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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跟三个山匪在口北赶集卖棒槌,分到手一万多两银票,一时间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翅,赶紧飞回窦家庄。别过三个结拜兄弟,自去牲口市买下一头脚力最好的毛驴子,腿粗蹄硕、膘肥体壮,一身的灰毛,白眼圈,白鼻子,看着挺招人稀罕。他骑着这头灰驴,晓行夜宿往家赶。那么说窦占龙发了财,为什么不买宝马良驹呢?扳鞍认蹬、催马扬鞭,夜行八百、日走一千,那多痛快?话是没错,无奈从小到大没骑过马,不会骑马的骑不了几步就能把屁股磨破了,而且常言道“行船走马三分险”,不会骑的愣骑,万一掉下来,说不定还得摔个骨断筋折,丢人现眼得不偿失。小毛驴子不一样,性子没那么烈,喂饱了料不会轻易犯倔,虽说比骑马慢了点儿,那也比走着快多了。
一日三,三日九,路上无书,单说窦占龙来到乐亭县城,先买了一对柳条筐,当中拴上绳子,搭在驴背上,走到最热闹的十字街,记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窦老台带他进城取麻杆、火纸、腰牌,如今那个贼头儿、冥衣铺的裁缝、当铺两个掌柜,还有骑驴憋宝的窦老台,均离世已久,而绸缎庄、饭庄、澡堂子却仍是旧时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给姐姐春花、姐夫朱二面子采买礼物,出去这么多年,不可能空着两只手进家门,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衣服鞋帽、绫罗绸缎,女人用的鹅蛋粉、冰麝油、梨花口脂、熏香饼子……大包小裹在筐里塞冒了尖,这才往东边溜达,打算出东门回窦家庄。走着走着路过一户人家,听到有人在屋中破口大骂,高门大嗓闹腾得挺厉害,门前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窦占龙听叫骂声耳熟,那套骂人的词儿也熟,似乎是姐夫朱二面子,赶紧挤过去问个究竟。有看热闹的告诉他:“这家冲撞了秽鬼,请来一位管横事的骂邪祟。”窦占龙挺高兴,心说甭问,十里八乡能骂得舌头开花儿的没别人,请的准是朱二面子,我可见着家里人了!
等朱二面子骂完了,从主家领了犒赏出来,窦占龙立刻迎上前去。俩人照了面均是一愣,朱二面子手中攥着半根白蜡杆子,身上的褂子又脏又破,胳膊赛麻杆儿,肋条像搓板儿,也没梳辫子,头发散在脑后,黏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脏得没了面目,当要饭花子也嫌埋汰。窦占龙心头一沉,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为什么呢?朱二面子不是光棍儿,家里有媳妇儿,常言道“妻贤夫祸少”,有春花守家做活儿,过得再贫苦,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寒碜,肯定出事了!
窦占龙当初离家时才十四岁,如今长大成人,穿着打扮也比过去体面多了,朱二面子愣了半天才认出来:“哎哟,舍哥儿啊!”说着话一把抱住窦占龙,哭天抢地大放悲声,引得围观的老百姓指指点点。窦占龙更慌了,忙问出了什么事。当街不是讲话之所,朱二面子将窦占龙拽到偏僻之处,咧着大嘴哭诉道:几十年前窦家庄闹过匪乱,当地人被关外的刀匪吓破了胆,事后为图自保,或出钱粮或出人力,高筑壁垒,深挖壕沟,乡勇团练昼夜巡逻,前紧后松地折腾了几年,也就渐渐懈怠了。怎知去年腊月里的一天深夜,突然闯来一伙刀匪,青布罩面手持利刃,如狼似虎一般,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仇,不抢钱专杀人,不问青红皂白,从村头杀到村尾,不分男女老少,连怀抱的孩子也不放过。经此一劫,整个窦家庄只有三五个命大跑得快的逃了出去,其余的人全死了,春花也在其中,刀匪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把窦家庄烧成了一片火海。合该着朱二面子命大,当天在外胡混,酒醉未归,才侥幸躲过一劫。后来由地方上派人,在瓦砾堆扒出许多烧焦的尸骸,也分不清谁对谁了,只得埋在一处,造了一座“窦家大坟”。刀匪二次血洗窦家庄,震动了京师,无奈这几年兵荒马乱,摁倒葫芦起了瓢,顾头顾不了腚,只要不是扯旗造反占据州府,朝廷上根本管不过来,虎头蛇尾地追查了一阵子,结果又是个不了了之,反正死的都是老百姓。朱二面子自此无家可归,流落到县城与乞丐为伍,吃残羹住破庙,偶尔管上一场横事,混一个醉饱,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一天是一天。
窦占龙闻听经过,如遭五雷轰顶,又似凉水浇头,他心里一清二楚,关外的刀匪不可能平白无故来关内杀人放火,想必在鳇鱼宴上,白脸狼认出他是老窦家的后人,意欲斩草除根,怎知他跑得快,派出围狗也没咬死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吩咐手下刀匪过海,二次血洗窦家庄。他去了一趟关外,本以为该让姐姐姐夫享福了,到头来不仅坑害了自己家里人,还连累了窦家庄男女老少几百口子,那些人对他再刻薄,论着也是同宗同族,除了叔叔大爷就是兄弟姊妹,最可怜姐姐春花,瘫在床上昼夜操劳,吃了一辈子苦,临了儿连尸首也没落下!他心似刀绞,春花这个大姐,在他心里比亲娘还亲,跟着朱二面子去到窦家庄,跪在窦家大坟前大哭了一场,把买给他姐姐的东西全给烧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尽了心里话,又低头看了看双手,剪开肉蹼的疤痕犹在,想不到当年一别,竟是今生最后一面,自己暗暗寻思:“我窦占龙不报这血海深仇,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可该怎么报仇呢?我是挣了一万多两银子,不过与白脸狼的财势相较,仍属天地之差,那厮又有宝刀护身,明枪暗箭伤不了他,我得发一个不敢想的财,才能对付白脸狼!”
窦占龙当年打下铁斑鸠,听信了憋宝客的一番话,进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取宝,不仅没拿到天灵地宝,还险些让林中老鬼害死,一晃过去了七八年,窦老台留下的鳖宝仍揣在他身上,一直没舍得扔,可也不敢用,因为他们家有祖训,不许后世子孙憋宝,以免变得越来越贪,凡事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且遭鬼神所忌,不会有好结果。骑黑驴的窦老台是什么下场,窦占龙全看在眼里了,至今心有余悸。可有一节,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的贪心能有多大?拿到一次天灵地宝,十辈子享用不尽,吃得再好,无非三个饱两个倒,躺着不过是一张床,倒头也不过埋一个坑,纵然一天换八套衣裳,件件绫罗绸缎、锦衣轻裘,一辈子能穿多少?憋宝的怎么会越来越贪呢?窦占龙一向精明,总觉得祖上不会平白无故传下这个话,憋宝的窦老台也不是省油的灯,蔫儿里头藏着坏,有很多话故意不说透,其中指不定埋了什么祸端。凭着窦占龙自己的本事,干买卖走正道,一样发得了财,去年被白脸狼追杀,困在深山老林中走投无路,眼瞅着要冻死了,他也没敢将鳖宝埋入脉窝子,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杀白脸狼报仇,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窦占龙打定主意,与朱二面子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趁着夜半三更朱二面子鼾声如雷,他溜出门去,拿短刀割开脉门,埋入鳖宝。当年他拿宝蛋洗过眼,能够观风望气,只不过不会憋宝之术。而今身上有了鳖宝,前一位憋宝人的所见所识,他已悉数了然于胸,其中的秘密,足以使他胆战心惊,却也有了收拾白脸狼的计策。
二人又在县城中逗留了数日,那天窦占龙叫上朱二面子,俩人去到酒楼,点了一桌子鸡鸭鱼肉,外加一坛子高粱酒。等朱二面子吃饱喝足了,窦占龙对他说:“我窦占龙不是从前任人欺负的舍哥儿了,你是我家里人,也是这世上唯一还跟我有牵连的人,虽说我还有俩姐姐,但是早断了道儿,她们不认我,我也不想见她们。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吃肉绝不让你喝汤,将来咱找个好地方一待,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干。”朱二面子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好酒好菜,抡起筷子来吃了个十分醉饱,舌头都短了:“舍哥儿啊,你发财了,真没白长那两只抓宝的龙爪子!可惜你姐命苦,没等到跟着你享福的这天……”一边说一边挤眼泪。窦占龙掏出一张银票,上面是一千两纹银,告诉朱二面子:“你拿上这个,别在乐亭县混了,换个地方躲一阵子,等我给咱家报了仇再去找你。据我所知,血洗窦家庄的匪首,人称白脸狼,把持着关外参帮,年底下他会去口北猫冬,正是杀他的机会!”朱二面子看见银票眼都直了,抢过来揣在怀里,嘴上却说:“你看这事闹的,我是你姐夫,看着你长大的,还得拿你的钱,这多不好意思,那个……你……你怎么知道匪首叫白脸狼?”窦占龙压低了声音,将在鳇鱼宴上遇到白脸狼一事说了,常言道“酒壮怂人胆,饭长穷人气”,朱二面子让那二两酒闹的,拍着桌子叫嚷:“合着你让我当缩头王八去?我告诉你一句话,老娘儿们的裤衩子——门儿都没有,我得跟着你!从前我骂阵你助威,今后我给你牵马坠蹬摇旗呐喊!什么他妈的白脸狼青脸狗,我朱二面子正愁这一嘴炉灰渣子没地方倒呢!”窦占龙身边也缺个帮手,加之又拗不过朱二面子,只得应允了。
转过天来,二人去冥衣铺买了全套的纸活,又到窦家庄坟前祭拜了一次,窦占龙烧罢了冥纸黄钱跪在地上,向窦家大坟中的几百条冤魂祷告:“望各位在天有灵,保佑我二人诛杀白脸狼!”然后磕了四个响头,两个人一头驴,结伴离了故土。白脸狼是关外杀人如麻的匪首,如今财雄势大,出来进去前呼后拥,哪个都不是善茬儿,纵然没有宝刀护身,窦占龙也近不了前,所以在去口北之前,得先找一件天灵地宝。他从褡裢里掏出账本,果如窦老台所言,埋了鳖宝上面的字全看明白了,账本原是一册宝谱,记载着诸多天灵地宝的出处,具体在什么地方,又该何时显宝,如若机缘未到,去了也没用。翻来查去,得知江南有一件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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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顾不上路途遥远,带着朱二面子一路往南,有路骑驴,遇水乘舟,非止一日,来到苏州地界。苏州城乃是吴国古都,依山傍水、钟灵毓秀,城内河街相邻、水陆并行、巷弄交错、各式亭台园林遍布,俯瞰形同一副棋盘。
朱二面子早有耳闻,苏州城可了不得,乃是江南富庶地、自古温柔乡,白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夜里则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出了名的红尘之地,有的是秦楼楚馆。他拽着小灰驴紧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跟窦占龙念叨:“舍哥儿,你可能不知道,姐夫得给你说道说道,我听人讲过,姑苏城的班子天下闻名,跟咱北方的娼窑妓院不一样,人家这儿的姑娘甭提多水灵了,说的都是吴侬软语,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单俊俏,什么吟诗答对、琴棋书画、弹唱歌舞没有不会的,哎哟嘿,唱得人全身发酥,从脑瓜顶麻到脚指头啊。如今咱爷们儿腰里有钱了,姐夫说什么也得带你开开荤!”
窦占龙没搭理他,也没有进城的意思。朱二面子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见窦占龙不吭声,不敢再接着往下说了,闭着嘴灰溜溜地跟在后边。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程,天将傍晚,来到郊外一间豆腐坊前,小店已经上板了。窦占龙过去叫开门,自称是外来的行商,问能否付二两银子,跟您店里搭个伙寻个宿?开豆腐坊卖豆腐的是夫妻二人,两口子倒是热心肠,赶紧招呼客人进屋。丈夫将灰驴牵到后头饮水喂料,妻子忙里忙外地张罗吃喝,不多时摆了一大桌子饭菜。朱二面子往桌上一看,嘿!菜色倒是齐整,一水儿的豆腐,小葱拌豆腐、咕嘟豆腐、豆腐丸子、炒豆腐干、豆腐渣饼子、熬豆腐汤,还有一小碟臭豆腐。两口子又搬出半坛子烧酒,四个人围坐一张炕桌上吃饭。
二两银子换一桌子豆腐宴可是绰绰有余,卖豆腐大哥却耷拉着脑袋愁眉不展,他媳妇儿也是一张苦瓜脸拉得老长。窦占龙没说什么,朱二面子不高兴了,撂下手中筷子,嘬着牙花子问道:“我是短了你的酒钱,还是短了你饭钱?你瞧你们两口子这满脸的苦相,够他妈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怎么着?嫌爷吃得多是吗?”卖豆腐大哥强颜欢笑:“不是不是,你们给的只多不少,要不是二位来了,我夫妻俩哪舍得这么吃喝。”朱二面子大惑不解:“就这一桌子豆腐还叫舍得吃?你们两口子死眉塌眼的给谁看呢?”卖豆腐大哥叹了口气:“啊哟,跟你们没关联,是让驴闹的!”朱二面子一愣,以为是说窦占龙骑来的那头灰驴,他如今跟着财主,底气也足了:“你也忒小气了,一头驴吃得了多少豆子?你只管敞开了喂,明天我们再多给你银子!”
卖豆腐大哥连连摆手:“你别多心,怪我没说明白,我可不是说你们那头驴。你也晓得,豆腐坊少不了拉磨的驴,前一阵子,我们家那头老驴死了,我在牲口场上相中一头驴,脊背一条线,腚锤似鸭蛋,一身黑毛赛缎面,方圆百里,何曾见过这么好的牲口?我以为遇上宝,一咬牙掏二十两银子买回来,指望它多干活儿。头几日好得很,欢欢实实地拉磨,一踩一个坑,转磨不用鞭子赶,不套笼头也不偷嘴,一麻袋圆鼓实墩的黄豆,一晌午就给你磨完了。我们夫妻俩拿它当宝贝疙瘩,天天下半晌放它出去,在漫洼野地里撒欢打滚儿,回来给它洗刷得干干净净,再拿一笸箩高粱拌黑豆,提一桶清清凉凉的井水,伺候它吃饱饮足,临熄灯前还额外多加一顿草料。怎知过了没多久,那天早上,我去给它添料,却见它周身上下湿答答的,鼻孔中呼呼喘着粗气,腰也塌了,站都站不稳了。乡下骟牲口的惯会给牲口瞧病,请人家来看过,没瞧出个所以然,还白送了二斤豆腐。此后一个多月,天天如此,这驴累得干不了活儿,油缎似的一身黑毛也擀毡了,两眼无精打采,耳朵都快立不起来了。可把我们急坏了,越琢磨越奇怪,有心夜里出去瞧瞧,您猜怎么,驴没了!院墙也拦不住,鬼知道它怎么跑出去的!我夫妻俩找了大半宿,到处寻不见,可到天亮之前,它又自己溜达回来了。白天拉不了磨,吃得可比过去还多!”
朱二面子幸灾乐祸地说:“驴跟人一个德行,肯定是半夜跑出去会母驴了,夜夜不闲着,泄了元气,能不累吗?”卖豆腐大哥听完更愁了:“我也是这么合计的,可又掐不准这畜生几时去几时来,拦也拦不住,照这么下去……只能牵去下汤锅了!”
窦占龙从头听到尾,眨巴眨巴夜猫子眼,一句话也没说。当天夜里,他和朱二面子住在西屋,侧卧在炕上假寐。待到夜静人深,朱二面子早已鼾声如雷。窦占龙悄默声地蹬鞋下炕,从屋子里溜出去,蹑手蹑脚来到屋后的驴棚,但见那头驴,粉鼻子粉眼四只白蹄子,支棱着两只长耳朵,浑身黑毛,脖子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铜铃,竟是窦老台的黑驴!当年他和窦老台骑着黑驴去县城,一晃过去了那么多年,黑驴齿口未变,也没见老。黑驴也似认得窦占龙,冲他打了个响鼻,不住地点头。窦占龙心里有数了,这是一头宝驴,半夜跑出去必有蹊跷,当即蹲在一旁守着。
约莫三更前后,黑驴将头晃了几晃,甩脱了缰绳,转出驴棚,纵身跃过篱笆墙。说来可怪,如若是只狸猫,惯于蹿高纵矮,越墙而过如履平地,可谁见过驴会这一手儿?窦占龙却不以为怪,推开院门追了上去。黑驴顺着土道,嗒嗒嗒一个劲儿往前跑,窦占龙紧着在后头撵,追出二里地,进了一片荒坟。黑驴突然不跑了,摇晃着脑袋,一圈一圈地原地打转,如同拉扯着一个看不见的沉重磨盘,嘴里头吭哧吭哧的,显得格外吃力,围着这条磨道,在地上踩出一圈驴蹄子印,地底下随之传出轰隆隆的响动。黑驴往左转了几十圈,又往右转了几十圈,直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浑身冒热气,到最后精疲力竭,再也转不动了,这才掉头往豆腐坊走。窦占龙点上烟袋锅子,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盯着黑驴打转的地方瞅,看罢多时,断定了坟中有宝,而且快被黑驴拉上来了!
窦占龙并未草率行事,回到借宿的豆腐坊,进屋躺到炕上蒙头大睡。转天一大早,豆腐坊两口子端出豆浆、豆腐脑儿、过了油的豆饼子,招呼他们吃早饭。朱二面子胡乱吃了几口,抱怨豆腐坊伙食不行,上顿豆腐下顿豆腐,非吃软了腿不可,吵吵嚷嚷地要走。窦占龙让他别急,去到院子里,叫住卖豆腐大哥:“今儿早上我见着您家的驴了,我也是庄户人出身,没少跟牲口打交道,说句不该说的,您这头黑驴已经拉胯了,指不定哪天就完了。”卖豆腐大哥唉声叹气:“合该我倒霉,驴要是死了,二十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有道是‘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五更起三更睡,做点小买卖糊口,得卖多少豆腐才能挣二十两银子?”憋宝的不能胡说八道,以免出口成谶,窦占龙也恐失言招祸,事先拟定了一套说辞:“我瞧出来了,您是够为难的,可也巧了,我认得此驴,当初是我一位故交的坐骑,没拴住跑了,估计是落在牲口贩子手中,又让您买了。我这个人念着旧交,不忍见此驴下了汤锅。咱这么着行不行,您不是二十两银子买的吗?我也拿二十两银子,您把这头驴让给我,牵出您的豆腐店大门,不论它是死是活,均由我来兜底。”卖豆腐大哥高兴得直搓手:“我没听错啊?你真要出二十两买这头黑驴?那你可是行善积德了,往后还得发大财!”窦占龙怕他反悔,立马取出银子拱手奉上:“我借您吉言了!”又额外给钱,买了两麻袋喂牲口的高粱拌黑豆,招呼朱二面子,一人牵上一头驴出了村子。
书中代言:窦占龙乃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骑着黑驴走南闯北,总是以十几二十倍的价钱,买下老百姓家中用不上的破东烂西。很多不知内情的人,就说窦占龙是给穷人送钱的财神爷。实则不然,勾取天灵地宝,没有宝引子不成,窦占龙一双夜猫子眼,能够目识百宝,又长了两个拿宝的龙爪子,别人看不上的破东烂西,落到他手上却有大用。
闲话不提,只说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黑驴也把他当主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朱二面子可看不过去了:“舍哥儿,我这当姐夫的得说你两句了,不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二十两银子,就买这么一头破驴?心善咱也不能这么糟蹋银子啊,这一次就这么着了,往后我可得替你管着钱!”窦占龙也不隐瞒:“你没瞧出来吗?这是窦家庄老馋痨骑的那头黑驴。”朱二面子眯缝着一只眼,使劲看了半天:“老馋痨死了多少年了?驴比他活得还长?”窦占龙道:“此驴非比寻常,它能识宝。”朱二面子大惑不解:“听说过憋宝的人,可没听说过识宝的驴。”窦占龙嘿嘿一笑:“好戏还在后头,你不必多问,有你开眼的时候!”
二人暂住到河边一个废砖窑中,给黑驴饮足了水喂饱了料,踏踏实实歇了一天。夜半三更,黑驴仍去那片荒坟转磨,累得呼哧带喘,浑身是汗,直到再也转不动了,这才掉头折返。窦占龙和朱二面子由始至终跟在后头,一连七八天,窦占龙倒不觉得困乏,可把朱二面子熬得够呛,鼻翅儿也扇了,耳朵边儿也干了,下巴都耷拉了,看着比那头黑驴还惨,再也没心思说风凉话了。直到这一天半夜,黑驴转来转去,累得两肋直呼扇,但见那片空地上,隐隐约约透出一道道金光,窦占龙觉得差不多了,低声告诉朱二面子:“坟中埋着个金碾子,正是我要找的那件地宝,一挖就没了,只有让识宝的黑驴,接连拉上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拽出金碾子……”话没说完,忽听轰隆隆一声响,黑驴从地底下拉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碾子,仅仅海碗大小。朱二面子大失所望:“这也忒小了!”窦占龙没吭声,疾走几步,上前拿了金碾子,放入憋宝的褡裢。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下一步怎么走,到了口北如何布置?如何去杀白脸狼?不仅不能跟朱二面子说,跟谁他也不能说,其一是怕合伙之人有二心,再一个憋宝为鬼神所忌,一旦让它们听了去,免不了使坏作梗,因此一言不发,只是心中暗暗得意:“天助我得了金碾子,外带着一头宝驴,真可谓如虎添翼,去口北杀白脸狼,又多了三分把握,不过单有金碾子可不够,至少还得再找一件镇物,方可破了白脸狼的宝刀!”
3
窦占龙和朱二面子一人骑着一头驴,连夜来到苏州城下,等到天亮,早放行人,由打西南角的盘门入城。城中水路纵横,舟楫繁忙,人随水走。一早上天阴雨湿,男子头戴斗笠,女子打着花绸伞。一座座雕栏玉砌的拱桥、古朴简约的石板桥连通着河道,望不尽的弥蒙烟柳,屋顶、树梢、花草上到处汪着水珠,横铺的石板路上,也积着薄薄的雨水。
两人在沿河小巷的一家客栈落脚,花木扶疏的园子,白石斗奇,绿竹婆娑,当中矗立着一幢楼阁。店伙计将驴牵到后院牲口棚,又引着两人来到楼上天字一号客房,里外间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苏州手艺人独具匠心,屋内的桌凳几架、盘匣烟具、提篮镜箱,件件古雅隽美,色泽光润浑厚。推开窗子往楼下看,低栏曲槛,亭台潇洒,水光倒影之间,衬托着江南独有的深邃气韵。
窦占龙放下行李,安顿已毕,带着朱二面子穿街过巷,走马观花。苏州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去处太多了,街上有的是茶楼酒肆,耳畔传来弹词评话,唱的是《三笑姻缘》《珍珠塔》《白蛇传》。二人游罢了虎丘,来到松鹤楼吃饭,正宗的苏帮菜,芙蓉莼菜、雪花蟹斗、苏扇菜心、蟠桃虾仁、凤尾拌龙、香炸双味……朱二面子挨着个点了一遍,吩咐伙计打了一壶江南的三白酒。北方饭馆子量大实惠,好吃多给,苏州菜选料上乘,刀工细致,火候恰到好处,更讲究“少吃多滋味儿”,饮不求解渴,食不求果腹,碟碗内的点缀比主菜还多,只为让食客有所回味,下次还想再来。窦占龙没动筷子,朱二面子自顾自地闷头吃喝,顷刻间碟干碗净,仍是意犹未尽,酒喝着也不合口味。付了账出来,又在街边找了个卖馄饨、豆腐花的小吃摊,摊主拿一柄铜片般的浅勺,撇两勺嫩豆腐,放入热汤中一烫,连汤带豆腐盛进粗瓷浅碗,撒上些虾皮、肉松、紫菜,点几滴辣椒油,这就算一碗。再看那小馄饨,也盛在清汤寡水的浅碗中,半透明的馄饨皮比纸片还薄,隐约可见内馅儿的一点粉红,汤上撒一层虾子。朱二面子一口气吃了七八碗,仍嫌不够,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另觅一个小摊,买了一只叫花鸡,狼吞虎咽地扔进肚子,这才心满意足,算是吃了一顿整桩饭。
窦占龙顾不上搭理朱二面子,瞪着夜猫子眼四处踅摸。最后在闹中取静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一座前门临街、后墙靠河的大宅院,但见粉墙黛瓦,飞檐出甍,砖雕的门楼玲珑秀美,上刻“鸿鹄凌云”四个大字,两扇黑漆木门关得严丝合缝。窦占龙蹲在路边抽了一袋烟,又找周围的打听了一番,得知宅子的主人姓沈,是苏州城数一数二的茶商,生意遍及各省,尤其在江北卖得最好。
北方人喝惯了花茶,像什么小叶、大方、香片,得意那股子茉莉花或玉兰花的浓香,并不好兴素茶,觉得既没有香味儿,茶色也不够重。苏州一带遍植茉莉花、玳玳花、玉兰花,最适合窨茶。浙东、皖南的茶工采得茶叶,经过杀青、烘干,以毛茶做成茶坯,再运往苏州熏制为花茶。沈家的花茶,最高档的要“六窨一提”,用水泡开花苞,放入茶坯之中,闷上三两个时辰,等花香浸透了茶坯,再把花提出来,用炭火烘干,这叫一窨,如此反复六次,花量逐次递减,窨到最后一次,放少许鲜茉莉花提味儿,最后出来的茶叶香气醇正,芬芳扑鼻。
沈家祖上贩卖花茶发迹,后辈儿孙皆以此为业,又开了几家钱庄、布庄,如今住在这座大宅子里的沈家老太爷年事已高,一切生意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归老林泉,不再过问俗事。
窦占龙备了蜜饯、糕团、四色片糕、桂花酒,带着朱二面子登门拜访,自称西北路行商,大老远来一趟,只为求见沈老太爷。门房进去通禀,沈老太爷以为是当年跟自己做过买卖的故旧,吩咐管事的,把客人请到前院书房待茶。
窦占龙和朱二面子将毛驴拴在门口的马桩上,由管事的带他们进了宅院。江南的宅院与北方的大宅门全然不同,地上铺着御窑烧造的青砖,进门厅过天井,往里走是轿厅,若是府上来了贵客,在此停轿备茶。二一进是大堂,回廊挂落、雕梁花窗,用于宴请宾朋。再往里走还有女厅、下房,各进之间以门楼、塞口墙分隔,形成小院落,疏疏朗朗地排布着亭廊、水榭、花草、太湖石,处处精心雕琢。左右各有偏院,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内外进出不走正门,均有宅弄相连。管事的将二人带到书房,粉墙上挂着吴门画派的山水,居中设有丈八条案,案前摆着硬木八仙桌子,一边一把花梨太师椅,线条工整柔和,转角内外浑圆。窗前一张书案,摆着宣纸湖笔、徽墨端砚,隐隐透出一股子墨香。沈老太爷打小念家塾,背过“三百千”,熟读“四书五经”,不过做了一辈子买卖,只看账本不看书,买书无非是为充门面,靠墙摆着书架子、书格子,满满当当全是古籍善本。管事的将二人让到旁座上,沏了两碗碧螺春,转身去请主家老太爷。
窦占龙心里明白,桌上的茶只是摆设,不是过得着的客人,不能随便端起来喝。朱二面子可不懂这套,提鼻子闻了闻茶香四溢,抓过盖碗来吱了哇啦地就喝,边喝还边往回啐茶叶末子,入乡随俗,自打到了江南,他的口儿也高了,嫌这茶太寡淡。此刻听得脚步声响,管事的引着沈老太爷出来会客。沈老太爷六十来岁,身形不高,穿得阔气,长得也富态,面白如玉,细皮嫩肉。窦占龙赶紧一拽朱二面子的衣角,两人起身行礼。简单寒暄过几句,沈老太爷见来的不是熟人,纳着闷儿问道:“咱们素昧平生,不知二位有何贵干?”窦占龙没绕弯子,直言相告:“打算买您府上一件东西。”沈老太爷莫名其妙:“我这是家宅,不是商号,买东西你可来错地方了。”窦占龙说:“天下虽大,我买的东西却只在您府上才有。”沈老太爷更是不解:“但请直说无妨。”窦占龙说:“我想买您府上的乌金铁盒!”
沈老太爷眉头一皱,他家中确有一个乌金铁盒,乃是镇宅之宝,打板上香供着,岂肯被外人买了去?不由得冷笑一声:“既然你是做生意的,怎么没看出这是一笔做不成的买卖?铁盒是我沈家的传家宝,不可能卖给外人。退一步来讲,就算我肯卖,你能出多少钱?恕沈某人说话直,你看我像是没见过钱的吗?”几句夹枪带棒的话甩完了,不等窦占龙有所回应,便起身拂袖而去。
窦占龙让人家大馒头堵嘴,直接给噎了出来,一路上皱着眉头。朱二面子嘴里不饶人:“这个老东西,口气比我的脚气还厉害,忒他妈瞧不起人了!”窦占龙拦住他的话头:“倒是我心急了,沈家财大气粗,咱手上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两银子,说悬点儿,可能还够不上人家一顿饭钱呢,但是此去口北报仇,还就少不了他镇宅的铁盒!”朱二面子冷哼一声:“舍哥儿你甭着急,有我跟着你,哪有办不成的事?既然他给脸不要脸,别怪朱二爷不厚道,待我拿上二百两银子,雇几个偷门溜撬的飞贼,夜入沈府盗出铁盒,省下那一万两银子,找几个清吟小班长三幺二的小娘儿们,咱也快活快活!”窦占龙连连摇头:“明偷暗抢,岂是大丈夫行径?憋宝的可以探地望气,想在苏州城中掘几窖金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以财势压人,或是指使飞贼行窃,可显不出我窦占龙的手段,你等着瞧,我定让沈老太爷心甘情愿地拱手奉上!”
4
朱二面子不知窦占龙打的什么主意,你给多少钱人家也不卖,不偷不抢还能怎么着呢?窦占龙不再多说,带着朱二面子回转客栈,结了账,两人骑驴出苏州城,一路奔了江边。江南气候宜人,草木葱茏,山水似绣,大江之上白帆点点,岸边停靠着许多打鱼的木船,靠水而居的渔人、撑船摆渡的艄公,全是指着江水吃饭的。
窦占龙无心赏景,径直找到一艘靠岸的木船。江上的渔船,多为三桅或五桅的帆船,眼前这艘却是七桅船,正当中七道桅杆,颇有气势,不过已经倒了四根,船身斑驳,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船帮也是干的,可能很久没下过水了。窦占龙留下朱二面子看着驴,从不离身的长杆烟袋锅子也不带了,踩着跳板上了船。很多渔户世代住在船上,这艘船上也搭着一个破旧的木板屋。窦占龙推开木条子门,弯腰钻进去,屋子正中间安了灶火,咕嘟咕嘟烧着开水,有张小木头桌子,放着杯盘碗盏,吃饭的家伙什,靠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什么破渔网、烂船帆、缺了一半儿的锅盖、掉了嘴儿的铜壶,没有一件囫囵的摆设。桌子旁边坐了一位老汉,半披半穿一件油渍麻花的短袄,脚上的布鞋咧着嘴,往脸上看,皱纹堆垒,两腮塌陷,眼珠子发黄,蓬头垢面,胡子能有半尺来长,嘴里叼着旱烟袋,一只手哆里哆嗦地捏住烟袋杆,吧嗒吧嗒地喷云吐雾。虽然木板屋四面漏风,却也呛得人喘不上气。
窦占龙弯腰施礼:“老爷子,跟您讨碗茶喝!”这个老汉比朱二面子还懒,看见窦占龙进来动也没动,干咳了两声,抬抬下巴颏子:“自己倒吧。”窦占龙斟了一碗热茶,没话找话地问:“怎么称呼您老?”老汉道:“我姓佟。”窦占龙又问:“您就一个人住?”佟老汉无精打采:“穷光棍儿一条,没娶过媳妇儿。”窦占龙道:“我瞅您这船挺气派,旧是旧了点,寻常渔户可置办不了这么大的!”佟老汉听窦占龙夸他的船,话一下子多了,说他家祖籍山东,祖辈人为避饥荒,逃难到长江边上,被好心的渔家收留,跟着人家撒网捕渔,又被招入赘,成了上门女婿。渔家通常以几艘、十几艘船结队撒网,他祖上却喜欢单打独斗,船头挂一张口袋般的圆网,沉入江中,船往前行,鱼自己奔着网里钻。又驯养了许多鸬鹚,身形如鹰,嘴利如钩,脚似鸭蹼,趾高气扬立在船舷上,一旦见到鱼群,便即扑腾着翅膀跃入江中;若是遇上大鱼,几只鸬鹚也会打阵斗帅,有的啄鱼眼,有的咬鱼尾,有的叼鱼鳍……转眼间将大鱼拖到船上向主人讨好,最擅长的是捕拿鲥鱼,因此在江上闯下一个名号。传到他爷爷那辈,受雇于苏州织造大老爷府,单是捕捞鲥鱼这一项,足够一家子人吃香喝辣,用不着再干别的,半躺半卧在船舱里喝酒吃肉,如同监工一般,等着鸬鹚卖力捕鱼。
窦占龙问佟老汉:“长江鱼虾种类繁多,为何单单鲥鱼最值钱?”佟老汉一提这个精神头儿更足了,告诉窦占龙,鲥鱼肉质细软,鲜美绝伦,位列长江四大名鱼之首,堪称“鱼中西施”。大的鲥鱼能有五六斤重,此鱼贵在吃鳞,所以捕捞之时绝不可伤及鱼鳞。有那么一种特殊的做法,剥下鱼鳞用丝线穿起来,鲥鱼入蒸锅,火腿、冬菇、笋片、肥肉各取薄薄一片码在鱼上,撒虾干,浇清汤,把那串鱼鳞吊在蒸笼里,上火清蒸,鱼鳞上的油脂滴到鱼肉间,色泽鲜亮,愈发鲜美。当年的鲥鱼是贡品,鲜鱼由南往北运送,沿途三十里一站,昼夜兼程,比八百里加急军情还快,只因过于劳民伤财,康熙爷降旨“永免进贡”,却让沿江一带的大小官吏享尽了口福。
佟老汉栖身的这条渔船,正是苏州织造大老爷的恩赐,他从小船上生、船上长,可惜长大之后不走正道,在苏州城里喝酒耍钱,还不上赌资,让宝局子的人敲折了一条腿,再不能行船打鱼了。多亏大老爷念旧,仍支给他一份口粮,不用再干重活儿,转眼七老八十,饿不死就得了。
东拉西扯唠了半天,佟老汉又抽完了一袋烟。窦占龙趁机说道:“老爷子,给我也来口烟抽,成吗?”佟老汉道:“这有啥不行?”磕净烟灰,续上一锅子黄烟,点着了递过去。窦占龙抽了一口,又辣又冲,能把人呛一个跟头,再仔细端详烟袋锅子,跟窦老台给他的那杆烟袋锅子一模一样,乌木铜锅玛瑙的烟嘴儿,只是烟袋杆短了不少,拿在手上半长不短的,铜锅子底部铸有“四季发财”四个字。窦占龙问道:“您老这个烟袋锅子半长不短的,看着可不像江南的物件。”佟老汉道:“老辈子人捡来的,传到了我手上,谁又晓得是哪里造的。”
窦占龙又拿话引他:“光捡个烟袋锅子没什么意思,捡点金子银子还行。”佟老汉道:“金子没有,倒是有个鸡毛掸子!”说着又用下巴颏子往东墙指了指,果然钉子头儿上挂着个尺许长的掸子,上边的翎羽比一般的鸡毛掸子长出不少,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他心里有了准谱,抽完了烟,把烟袋锅子还回去,故意做出要走的样子,又似想到了什么,对佟老汉说:“您老一个人在船上,也怪不易的,抽了您的喝了您的,不能白了您。我是做买卖的,讲买讲卖,您有什么存货,鱼干虾酱什么的,我买些回去,价钱上绝不让您吃亏。”佟老汉叹了一声:“没有!我捕不了鱼,去哪里弄那些东西?”窦占龙想了想:“要不然……我买您一件东西?”佟老汉一指屋子里那些破烂儿:“你浪头大,想买啥都行,自己捡!”窦占龙心说:“这老头儿真不傻,这些东西扔都不知道往哪儿扔,还要卖给我?”伸手摸摸佟老汉身上的短袄,已然糟透了,一捻一个窟窿,又看看铺的竹席,一拽就得散架,摇头道:“实在不行,我买您这个鸡毛掸子得了。”佟老汉面带疑惑:“你要它有何用?”窦占龙说:“我们出外跑买卖的,常年风餐露宿,赶上风天刮个灰头土脸,衣服上的土比铜钱还厚,这个鸡毛掸子的尺寸掸家具掸墙小了点儿,掸掸身上的浮土正合适,而且五颜六色还怪好看的,我相中了,您开个价吧。”佟老汉倒是挺痛快,“嗯”了一声,伸出一个指头:“一千两银子。”窦占龙吓了一跳:“一千两银子?您可真敢要啊,您告诉告诉我,这东西哪儿值一千两?算了算了,我明白了,您比我会做买卖,那咱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顶多给您二两银子!”佟老汉吹胡子瞪眼:“你这后生门槛精得很,你当我没见过钱啊?我可是进过织造大老爷府的人,大老爷赏给下人,哪一次出手不是二三十两?你给我二两银子,我拿它买什么?”窦占龙连连摆手:“您说的那是朝廷命官,皇上的掌上红人,我一个跑单帮做买卖的,能跟人家比吗?再者说了,一个掸子换二两银子,您还不划算?”佟老汉说:“你当寻常的鸡毛掸子买,那是不值一千两,可我这是老物件,传了几辈子人了,年限在啊,那怎么可能一样?”
俩人一个抬,一个贬,争执了半天,窦占龙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把佟老汉的心说活了,一拍大腿:“咱也别一千两,也别二两,你你你……再添点!”窦占龙说:“老爷子,我看出来了,您可比我会做买卖,我给您十两银子吧。”佟老汉把脸往下一拉,挥手让窦占龙走人:“昏说乱话,我不卖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窦占龙知道不给足了钱不行,将牙关一咬:“一百两银子,我买了!”佟老汉眼珠子都瞪圆了:“一百两银子?真的给?”窦占龙点点头,掏出两锭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这样的人你给银票他也不认,只能拿出真金白银。佟老汉搓了搓手心:“卖!我们家传到我这辈,就剩我这一条光棍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鸡毛掸子顶多跟我尸骨同朽,不是沉入江里,就是让外人捡走,不如换银子打酒买肉,我也享受享受。”伸手就要接钱,窦占龙的手又缩回来了:“行是行,您得再饶我件东西,要不然我太亏了,跟谁说一百两银子买了个鸡毛掸子谁不得取笑我?您这烟袋锅子我抽着挺顺嘴,烟叶子也挺解乏,都给我吧。”佟老汉有点舍不得,攥着烟袋锅子不撒手:“给了你……我不就抽不了烟了?再说了,这……这可是玛瑙嘴儿的!”窦占龙劝他:“我再给您加十两,一百一十两银子给您,到集上买去,什么样的烟袋锅子买不来?”佟老汉高兴了:“对,这一次我买个长短合手的!”
5
窦占龙用一百一十两银子买下了烟袋锅子和鸡毛掸子,不是舍不得多掏钱,憋宝的贪宝不贪财,但是还得观望来人气色,如若此人气运低落,命里担不住财,给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他踩着踏板晃晃悠悠下了船,招呼朱二面子。两人骑驴上路,朱二面子问窦占龙:“你到破船上干什么去了?”窦占龙掏出烟袋锅子和鸡毛掸子,告诉他拿一百一十两银子收了这两件东西。朱二面子眉毛拧成了疙瘩,坐在驴背上直运气:“舍哥儿,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买下那头黑驴,给咱拽出个金碾子,那倒也值了,今天却拿银子买了破鸡毛掸子,这能干什么?散财童子下凡也没有这么败家的!”窦占龙并不跟他掰扯,从原路折返苏州城,也没再投店,径直来到沈老太爷府,让朱二面子在门口等候,自己上去叩打门环。门房出来一看怎么又是这个人?不耐烦地说:“想买东西去商号,想喝酒去酒楼,再来搅扰我们老太爷,我可放狗咬人了!”窦占龙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老兄,你别急着赶我,先拿着银子喝杯茶,再劳你大驾,替我给沈老太爷带句话。”门房接过银子掂了掂,脸色立刻见缓:“这个……倒让我为难了,上次带你进去,我就挨了一顿臭骂。老太爷说了,从今往后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我若再去通禀,只怕连管事的那关也过不了。”窦占龙又拿出一锭银子:“你给管事的这个,让他这么说——骑黑驴的财神爷到了,沈老太爷不但得见我,还会重赏你们!”
门房半信半疑,却也不嫌银子烫手,硬着头皮进去找管事的。过不多时,角门一开,管事的出来,将窦占龙请入书房。沈老太爷沉着脸在书房里坐着,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窦占龙:“怎么又是你?”窦占龙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您瞧瞧这个。”取出鸡毛掸子,捧到沈老太爷眼皮底下。沈老太爷接过鸡毛掸子,揉了揉眼,翻过来调过去地仔细端详。他做了一辈子买卖,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什么东西一过眼,即可辨出真伪,这把鸡毛掸子看似不出奇,实则不然,此物单有个名儿,唤作“七禽掸子”,用七禽翎毛扎成,分别是青鸾翎、鹦鹉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搁到屋子里,一片尘土也不落。沈老太爷看了许久,放下七禽掸子,抬头看了看窦占龙:“既然七禽掸子在你手上,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有何打算,尽可直言。”窦占龙说:“那我不兜圈子了,七禽掸子归您,镇宅的铁盒我拿走,您意下如何?”
沈老太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吩咐管事的看茶,又把窦占龙让到太师椅上:“此话当真?你可知道这是我沈家一半的生意?”窦占龙底气也足了:“我一个做小买卖的行商,在苏州城没根没叶没势力,纵然得了沈家一半生意,我也守不住。您老人家随便找个托词,就能把我挤对走。我不瞒您,您府上的铁盒是一件镇物,据我所知,已在您府上闲置多年了,我换去了自有用它之处,咱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沈老太爷低下头想了想,虽说乌金铁盒是镇宅之宝,可沈家人财两旺,买卖越做越稳当,哪有什么邪祟?倘若让人用七禽掸子换走沈家一半的生意,那可亏大了。至于这个乌金铁盒,有它不多,没它不少,跟沈家一半的生意比不了。想到此处计较已定,找补了一句:“你可想好了?”窦占龙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老太爷怕窦占龙万一变卦,到嘴的鸭子可要飞了,忙让管事的捧来铁盒,当场换了七禽掸子。
窦占龙将乌金铁盒揣入褡裢,大步流星出了沈府。朱二面子目瞪口呆,雇个飞贼也得二百两银子,舍哥儿你只拿一个破鸡毛掸子,说不上三言五句,就换来了沈老太爷的镇宅之宝?窦占龙也挺得意,告诉朱二面子:“你别看沈大老爷财大气粗不可一世,其实祖辈也是挑着担子做买卖的货郎,之所以能创下这么大的家业,皆因落魄之时,遇见了财神爷显圣!”
老早以前,苏州城外的乡下有一户沈姓人家,兄弟三人均已娶妻生子,无奈家中仅有一亩薄田,三间破屋,真正是铁锅吊起来当钟敲——穷得叮当作响。哥儿仨为了养家糊口,结伴做点小买卖,到常州的小作坊收梳篦,带回苏州,再挑着货郎挑子走街串巷四处叫卖。常州的黄杨木梳、象牙篦箕号称“宫梳名篦”,描绘四大美人、福禄寿禧、花鸟山水之类吉庆图案,价格十分昂贵。沈家哥儿仨尽心竭力,不辞辛苦,脑瓜子也灵光,怎奈家底儿太薄,本小利微,只能卖些便宜货,挣的钱勉强糊口,苦于没个出头之日,有心撂挑子不干了,又不忍老婆孩子跟着遭罪。沈阿三心眼儿最活络,说服两个哥哥,拿房产地契抵押,借了印子钱,又找乡里乡亲拆兑,凑足几十两银子,去常州打货,准备做一笔大生意。回来时走水路抄近道,怎料在太湖遇上风浪翻了船,好在兄弟三人水性不赖,挣扎着游到岸边,可那几大包木梳、篦箕都沉入了湖底,连根毛也没剩下。阿大阿二心灰意懒,再埋怨阿三也无济于事,到处找歪脖子树上吊。沈阿三劝两个哥哥,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大阿二还是舍不得死,脱下湿衣裤拧干了再穿上,哥儿仨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天刚擦黑儿,突然咔嚓咔嚓打了几声惊雷,瓢泼大雨兜头浇下,来得疾,下得猛,转眼之间天连水、水连天,他们行走不得,躲进路边一个草棚子避雨。那里头有别人留下的破锅烂盆,还有一小堆干柴,沈阿二身上还剩了半口袋小米,沈阿三冒雨出去,在树下挖了点野菜,接来雨水,点上火,熬了一锅热粥。正待分着喝了,忽然从雨中跑来一头黑驴,驴上端坐一个黑脸汉子,到近前翻身下驴。哥儿仨这才看清,来人身高七尺往上,肚圆腰壮,一对夜猫子眼精光四射,满脸络腮胡子,穿一身粗布裤褂,背着个布褡裢,腰里十字插花别着一长一短两杆烟袋锅子,手执一根拐杖,浑身上下全湿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哥儿仨刚从太湖中死里逃生,眼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位,说文不文,说武不武,看打扮像是做买卖的客商,可形貌凶悍,目光中带着戾气,坐如虎踞,走若狼行,说不定是落单的响马流寇!仨人胆战心惊,哆哆嗦嗦挤到一处。
黑脸汉子冲他们一抱拳:“三位不必惊慌,我从江北来,路过此地,避避雨就走。”哥儿仨这才踏实了,反正他们穷得镚子儿皆无,纵然来人是个贼寇,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杀人害命,便让黑脸汉子坐到火堆旁,给他盛了碗热粥。黑脸汉子喝了两口,摘下身上的褡裢,从中拽出一把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在自己身上掸了几下。沈家兄弟看得目瞪口呆,掸子是掸土的,哪能掸湿衣裳?可说也奇怪,黑脸汉子三下两下掸过去,湿漉漉的衣裳竟比拿火烤过的还干。只见那人又将掸子放入褡裢,拿上短杆的烟袋锅子,从烟荷包里捏出烟叶,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摁进铜锅子,点着火抽了两口,又将长杆烟袋锅子填满了烟叶,递给沈阿大来抽。
沈阿大凑到火堆前点着了烟,哥儿仨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细看那杆烟袋,玛瑙的烟嘴儿,黄铜锅子又大又厚实,铸着四个字“招财进宝”,又看了看探出褡裢半截的鸡毛掸子。黑脸汉子也不避讳,拿了出来给他们仨看:“此乃七禽掸子,可避地火水风!”沈家三兄弟连声称奇,暗觉此人来头不小。黑脸汉子又说:“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不能白喝你们的粥,我看你哥儿仨这是遇到难处了,不妨指点你们一条财路,苏州城外崇福寺后殿供着一个乌金铁盒,錾刻金角神鹿,你们可曾有过耳闻?”
沈阿大点头道:“听说过,都多少年了,苏州城里城外,上到八十岁的老翁,下到六七岁的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都见过那个铁盒,封得十分坚固,不知里面装着啥。”沈阿二也比画着说:“供在一个宝台上,宝台四面刻着许多符咒,寺里有三个僧人,昼夜焚香诵经,不准外人近前。谁家闹个鬼闹个妖,让孤魂野鬼冲撞了什么的,只要给足香火钱,可以请僧人带着乌金铁盒过去,在家摆上几天,定可逢凶化吉,不过那三个和尚盯得紧,出了崇福寺寸步不离。”
黑脸汉子说:“烦劳你们三位跑一趟,将那个铁盒拿来,是偷是抢还是借我不管,但别让和尚跟着,事成之后,给你们十两金子。”三兄弟面面相觑,沈阿二问道:“你要铁盒做什么?家中有人被邪祟冲撞了?”黑脸汉子一摆手:“我自有用处,你们不必多问!”
沈家三兄弟刚折了本钱,回去还不知道如何跟债主交代,十两金子数目不小,正可解燃眉之急,沈阿大却连连摇头:“做不来,做不来,铁盒是庙里的东西,偷出来得罪佛祖,我们兄弟担待不起,更何况不义之财如流水,来得容易去得快!”沈阿二和沈阿三却想干,劝大哥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咱的钱挣得也不容易,却扑通一下掉在湖里了,岂不是去得更快?赶上此等灾荒不断的辰光,欠了人家的银子怎么还?”
黑脸汉子见兄弟三人争执不下,又对他们说道:“君子不强人所难,这么着行不行,事成之后,我给你们一百两金子,如若还是不肯做,我可去另请高明了!”沈阿二吃惊不已:“你说啥?一百两金子?我没听错?”黑脸汉子点点头。沈阿三兀自不信:“看你这穿着打扮不像财主老爷,能有那么多金子?”黑脸汉子没说话,从褡裢里掏出个蓝布包袱,当着三兄弟的面打开,赫然是黄澄澄金灿灿的几锭大元宝!
哥儿仨急忙凑过来,鼻子尖紧贴着金元宝,恰似定住了相仿,半晌才抬起头来。正所谓“七青八黄九带赤,四六不成金”,颜色越深,金子越足。包袱中的几锭元宝黄里透着赤,沈阿三拿上一锭,放到嘴边一咬,留下几个整整齐齐的牙印儿,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对两个哥哥说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折尽了本钱,回去全家人喝风等死,那可是好几条性命,想来即便拿了庙里的东西,佛祖他老人家也不会跟我们这些贫苦人计较!”沈阿二已等得不耐烦,跺着脚说道:“神不知鬼不觉挣他一百两金子,顶咱卖一辈子篦箕木梳的,过这个村没这个店,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沈阿大受不住两个兄弟的撺掇,想想家里的妻儿还在等米下锅,无奈也同意了,却仍不放心,又问黑脸汉子:“我们替你拿了铁盒,说难听的这叫行窃,回头寻不到你如何是好?得罪了佛祖,庙里的和尚可饶不了我们,金子又没挣到手,落个鸡飞蛋打,里外不是人,岂不触了霉头?”黑脸汉子笑道:“你等尽可放心,我先给你十两金子,事成之后,余下的金子如数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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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草棚外风停雨歇,黑天半夜路上没有行人,哥儿仨踩着满地湿泥奔了崇福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沈家三兄弟是做买卖的货郎,脑袋瓜子一个比一个灵光,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商量出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崇福寺依山傍水,殿前栽种两株银杏,寺里三个僧人,晨钟暮鼓,诵经礼佛,恪守清规戒律。苏州城内外遍地的庵林寺庙,多得数不过来,崇福寺年久失修,庙小又没香火,指望着乌金铁盒得点实惠。
沈阿二从正门进去,喊醒三个和尚,说村子里死了人,烦请师父帮忙去念经超度亡人。和尚并不认得沈阿二,但听口音知道是当地人,这种事积累功德,又能得些香油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而且各家寺庙彼此也有竞争,你不肯去,可有的是人抢着去,因此觉也不睡了,留下一个小和尚看守铁盒,另外两个披上袈裟,拿着木鱼、木槌,由沈阿二带路出了寺庙。沈阿三岁数最小,手脚灵活,翻墙跃入寺院,轻轻打开山门,放进沈阿大。俩人摸着黑绕到后院,点火烧了柴房,口中大声叫嚷:“着火了,快救火啊!”在后殿守着铁盒的小和尚心里着急,慌慌张张跑出来救火。沈阿大趁机溜入后殿,抱上铁盒逃了出去。
阿大阿三跑到草棚子,此时阿二也甩掉两个和尚回来了,那个骑驴的黑脸汉子却已不知去向。哥儿仨以为上当了,顿足捶胸懊悔不已。阿三眼尖,看见墙根儿底下放着个蓝布小包,正是黑脸汉子的包袱,打开来一看,许给他们的金子全在其中!
哥儿仨不明所以,黑脸汉子不是想拿金子买铁盒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偷回来了,怎么他留下金子不告而别了?哥儿仨怎么也琢磨不透,可终归拿到了跑腿钱,成色十足的一百两金子。沈阿大仍担心得罪佛祖,又恐三个僧人丢了乌金铁盒,不肯善罢甘休,顾不上回家,先把铁盒送回崇福寺,没敢叫门,隔着院墙扔了进去。
咱们再翻回来说,寺里那两个和尚跟着沈阿二走到半路,阿二突然闹肚子疼,跑到山石后面屙屎,借此机会脚底下抹油溜了。大和尚二和尚寻不见人,悻悻返回崇福寺,发觉出了乱子,柴房起火,乌金铁盒也没了,摆放铁盒的石台从中裂开,里面空空如也。他们本来也不知道石台中封着什么,但是得指着铁盒吃饭,心下十分焦急,责怪小和尚没能守住铁盒,可也想得到,诓骗他们出门的那个人,跟偷走铁盒的贼人是同伙!正寻思着天亮了去报官,忽听院子里咣当一声响,三个和尚出去一看,铁盒被人扔在了院子里,这么一来更没头绪了,却也没再深究。
沈家三兄弟如同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了个正着,等晕乎劲儿过去,拿上这一百两金子当本钱,做起了茶行生意。合该他们的财运到了,眼瞅着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在苏州城外包下几座茶山、花峪,给江南江北各大茶商供货,自己也开了茶庄。清明节前采的苞茶最嫩,六窨一提,精工细制,作为皇贡送入京城。十几年下来,沈家逐渐成为苏州城里数得着的大财主。
苏州城中最好的地段有一座大宅子,屋舍不下百余间,主人原是乡绅,后来吃了官司,宅子充了公。沈家三兄弟买下宅子,雇了能工巧匠翻修,该换的换,该补的补,瓦檐精巧,廊宇整洁,跟刚盖的全无两样。尤其是后花园,园中有园,水榭、亭阁、奇石点缀其间,移步换景,荷塘碧波微澜,岸边遍植桂花、玉兰、牡丹、芍药、月季。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搬进去,没承想宅子里不干净,到得夜半更深,后花园子里叮啷哐当闹个不停,有如开山采石。众人不堪其扰,睡不了囫囵觉,小孩、女眷吓得天一黑就不敢出屋。沈家大老爷派几个下人整夜守着,响动仍是不小,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沈家三兄弟请来不少和尚道士,作法除妖,折腾来折腾去没个结果。其中也有明白人,告诉他们后花园地下埋着一只碧玉蟾蜍,刨出来烧了方可安宁。沈大老爷找人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莫非碧玉蟾蜍游到荷塘里了?哥儿仨愁眉不展,不觉想到了城外崇福寺的乌金铁盒。沈大老爷亲自登门,给足了香火钱,又送了二斤好茶叶,请和尚带着铁盒来家里住几天。当天夜里,和尚把乌金铁盒放入凉亭,一不烧香,二不念咒,也不清退闲杂人等,谁爱看谁看,自己坐在旁边打盹儿。众人疑惑不解,等到天光大亮,后花园里再没一丝响动。接下来一连几个昼夜,宅子里一切如常。沈家哥儿仨又惊又喜,自认为跟这个铁盒有缘,那一年大难不死发了横财,不正是因为这个铁盒吗?又担心一旦让和尚拿走铁盒,再有什么邪祟兴风作浪,那可麻烦了。还是沈家三老爷想出个主意,跟三个和尚商量,出大价钱直接买下崇福寺,改为沈氏家庙,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三个和尚的饮食、僧袍、卧具、燃灯、幡盖等一切用度,均由沈家担负。三个和尚又不傻,吃斋念佛无非是为了安身立命,那能不答应吗?乌金铁盒理所当然归了沈家,供在宅内后堂之中秘不示人。自从请来乌金铁盒,沈家再没出过乱子,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老哥儿仨坐在一块商量,当初拿了黑脸汉子的一百两金子,始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吃水不忘挖井人,不管那个黑脸汉子是不是财神爷,咱都得拿他当财神爷供着,给人家分红,拿出一半红利记入“万金账”,称为“飞来股”,又叫“财神股”,将来那个人自己回来也好,他的后人带着七禽掸子找上门来也罢,咱得把生意分给他一半。商量好之后指天立誓,又请能工巧匠按着那黑脸汉子的模样,造了一尊财神像,供奉在茶庄里。不同于别家的财神爷,或是文财神比干,手捧如意,身穿蟒袍,足蹬金元宝;或是武财神赵玄坛,右手持金鞭,左右托元宝,胯下骑黑虎;沈家供奉的财神爷是粗眉环眼,满脸络腮胡子,骑着黑驴,背着褡裢,腰里插着一长一短两杆烟袋锅子,手持七禽掸子。打从这儿起,“财神股”成了老沈家的家规,后世儿孙代代相传,每年农历七月廿二财神爷过生日,家中上上下下都要喝一碗野菜粥,拜祭财神爷,在苏州城内城外传为美谈。
窦占龙要拿乌金铁盒对付白脸狼,无奈人家沈老太爷不卖,他身上埋了鳖宝,对七禽掸子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当年那个黑脸汉子,也是一个憋宝客,崇福寺中的铁盒只是一件镇物,并非天灵地宝,入不了他的眼目。此人让沈家三兄弟去拿铁盒,实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偷偷跟着三兄弟来到崇福寺,趁后殿无人看管,以烟袋锅子砸开宝台,从中引出一件邪物,正是铁斑鸠!
憋宝客骑着黑驴脚程快,提早回到草棚,留下一百两金子,连夜北上,瞧见岸边停着一条渔船,在水波中悠来荡去,甲板上卧着几只鸬鹚。憋宝客下驴上船,见一个打鱼的汉子,满身酒气,正在舱里呼呼大睡,过去将他推醒,烦劳他渡自己过江。打鱼的被人扰了好梦,气不打一处来,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憋宝客掏出一小块银子,打鱼的揉揉惺忪睡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银子,眼前顿时一亮,又抬头往江面上看,远处黑得恰似扣着一口大铁锅,风疾浪高不宜行船,便让憋宝客在船上歇歇,等到天亮再走。憋宝客急于赶路,又拿出十两银子,打鱼的动了心思,起身就要拉锚。憋宝客却跳下船,牵了他那头黑驴上来。打鱼的又不干了:“风浪太大,我这船太小,渡不了一人一驴。”憋宝客摇了摇头,又掏出十两银子。打鱼的这才心满意足,脸上笑开了花,恭请牵着黑驴的憋宝客上船坐稳,撑开船驶离江岸。
船至江心,水面一片苍茫,天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打鱼的再掉头也来不及,只见一道道雷电追着船打,惊得船上鸬鹚四处乱飞。小船左摇右摆,可把打鱼的吓坏了,他倒不担心翻船落水,而是怕遭雷劈,心里头琢磨着,这辈子也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啊,该不是渡这一人一驴过江,挣下二十两银子太多了,雷公电母老两口子看不过去了?忙跪在甲板上不住磕头,求爷爷告奶奶,屎尿齐流哆嗦成了一团。
那个憋宝客面沉似水,抽出一杆的烟袋锅子左拨右挡,隔开一道道雷火。然而天雷滚滚,接连不断打下来,憋宝客也招架不住了,他纵身上了黑驴,一抖手中缰绳,黑驴扯着脖子嘶鸣一声,纵身一跃落入江中,再也不见踪影,却掉落了两件物事在打鱼的船上,一柄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还有一杆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
不过是一眨眼,雷也止了,云也退了,大江上风平浪静,打鱼的眼见着一人一驴坠入江中,那还有个活吗?打鱼的有眼无珠,觉得烟袋锅子和鸡毛掸子好歹算个物件,扔了怪可惜的,便自己留了下来。
那个打鱼的正是佟老汉的先祖,烟袋锅子和七禽掸子传到佟老汉手中,又被窦占龙用一百一十两银子买走了,他身上埋了鳖宝,对当年那个黑脸大汉的行迹了如指掌,头一次登门拜访沈老太爷之前,也跟人打听过,听说了沈家财神股一事,拿到去苏州城见沈老太爷。当初沈家三兄弟为了良心上过得去,宁愿相信留下金子的憋宝客是财神爷,看哥儿几个太可怜了,显圣助他们一笔横财,对偷盗铁盒之事则讳莫如深。其实那三个和尚心知肚明,当初偷铁盒的就是这三位,只不过碍于沈家的财势不便说破,本地老百姓也是人尽皆知。老沈家祖上定下家规,每年给财神爷分红,都记在万金账上,统共有多少银子,占多少股份,一个大子儿也错不了。祖训不可违背,无论谁拿着财神爷的七禽掸子来到沈家,必能分走一半生意。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果老沈家翻脸不认账,传讲出去信誉扫地,遭人唾弃,生意也得一落千丈,在苏州城没法混了,所以用七禽掸子去换那个铁盒,他没个不答应。至于那根半长不短的玛瑙嘴儿烟袋锅子,恰好跟窦老台留下的长杆烟袋锅子凑成一对,十字插花别在腰间,骑着黑驴跟朱二面子取道北上,有了地宝金碾子,加上这个镇宅的乌金铁盒,尽可掀起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