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留几何 第六卷 茯泉篇(下) 第四十五章
皇宫里，吴皇后屏退下人，只留面前的尹泽宣一人。
“她当真如此说？还是你记错了？”吴皇后的眉头皱得极深，眼底里满是疑虑。
尹泽宣似乎也是有些迟疑，但仍是坚持地说道：“孩儿绝不会记错，而且以孩儿今日所见，皇姐似乎……”
尹泽宣思索了半天的措辞，才委婉地说道：“在暗示孩儿公主府里并非是她一人作主。”
吴皇后许久都没有说话，她了解自己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尹泽宣自然不会说自己不确定之事，只是她仍旧想不通，所以谨慎地说：“你皇姐心思重，向来使人捉摸不定。”
尹泽宣并未反驳，只是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过孩儿觉得皇姐并无敌意。”
吴皇后落在衣襟边缘的护甲一翘，语气淡淡地回道：“便是无敌意，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殿里无人再开口。
茯泉这些时日是空前的热闹，一波接一波的使臣，皇宫里的宴席几乎都没有断过。
卫清欢照例是等开席了半晌才到，除了吴荣坚持不懈而又不痛不痒地暗讽几句之外，其他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方一落座，卫清欢就察觉到一道不容人忽视的视线锁在她的身上，抬眼望去，正好看到北黎使臣朱越毕恭毕敬地俯首在一年轻男子耳边低语。
那年轻男子一身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半束的头发部分散在锦袍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副素雅的山水画，只是那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宛若黑夜中的鹰，和这副淡雅的外表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刚到茯泉不久的北黎太子赵彦昌，对上卫清欢望过来的视线，他毫不闪躲，反而伸手举起一盏酒，遥遥示意。
而卫清欢只是瞄了他一眼，就转开了视线，似乎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赵彦昌并未恼怒，伸手按下了满脸不平的朱越，自己翻转手腕将酒饮下。
不知道是不是赵彦昌示意过随行的使臣，这次席上北黎的人出奇地安静，甚至连之前提了数次的请旨赐婚一事，今日席上也无人再主动提起，倒是惹得吴荣频频看向吴皇后，可是后者却似乎并未注意到，于是吴荣也不敢挑头提起。
一人呆着无聊，卫清欢这也才注意到宗云潺迟迟未出现，只留下蒙空在内的其他东宸使臣在席上。
宗云潺向来守时，怎么今日如此异常？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看着席上的其他使臣面色无异，倒是也不像是有什么事情。
思索片刻，卫清欢就起身向外走去，怕是她若是一直留在这席面上，今日就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果然卫清欢在殿外刚找了个宫婢，要她去寻宗云潺，赵彦昌的身形就从身后冒了出来。
只见他拱手弯腰，端的一副风流书生之气，言语里却无半点轻佻，还主动报了家门：“北黎太子赵彦昌，见过长公主殿下。”
“哦。”卫清欢只回了一个字，就又转头让那宫婢动作快些。
堂堂一大国太子殿下，主动向一小国公主问安，已经是难得的屈尊降贵，却没想到卫清欢却还是一副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赵彦昌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僵，随后就站直了身子，面容仍是不见丝毫怒意，见卫清欢似乎要转身离开，他再次开口：“方才在席上怕贸然开口僭越了长公主，所以我才特地私下前来寻问，不知长公主考虑的如何了？”
卫清欢却故作糊涂地问：“考虑什么？”
“自是赐婚一事。”赵彦昌似乎还有些腼腆，“说来惭愧，自从我无意得到一副长公主画像，我便日夜难寐食不下咽，所以和父皇多番周旋，才得了允许亲自前来求亲，方才席上怕长公主心有不满，才不敢贸然提及，这才匆匆追了出来。”
方才自己和宫婢说的话他应该是听到了的，却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告白，可真是……大度量啊。
卫清欢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敢贸然提及，可是我听说早在几日前，求亲的文书已经送到我父皇案上了。”
“那是臣子自作主张，我已经斥责过他们无数遍了，希望没有唐突长公主。”赵彦昌面上愈发愧疚。
倒是甩得一手好锅，卫清欢眼睛微眯，看来北黎已经做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码，大约是见尹桀压不住自己，就换了路线。
“听闻北黎可是极寒之地，太子你或许不了解，我身子骨弱，受不得冻。”卫清欢十分惋惜地回道。
赵彦昌眼睛一亮，随即马上回道：“这个无妨，我愿为长公主在北黎筑起一座朝阳的宫殿，殿内炭火不断，保证四季如春般温暖。”
说得可真好听，这里的女子怕是都难抵这番痴心，尤其是眼前的赵彦昌还用这种情深的目光看着自己。
卫清欢微微抬袖掩了唇，只留下一双满是笑意的眼：“太子这番深情颇是让人心动，那不知你可愿入赘茯泉？”
赵彦昌一愣，反应飞快地目露惋惜：“我心里自是愿意的，只是自我离开北黎之后，父皇那边几乎是两日一封书信催我回去，北黎国事繁重，这些责任我实在不忍丢给年迈的父皇一人去肩负。”
卫清欢缓缓落下了广袖，眼里也没了笑容，语气淡淡地说：“那太子肯定不知道，只有我身在茯泉，卫这个姓氏才会有价值。”
听到这句暗示，赵彦昌眼底一闪，却仍是一副懵懂的模样：“我不知长公主何意。”
卫清欢也懒得与他多言，直接饶过他离开，赵彦昌却不死心地拉住了她，语气里还带上了满满的落寞：“听闻使臣说长公主爱美，我今日还特地梳洗了一番，难不成我就真的比不上……比不上那东辰的宗云潺吗？”
这个人，给他点儿颜色就愈发不要脸了，还真是把一副情深到失了理智的男子形象演到了极致。
卫清欢索性就顺着他演：“比不上。”
察觉到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掌一紧，卫清欢差点笑了出来，看来这人装不下去了。
卫清欢叹气摇头边抽出自己手臂，边开口：“太子见了一副画像，未见真人就能如此痴情，我又怎知日后太子不会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呢？”
这一次不等赵彦昌回话，卫清欢就回了宴席，却看到宗云潺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对上她的目光时，脸上一如既往地多了几分暖意，只是卫清欢却觉得他眼里似乎有几分心事。
两人对视这一幕刚好落进了跟着进来的赵彦昌眼里，终于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有了几丝怒气，眼神示意朱越后，他才恢复了平静坐下。
朱越立刻心领神会地站起身来，拱手大声问道：“今日借我国太子前来之际，臣使斗胆再主动提一句，不知陛下对太子和贵国长公主殿下姻亲一事，可有结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彦昌在，朱越说话的底气空前地足，而赵彦昌却是为难地看着卫清欢，一副“我不知道，不是我让他说的”模样。
尹桀并未接话，朱越也就此站着，倒是有几分逼亲的架势，殿里的气氛渐渐地冷了下来，东宸的使臣蠢蠢欲动，可还是看着宗云潺的脸色不敢出头。
到底是吴荣不顾吴皇后严厉的眼神警告，跳出来缓和气氛地说道：“陛下，两国联姻实为大喜之事，何况还是北黎的太子殿下亲自前来求亲，这……”
后半截话被尹桀冰冷的视线给堵了回去，吴皇后也差点儿想扶额，自己这个弟弟真是除了眼力见儿，什么都有。
沉默了许久，尹桀终于开了口，却是对着卫清欢：“你的婚事，你如何想？”
这是把问题抛给她了？明明先前在殿里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却还是装作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父皇说是我的婚事，意思就是我作主了？”卫清欢跟着尹桀演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一丝情面，“那我不愿嫁。”
朱越脸色铁青，语气僵硬地说：“两国联姻之事，岂能如此儿戏，还望陛下三思。”
赵彦昌一言未发，可是面上也没有了开宴时的清雅从容，没料想卫清欢听了那番“告白”后，还会如此直接折辱与他，他也难以继续伪装了。
尹桀对上卫清欢挑衅的目光，却是叹了口气，看着十分无奈地回道：“朱使臣也见了，朕这大女儿极有主见，朕也是做不了主……不过嘛，茯泉可是不只一位公主。”
在一旁默默吃瓜的尹平乐手一抖，差点打落桌子上的杯盏，不过她不敢像卫清欢一样有话直言，只能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母后。
吴皇后也是面色一紧，却也不敢妄自开口。
最终赵彦昌缓缓起了身，说道：“初到茯泉，我还有诸多不熟悉之处，是我思虑不周让陛下为难，还望陛下见谅。”
尹桀也不再追问，顺着台阶便下了，和和气气地解决了这场风波。
宴席结束后，赵彦昌刚朝着卫清欢的位置迈出一步，就看到她恍若未见地径直朝宗云潺走去。
只听卫清欢对着宗云潺扬起了前所未有的明媚笑颜，开口问道：“你是坐车来的吗？”
宗云潺一愣，却还是回道到：“不，我是骑马。”
卫清欢立刻接话道：“那你就不要骑了，天寒地冻，你坐我马车，我送你回驿站。”
宗云潺错愕地看着眼前“主动”的卫清欢，余光看到不远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绿的赵彦昌，顿时反应过来，随即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心里的阴霾挥散了一些，宗云潺小声在卫清欢耳边问道：“你是和北黎太子有仇吗？”
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反常地刺激他？
卫清欢在没人看到的方向，收起了灿烂的笑容，语气不明地说道：“马上就要有仇了。”
赵彦昌脸色铁青僵硬，在朱越等人目含恐惧的目光中，甩袖离开。
回寝宫的路上，吴皇后心里忐忑，终究没忍住问道：“陛下是真的想把平乐嫁到北黎吗？”
那可是她的亲女儿，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尹桀问都不问她，就送去和亲？
尹桀闻言转头过来，眼前的皇冠珠帘也没能掩住他眼里的讽意：“怎么当初说卫清欢要嫁到北黎时，就没见你有如此疑问？”
吴皇后一迟疑，就见尹桀却大步向前走去，留她在原地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