是怎样的人,明知是晦气,还丝毫不忌讳地偏要靠近呢?
是真的豁达到丝毫都不介意?还是因为同病相怜才想要彼此慰藉?
回想起荼蘼曾经为了一支簪子下水寻找的事情,还有她说起是自己弟弟送的时不自在的神色。
胡元离这才明白过来,怕是她并没有那么豁达,而过去自己觉得不算什么的廉价簪子,背后可能还有着别人无法启齿的故事。
思来想去,胡元离始终觉得心里不大舒坦,总有一种莫名的自己做错了事的负罪感。
带着这个心思,胡元离便总是出现在荼蘼的身边,因为他觉得这个小丫鬟似乎越接近越让人看不明白。
于是他专门还跑去了那些首饰匠人的铺子,然后按照那串手链的花式,自己亲手做了一个发簪。
想起荼蘼说的首饰太贵重,她不敢收,胡元离还特地挑了黄铜的材质。
怕荼蘼这一次又找其他借口不收,所以胡元离便不给她拒绝的忌讳,直接给她戴了上去。
谁也不知道当看到荼蘼真的戴着发簪出来的时候,胡元离心里有多高兴。
只是那毕竟是在葬礼上,胡元离暗地里狠狠地掐了自己几把,才不至于面露喜意。
本以为她频频看自己,是有什么话想说,所以胡元离才找了机会碰面,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向着高偃。
如同是有人往熊熊燃烧的炭火上泼了一盆冷水,胡元离平生第一次这么生气,尤其是看到她发髻里自己亲手费心做的簪子,更觉得刺眼。
那天晚上回府后,燕王府的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在屋里暴走的主子晚上要吃什么。
就听到他的主子咬牙切齿地说:「红烧兔子,清蒸兔子,爆炒兔子……不管是什么做法,统统做一遍。」
吃了几天的「兔子宴」,胡元离觉得还不解气,偏偏他越气还越想见那只把他惹生气的罪魁祸首「兔子」。
所以后来在街上看到荼蘼的主动示好时,胡元离强忍着不理睬她,自己好歹是个王爷,总不能让一个丫鬟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吧?
然后这就变成了胡元离这一辈子最后悔,也是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哪怕是后来他们成婚后到了川西,哪怕是荼蘼每日都完好无损地睡在他的边上,可是想起这件事,他还是会觉得呼吸不畅。
他这一辈子,见过高山流水,走过荒野大漠,上过战场,下过烟花之地……按理说,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可是唯独看到泥地里双目紧闭的荼蘼时,仿佛是被人用最大的力气狠狠地打了一棍,从此眼里和心里,都再忘不掉那个人的影子。
即便是后来的荼蘼从来都没有因此事怨过他,可是每当他自己想起来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地后怕。
然后紧紧地抱着还在睡梦里的荼蘼,死活都不撒手。
被吵醒的荼蘼,带着怒气狠狠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头顶,然后挣脱他翻身睡去。
已经睡不着的胡元离,就再次厚着脸皮凑了过去,像个新婚的小媳妇一样在荼蘼耳边小声问道:「兔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荼蘼的回答,仔细一看,荼蘼已经又熟睡了过去。
胡元离心里不满,却也不敢再吵她,只是轻手轻脚地又抱住了她,像是在告诉她,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喜欢上你,可是远比我自己发现的还要早。」
番外:高偃
最开始决定把那个叫荼蘼的丫鬟调到自己院子里,只是一场意外。
毕竟高偃他这秦王府里面的人虽不多,可是来路却不少。
所以当府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既能下水救人,还识得那么多字的丫鬟,很难不让人不心生警惕。
虽然查明了这个丫鬟底细很干净,可是她接二连三的举动却并不简单。
胡元离给她送的那个簪子木盒,和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浣衣园子找人的高承安,才是高偃决定把那个丫鬟调到身边的真正理由。
因为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奴才,能在他府里低调了这么多年,然后又是用了什么手段,引起了这么多人的注意。
后来高偃才知道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给李茂山下令调荼蘼过来当差,私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方便监督。
初来的荼蘼并没有招惹什么是非,高偃也就没怎么多留意她。
直到那日,他听见她说:「这秦王府就等同于奴婢的第二个家,外面即便富贵再多,我还是更贪图安稳些。」
那一个字让他愣住了许久。
若是旁人能攀附上太子和皇长孙,不用再跟着他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秦王,自是应该欢天喜地,可是她却说秦王府是她的……家。
这是高偃第一次正视这个丫鬟,可能是为了奖励她的忠心,高偃后来还给她安排了新的活儿——习字。
她识得那么多字,物尽其用罢了。
当被荼蘼无意撞破救胡元离一事后,高偃心里有过几分犹豫,究竟是要留要杀。
只不过想要永除后患的心思,在看到那只淌血的手臂后,便彻底湮灭了。
高偃觉得自己只是要留下一个忠心又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毕竟他手里的人不多,而荼蘼看着也很聪明。
这个决定,便是他犯的第二个错。
那时候高偃只是想着,这个抱着金子,嘴巴就会咧到耳边的姑娘,留她在自己身边似乎也挺不错。
所以当高弘朗难得主动开口问他要人时,他心里被背叛的感觉一下子到达了顶峰,可能是已经对荼蘼的忠心怀抱希望,所以才无法容忍她再想反悔。
荼蘼在屋里跪着的时候,高偃拿在手里的书本也是一页都没有看进去,因为他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不断涌上来的怒气,才不至于当场失控。
而这连高偃自己都险些控制不住的怒火,在听到荼蘼的一番话后,一瞬间却消失了个干净。
她说:「奴婢早已经把王府当作是自己的家了,还请五爷不要赶奴婢离开……奴婢自小就不讨家人喜欢,所以后来才被家人抛弃,若是王爷要把奴婢送人,那奴婢就是被抛弃了第二次。」
正好,他也不讨家人喜欢。
正好,他也被自己的娘亲抛弃在了皇宫里。
这种一直被人嫌弃着长大的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
高偃似乎无法再把眼前的这个丫鬟,只当作一个聪明的姑娘来看待了。
所以他才说:「你今日所说之话,我都记下了。」
这正是他犯得最大的一个错,那就是信了荼蘼的话。
他的身边还未有过会说这种话的人,便是李茂山,也只是因为他娘亲才会对他好,而荼蘼似乎是第一个没有任何目的,而选择他的人。
因为是第一个,所以他才分辨不了真假。
以至于后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坚信不疑地认为荼蘼会一直都在他这里。
猎场上救下了吴家嫡女后,面对着高弘朗一反常态的示好,高偃心里是前所未有的不安,所以他才赶忙不顾伤势赶回了府,以为这样就能避开。
事实却并非如他所想,有些事,他想避却无法避。
高承安入殓的前一天,高玠曾试探性地问过他:「齐王那个表妹,这几日是不是总找你……」
话未说完就被高偃仓促地打断:「没有。」
看到高玠略显错愕的表情,高偃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有些过于着急否认,只是他清楚高玠问这句话的意图。
等甩开了心底涌上来的抗拒,高偃才放缓口气继续解释:「只是见了面给我道了几句谢,仅此而已。」
一旁的胡元离手里抛着茶杯盖,看似吊儿郎当地调侃道:「这时机可真够巧的,先是我府里来了不明底细的人刺探,然后就当着我的面出了吴家小姐遇袭一事,现在承……」
「安」字并没有说出口,胡元离就紧闭上了嘴巴。
饶是如此,屋里高玠的面色很明显地失了几分血色。
过了许久,高玠才又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只是声音里满是疲惫:「明日,你们莫要迟了。」
高偃和胡元离对视了一眼,都只是低声迎合。
出了东宫,胡元离仍是一脸无所谓地往前走,高偃心里始终有股气,横冲直闯地让人格外憋屈,于是他对着那个大摇大摆的身影没声好气地讽刺:「走那么快做什么?做贼心虚吗?」
胡元离的背影明显地一顿,转过身来反问:「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那日你既然心里明知是计,为何没有提醒我?」等了这么多天,高偃才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没提醒?」胡元离夸张地指着自己,「你自己说,那天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去管那吴家嫡女的死活,你听不进去如今反而还怨我?」
那个时候胡元离态度不明,根本就没有说清楚,情况危急,高偃又哪里知道他是好心提醒,还是荒唐地想看热闹?
只是这些道理自然无法认真同胡元离争辩。
高偃离开之际,身后又传来胡元离漫不经心的话语:「你救便救了,平白得了一个人情不好吗,怎么还要动肝火?」
几乎是瞬间,高偃就听懂了胡元离话里的深意,所以他不由得冷笑道:「你若想要,这人情给你便是。」
到了秦王府,高偃心里的郁闷还没有散去,可是看到那个埋头在书桌前誊抄的身影,他的表情才微微放松。
虽然入了圈套,不过想来自己若是不愿,高玠自然也不会逼迫他,毕竟他只是一个没什么权势的王爷而已。
而他为什么第一反应就是不愿,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余光无意扫见此时自己身边笑得一脸褶子的李茂山,高偃下意识地撇过了头,莫名脸上有些发热。
赶紧抬步进了屋子,他咳了一声开口:「抄到哪里了?」
看到荼蘼望过来的视线后,高偃很明显地感觉自己心情没那么压抑了。
只是荼靡似乎太过理智清醒,在他面前总像是戴着一张假笑的面具。虽然规矩,却让人心里不怎么舒坦。
高偃私下练习了许多遍,想着告诉荼蘼,她不必总是恪守一个奴才的本分,便是……逾矩了也可以,而那场疫病之后,让他再也没机会说出自己练习了许久的话语。
被圈禁在东宫的高玠哑着嗓子说:「我不想怀疑他的,可是你们都不知道狩猎之前,是他曾在我面前无意提起,说承安想养一个小宠物,我才起了心思。我一直都认为那只是他和安儿走得近,了解安儿才说的,所以我就从未提起此事。可是……可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指向了他。」
出了东宫,高偃拐去了齐王府,果然见高弘朗不仅无半点忧虑,还刻意地回避着他暗示的要帮高玠的问题。
高偃一颗心陡然下沉,他们终究还是避不开这手足相残的戏份。
所以他也不再低调行事,锋芒毕露费尽心血地帮高玠挽回朝局,只为了能够和高弘朗平等对抗,不必用自己来当筹码。
高偃本可以为高阶做任何事情,因为那是他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太子兄长。
可是平生第一次,因为自己心里的不愿,高阶排到了第二位。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高弘朗的狠辣程度,一个高承安还不够,连太子妃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也在他算计的范围中。
城外的那一场袭击,彻底改变了东宫里的高玠,他明明双目赤红,可是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惊,他说:「五弟,我需要你。」
高玠作为太子,从来都是照顾着高偃的,也从未向他求过任何东西,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那么如今高玠开了口,高偃也就没有了能拒绝的余地。
那个曾经埋了很久的吴家嫡女的隐患,终于再次被提到了明面上,现在的他们和高弘朗不再是势均力敌,为了赢,只能也不择手段,利用一切能利用之人。
所以高偃没办法从燕王府带走她,一是因为他的秦王府无人能看顾昏迷的她,二是因为胡元离殴打平民被罚禁闭后,高玠身边便只有他一人能用。
所以把她留在燕王府,是他唯一能选的选项。
后来突然在秦王府看到一脸平静的荼蘼时,高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李茂山的提醒才让他回了神。
他袖子下的指尖轻颤,费了很大功夫才主动问起:「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是希望荼蘼能质问他的,质问他为何要把她丢在秦王府不管。
可是荼蘼低着头,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那颗疯狂跳动的心,一瞬间坠落了下来,堵住了胸腔中所有的话语。
高偃试着自己安慰自己慢慢来,他还有大把时间,而荼靡一直都会在他身边,可以等解决完所有的事情,再慢慢说给她听。
哪怕是后来察觉到荼靡私下的小动作,高偃也是按捺住没有问起。
因为高弘朗言语中若有若无地会提起荼靡,高偃当机立断地联系了李茂山口中娘亲的故人付文成,对着高弘朗只是说自己要去川西拉拢人手,然后借此把荼蘼安置在那里。
可是这一次他失败了。
荼蘼说过的话,一次都没有算过,不管是之前的不离开秦王府也好,后来的愿意等他也好。
都是假的。
也可能他们都有错,她错在了不相信他的安排,而他错在了太相信她的话语。
订婚宴上闹出的事,才让高偃才彻底醒悟。
他可悲地发现,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做到像胡元离一样,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地为荼蘼挡在身前。
所以在高玠和高弘朗的这场博弈中,他对高玠提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要保证她的安全」。
老皇帝还是没能熬到这一年的春节。
于是,本是辞旧迎新的热闹时节,又变成了满城缟素的沉寂。
高玠也终于从太子变成了皇帝,整日都忙得焦头烂额。
可是这一次,高偃并没有再不辞劳苦地为他分忧,而高玠也没有开口强求。
私底下高偃派人去了旧齐王府一趟,问了问那个潦倒的齐王要不要去送老皇帝一程,毕竟他可是他们父皇一直最疼爱的儿子。
回来的侍卫只是说,齐王拒绝了。
因为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齐王殿下,到如今已变成了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
可能也正是如此,他才一直活到现在。
高偃也心知肚明,所以他终究还是没有去齐王府,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该用什么表情,什么方式出现在高弘朗的面前。
他一直以来都只有高玠这一个亲人,对于打小就没少嘲弄他的高弘朗,自是没有多少兄弟情谊。
可是那个在下聘之前会偷偷拉了几车聘礼,跑到秦王府送给自己的高弘朗,还是让现在的高偃失去了前去探望的勇气。
这一年冬至,忙里偷闲的高玠磨破了嘴皮,才把坚持要出宫的高偃留了下来。
兄弟二人就坐在平日里高玠看奏折的屋子,有几句没几句地聊着,已经满三岁的小太子殿下一个人蹲在屋里的正中央,拿着一些木头雕刻的小玩意儿玩得不亦乐乎,奴才们都守在门外。
高玠若不开口找话题,高偃就自顾自地沉默着。
不知何时开始,往日里无话不说的兄弟已经变得如此生分。
终归是高玠心里有愧,便主动找了话题想缓和气氛,笑着说道:「咱们小时候,若是被父皇瞧见了拿着这些东西,怕是会被责罚上许久。」
高偃的目光还在小太子的身上并未转开:「先皇自是会对皇上你严厉些。」
只字不提自己。
好不容易起的话头又被他一句话堵死,高玠也有些头疼起来。
还好这时殿外来了人通报,说是晚膳准备好了,才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
「原本皇后是让准备宴席的,可是我让她今年先缓缓,父皇年初故去,算起来我们二人也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刚坐到席上,高玠就开了口。
高偃却还是不冷不淡地回应着。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只有埋头往嘴里扒饭的小太子,才使得这顿饭没那么尴尬。
吃到末尾,高玠视线瞄过高偃面前没有动过一筷子的饺子,随口问道:「这冬至该是吃饺子的时节,你好歹也吃一个。」
高偃漱了口后就坐着一动不动,听闻此言也并未作声。
就当高玠以为他不准备说话的时候,又听到他开口:「我不喜欢吃。」
高偃此言一出,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自己这个弟弟这几年的脾气似乎更加古怪了,高玠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概是觉得无趣,高偃就此开口告辞。
而高玠也终于说出了他今日的真实意图,声音悄不可闻:「老五,抱歉。」
高偃行礼的动作一顿,而后又恢复如常。
抱歉?
是对什么抱歉?
是对一边答应了会护好她,一边转手把她当作筹码送给别人而抱歉吗?
还是对答应了会藏好她,结果人却被胡元离中途带走而感觉抱歉吗?
迎着高玠满是愧色的眼眸,高偃只是俯首回道:「皇上言重了,天色已深,臣弟这就告辞了。」
无视高玠欲言又止的表情,高偃就势退了出去。
其实他从未怨过任何人,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本就是他自己选择放弃的,如今又哪里能怨到别人身上。
像是在寺庙里看到荼蘼被吴云韶欺负,他选择了假装没看到,于是当荼蘼问起「王爷怎么不问我衣服是怎么湿的」时,他哑口无言。
像是在高弘朗长子的生辰宴上,荼蘼不听他的警告,还与高玠身边的侍卫长同进同出,惹得高弘朗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猜疑,所以他虽然有不得已,还是选择罚荼蘼跪了一整晚。
即便是那一晚,他也同样没睡。
荼靡说过,他们二人住的距离不过五十丈,可是到最后他还是输给了不仅相隔甚远,而且连路都记不住的人。
这一年的冬至并没有下雪,可是高偃的眼里却好像有着一片化不开的雪层。
这世上,有些人自小就能言善辩讨人喜欢,可是有些人,穷其一生,都学不会「开口说话」。
因为过去从没有人教过他,而未来也不会有人能让他去慢慢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