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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 正文 第四章 窦占龙进城

    1

    窦占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去到五叔家不仅没借着钱,还挨了通狗屁呲儿,屎壳郎碰上拉稀的——白跑一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软不拉耷低着头进了家门,坐在炕沿儿上一句话也不说。春花一看就明白了,叹了口气,劝了他几句,让他再跑一趟,到庄外挖点野菜。窦占龙应了一声,背上箩筐出去,在路边刨了些苣荬菜、车轱辘菜、苜蓿菜,装了小半筐,又去泥塘摸了三条泥鳅、两只蛤蟆,在草坑里逮了几只蚂蚱。他姐姐春花也真有法子,拿木梳背在面缸中刮了又刮,铲了又铲,鼓捣出小半碗陈年的棒子面,将车轱辘菜剁碎了,拌成玉米糊糊上锅蒸,苣荬菜、苜蓿菜沾上土盐水拌匀,蚂蚱扔火里烧熟了,泥鳅、蛤蟆剥皮去肠,熬了一锅汤,居然也对付出一桌饭食,有干的有稀的,有凉的有热的,有荤的有素的。

    窦占龙家当时穷到什么地步呢?且不说吃的是什么,单说三口人坐在屋里吃饭,那也够瞧的,桌子不是桌子,是个秫秸穿成的盖帘;凳子不是凳子,是草甸子上挖的塔头墩子;盛饭的碗是半个蛤蜊瓢;筷子是两截柳木棍。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但凡值个仨瓜俩枣的,早已经卖光了。窦占龙有心卖掉窦老台留下的烟袋锅子,换几个钱给家里渡过难关,但是去古城取宝,麻杆、火纸、腰牌以及憋宝客的褡裢、烟袋锅子,哪一样也不能少,一旦错失了这个发财的机会,还不得把肠子悔青了,已经穷了这么多年,真不差这几天了。

    好在转过天来,他姐姐春花接了点缝补浆洗的零活儿,朱二面子出去管横事又得了些钱粮,日子还能勉强维持下去。窦占龙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六月十五。他从白天睡到天黑,直至一轮满月爬过树梢,春花两口子已经睡实了,窦占龙悄悄下地,在灶上拿了火镰,从后窗户跳出去,到空磨坊取了一应之物,出了窦家庄往南走,一路来到古洼塌河淀,只见蒿草丛生,夜雾沉沉,脚下又是泥又是水,泥沼深处立着一座破庙,民间称之为“黑爷庙”。听本地上岁数的人说过,庙中供奉着黑七爷,乃是老窦家祖上从关外请回来的一位仙灵,保着他们家人财两旺,早年间香火极盛,怎知有一天遭了雷劈,一道雷火从天而降,将庙顶击出个大窟窿,烧坏了仙灵的牌位,紧跟着河道坍塌下陷,庙宇淹没于洼地之中,从此香火断绝,变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破庙。

    窦占龙蹚着泥水走过去,借由月色观瞧,但见黑爷庙的两扇大门已经没了,庙顶残留着几垄瓦片,廊檐下挂着半截匾,几块石碑东倒西歪。他在心中默默祷告:“但求列祖列宗保佑,让舍哥儿我拿宝发财!”随即勒紧裤腰带,迈步进了破庙,目光所及,庙内也是一片狼藉,头顶上大敞四开透风透雨,脚底下杂草乱长到处是绊脚石,四周墙皮多半脱落,东山墙挂着半拉鼓,西山墙的烂鼻子铁钟没有锤,神台上香炉歪倒口朝下,供桌上落满了尘土灰,正中间供着一尊泥塑,黑袍宽帽,身形肥硕,面目模糊,不知是何方神圣,后墙上残缺不全的壁画,描绘着瑞彩祥云。

    窦占龙在庙中转着圈看了半天,哪有什么古城?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按憋宝的窦老台所言,把腰牌拴在裤带上,又蹲在地上,抽出火纸,一张撮成一卷,两端拧成纸捻,一卷摞一卷,堆成一座纸钱山。再拿火镰引燃,一时间烟雾升腾,在庙中聚而不散,渐渐与壁画中的云雾相连。窦占龙暗暗称奇,瞪着一对夜猫子眼凑到壁画近前,见云雾中显出一座灰蒙蒙的城郭,土城墙不下三五丈高,上半截是红土,下半截是灰土,城垛子是尖的,如同锯齿狼牙,中间一个城门楼子,四角八拐悬挂铜铃,山风一吹叮当作响,两端望不到头,两扇漆黑的城门关得严严实实。窦占龙喜出望外,扛上粗麻杆子紧走几步,到得城门近前。双手攥着麻杆,从城门缝中插进去,一次捅不开捅两次,两次捅不开捅三次,城门轰隆一声开了,粗麻杆子也从中折断。

    窦占龙穿过城门洞子,小心翼翼往里走,但见城中千家万户,井然有序,各个屋子格局一致,前后有门,后门边上是谷仓,仅仅大小不同而已,不过一没饭馆二没商号,没有做买做卖的,也听不到鸡鸣犬吠的响动。出来进去的人们,皆为黑衣小帽,身形也相似,个顶个长身子短腿,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只不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两口子拉着小子拽着闺女,也有年轻的背着上岁数的,都带着一股地洞子味儿,摇摇晃晃走得奇快。窦占龙本以为城中无人,怎知进来一看,竟住得满坑满谷,心下寻思:“我进城取宝,还不让人把我当贼抓了?憋宝倒好说,做贼可难听,那不是给列祖列宗丢脸吗?不行,我得找人打听打听,这是个什么地方?”怎知道接连问了七八位,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窦占龙莫名其妙:“他们这地方的人是不通礼教,还是狗眼看人低?怎么连句话也不跟我说?”正自纳着闷儿,又看见一户人家敞着门,里面七八口人正围坐了吃饭。窦占龙闻见了饭香味儿,肚子里咕噜噜直叫唤,他吞了吞口水,走进去作了个揖:“大叔大婶,我是从城外来的,走得又饥又渴,能不能跟您家讨碗水喝?”屋中一位上年纪的站起身来,横眉立目地呵斥:“你不是这地方人,赶紧走赶紧走!”不容窦占龙分说,已将他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紧接着哐当一声响,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窦占龙越想越觉得古怪,心说我一不偷二不抢,讨一碗水竟受如此冷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再看见过来过往的行人,他也不敢上前搭话了。

    又往前走了一程,一处金碧辉煌的府邸挡住去路,五彩门楼两边立着石碑,上书“皇封斗大赤金印,敕造天高白玉堂”,脚下五磴石阶,一边一个兽头门墩,两扇朱漆大门上排列金钉,镶嵌鎏金兽面门环,关得严丝合缝。窦占龙又纳了一个闷儿,若按窦老台所说,府门上贴着封条才对,该不是走错了地方?又或是封条已经掉了?有心进去看个究竟,登上台阶叩打门环,等了半天没人应声,使劲用手一推,大门竟吱扭扭一声开了。窦占龙掩住身形,抻脖子偷眼观瞧,硕大的影壁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府中有没有人。他奓着胆子迈过门槛绕着影壁往里走,说来奇怪,城里那么多人,府邸中却是空空荡荡,大门不上锁,里面也没人。窦占龙跟逛庙会一样,走二道门,转月亮门,过垂花门,脚下是青石砖墁地,万年灰勾缝,甬道边镶着狗牙砖,他穿房过户,把这宅子里里外外瞧了一溜儿够。二进院一间书房,门口也有一副对联“好事流芳千古,良书传播九州”,屋内十分宽敞,丈二条几上摊开了圣贤书,摆设着文房四宝。三进院是明三暗五一排正房,前廊后厦,推窗亮阁,雕梁画栋,八道隔扇门,下置六磴白玉台阶,门旁石板上罗列黄杨、刺松、麦冬、白莲四色盆景。整座府邸中轴对称,正厢分明,大门一关,自成天地。

    窦占龙愈发纳罕,各屋各院收拾得一尘不染,怎么会一个人也见不着呢?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往深处走,四重院落尽头仅有一间大屋,正中间是瓷鹤丹炉,楠木条几上搁着玛瑙芙蓉、翡翠白菜、玉石骆驼、玉石马、玉石羊、玉石猪,青花瓷瓶里插着鸡毛掸子、孔雀扇。条几前一张金漆银包角的八仙桌,上摆细瓷茶壶、细瓷茶碗,两把满堂红太师椅,软垫上金线盘云。后墙上整幅的壁画,翻卷的浓云中耸立着九座险峰,高通霄汉,横锁烟霞,西南角一座山峰下坐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白白胖胖,面目怪诞,脑袋上顶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山势层叠起伏,隐没于淡远之间。窦占龙还记着窦老台交代自己办的事,却见那个小孩早已被朱砂笔圈定了,也不知是谁画的,反正不用他动手了,委实琢磨不透窦老台那番云山雾罩的话是何用意。他半晌悟不出门道,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东墙下是立柜、盖柜、描金柜,柜门大开,里边堆满了奇珍异宝。窦占龙心说:“这府邸的主人有钱是有钱,可太喜欢显摆了,故意敞着柜子给串门的看!”扭过头来再看西墙,紫檀格架中赫然摆着三件古器,一个风磨铜的洗脸盆,一面龟纹八卦镜,一只紫金壶,与窦老台所言一般无二。窦占龙又惊又喜,伸爪子摸了摸铜盆,想拿却没敢拿,心下寻思:“府门上没贴封条,府中又如此齐整,不该无人居住,我不告而取,那不真成贼了?古人尚不饮盗泉之水,我姐姐瘫在炕上,一针一线给人家缝穷[1]将我拉扯大,可不是让我去当贼的,万一让人拿住,辱没了祖宗不说,岂不让我姐姐难堪?不如到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人家扔在地上不要的东西,随便捡点什么,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吃个一年半载的!”

    窦占龙想罢多时,就在大屋中东瞧西看,见到一张古香古色的顶子床格外显眼,形同宫殿楼阁,上下好几层,倒挂珍珠卷帘,金钩白纱帐,床上铺着丝缎褥子闪缎被子。他走到古床跟前,瞪着夜猫子眼仔细端详,这张床像是拿一根大木头抠出来的,不由得啧啧称奇,他姐夫朱二面子曾跟他吹嘘过,说世上头等的木匠做出来的活叫暗榫暗卯,榫子活儿外边贴层木皮子,不论多大的器具,打造出来如同以整木雕凿而成,哪怕是从头到尾一寸一寸地找,也找不出接合的痕迹,想必此床就是暗榫暗卯。更奇的是雕工,床顶子刻着福、禄、寿三星,皆为阳刻彩绘,福星蟒袍玉带,手执如意;禄星身穿员外服,手里拿着个小算盘;寿星大脑门长眉毛,一手拄拐杖,一手托仙桃。床帮、床栏和踏板上也刻有各种人物典故,像什么神农亲口尝百草,沉香救母劈华山,唐尧访贤让天下,禹王治水分江湖……最大一幅是雕刻在床头的《郭子仪绑子见唐皇》,真可以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金銮殿上还趴着一只御猫,粗尾长毛,体形肥硕,脑袋又大又圆,睁一眼闭一眼,似睡非睡,似醒未醒。

    窦占龙跟着朱二面子到处混,也没少听书看戏,认得这个典故,叫“醉打金枝”,寓意逢凶化吉,加官进爵受封赏,而那汾阳王郭子仪一生兴旺安康,七子八婿围绕膝下,尽享天伦之乐,寿至耄耋之年。那只御猫也有个名目,唤作“鞭打绣球”,鞭梢似的尾巴又粗又长,能从身后甩到头顶。

    窦占龙越看越爱,不觉看入了迷,围着顶子床转来转去,心说:“我是没什么出息,可我们老窦家祖上,哪一位不是吃过见过的大财东?谁又睡过如此奢遮的宝床?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且上去躺一躺,死也不枉了!”于是脱鞋上床,拉过闪缎被子,钻进去躺平了,小心翼翼枕在雕花的白玉枕头上。窦占龙只在家睡过土炕草席,躺到宝床上,也没觉得多舒服,玉枕看着讲究,躺上去硌得后脑勺疼,不过那缎子轻盈绵软,盖在身上飘飘悠悠,如同覆着一片云彩,还隐约透着一股奇香。他本来只想在古床上躺一躺,却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见朱二面子挣了大钱,带着他去买来白面,蒸了一锅馒头、枣卷儿、糖面座儿、大发糕,灶台上呼呼冒着热气,窦占龙蹲在边上用力拉风箱,好不容易蒸熟了,揭开锅盖顾不得烫,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忽觉得脸上一阵湿凉,窦占龙一惊而醒,睁开眼一看,面前竟蹲着一只脏兮兮的狸猫,猫眼有如两盏金灯,正直勾勾盯着他看。狸猫见他睁眼,喵呜一声猫叫,凄厉刺耳,听得窦占龙汗毛直竖,彻底醒了盹儿。他倒不怕野猫,府中空无一人,有几只野猫不足为奇,一骨碌身下了床,挥手去撵那只狸猫,冷不丁觉得后头凉飕飕的,扭头看去,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但见一个长袍高帽之人立于屋中,脸色阴沉,木雕泥塑一般,绝无半分活人气息。窦占龙心说:“坏了,我遇上勾死鬼了!”

    2

    窦占龙稳住心神,但见对方是个身材瘦削的老者,看不出到底多大岁数,佝偻着身子,头顶高纱帽,穿一件灰袍,脸上干瘪无肉、枯纹堆叠,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邪气。那只狸猫也蹿下古床,落地悄无声息,蹲在老者脚旁,鬼鬼祟祟地打量窦占龙。窦占龙以为是府邸的主人回来了,那也够要命的,自己黑天半夜摸入人家府里,还躺在床上睡了一觉,既被主人当场拿住,岂肯轻饶了我?此刻急中生智,对着老者一揖到地:“老爷勿怪,小人路过贵宝地,本想到您家讨口热汤,怎知府上没人,大门也没关,误以为是无主的空宅,奓着胆子歇了一会儿,还望您大发慈悲放了我!”

    老者低头看看窦占龙身上挂的腰牌,阴声阴气地干笑了几声:“进来一趟不容易,何必急着走呢?老夫腿脚不便,你先背着我走几步。”窦占龙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又不敢驳了对方的面子,毕竟是自己理亏,别再来个不吃烧鸡吃窝脖儿,装作满心欢喜,往地上一蹲,将老者背在身后。那个老者虽然枯瘦,他也只是气力不足的半大孩子,背不动尚在情理之中,然而并不觉得沉重,竟似背着一捆干草。窦占龙越想越不对劲儿,磨磨蹭蹭走出一步,便驻足不前了。老者冷笑着问他:“怎么着?这就走不动了?”窦占龙苦着脸说:“我又累又饿,实在迈不开腿了。”老者从窦占龙背上下来,绕到他前面,缓缓点了点头:“一步就一步吧,那也不少了!我告诉你,此地名为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府邸的主人是位老狐仙,乃关外各路地仙祖师,早已得成正果不在尘世了。獾子则是狐仙的瓦匠,擅长掏洞挖坑、盖房垒窝,因造胡三太爷府有功,得以在附近居住,受神通庇佑,躲过了被猎人捉去扒皮熬油之苦,久而久之,拖家带口的獾子越聚越多,这才有了獾子城。胡三太爷走后,它们一直替祖师爷守着府邸。獾子城三十年一显古,只有憋宝的能找到,倘若你不是憋宝的,那定是受了憋宝的指使!”

    窦占龙惊得吐出半截舌头收不回去,合着城里住的全是獾子?要不说一个个怪里怪气的,身上还有一股地洞子味儿!忙向老者求告:“您老行行好,放我出城去!”老者道:“獾子城可不是一般人进得来的,你能走到这儿,还躺在古床上睡了一觉,此等机缘非比寻常啊,你可知老夫是谁?”窦占龙暗暗琢磨,老者刚才说了,胡三太爷得道之后,留下一座无主的空宅,或是有外来的仙家,占了这个地方,便猜道:“莫非您是这府里的主人?”老者摇了摇头说:“我虽然久居于此,却并非这里的主人,你可再猜。”窦占龙仔细端详眼前之人,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冠帽,有点像床头雕刻的郭子仪,身边还带着一只猫,那金銮殿上不也有一只御猫吗?于是斗胆再猜:“瞧您的装束打扮,该不是夺潼关收两京,破吐蕃定回鹘,功盖天下中兴大唐,七朝的元老郭令公?”老者干笑两声:“哼哼,巧言令色,还一套一套的,但你猜得不对!”说罢又往边上一指:“看见这张六步顶子床了吗?”窦占龙谄笑道:“不止看见了,还在上头睡了一觉,甭提多舒坦了。”老者说道:“算你小子有福,你且听了,我本在西凉,佛祖挖的坑,老君扛的秧,栽树人是吕洞宾,浇水的是李三娘。周文王逃难到树下,雷震子救他返故乡。三十六路兵马伐西岐,安营扎寨此树旁。伍子胥攀住晃一晃,柳展雄吓得脸发黄。唐僧师徒从此过,树荫底下乘过凉……”窦占龙吃了一惊,插口道:“那么说……您是树仙?”老者一摆手:“不对不对,你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姜子牙当年算一卦,断定此树要打床,胡三太爷套神牛,把树拉到他府上,请来能工并巧匠,三年打成这张床!”老者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乱飞,说书唱戏的也不如这位能闹腾。窦占龙一脸崇敬,拜倒在地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合着您老人家是床仙!老仙爷在上,受小的一拜!”老者这才坦然承认,告诉窦占龙,他本是西凉一棵老树,曾吸日月之精、取天地之灵,打成顶子床以来,又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仙气儿,久而久之有了道行,凭借图中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自称“林中老鬼”,擅能占卜打卦,可谓“看乾象遍知天文,观地理明识风水;深晓五星,决吉凶祸福如神;秘谈三命,断成败兴衰似见”!

    窦占龙听得直发蒙,不过见识再短他也悟得出来,眼前的是一位仙家。林中老鬼又问窦占龙:“知道为什么让你背着老夫走几步吗?”窦占龙说:“您不是腿脚不利索吗?”林中老鬼踢了踢左腿,又抬了抬右腿,问窦占龙:“拿你那对夜猫子眼瞅瞅,老夫哪条腿不利索?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成全你,咱俩有缘,老夫得保着你荣华富贵,不过机缘有深有浅,福分有大有小。这么说吧,腿长在你身上,路是你自己走的,如若你背着我走出屋门,我能够保你一世富贵;你背我走上十步,我可以保你半世富贵;结果你只走了一步,倒让老夫为难……”窦占龙觉得刚才自作聪明只走了一步,结果小道上捡芝麻,大道上洒香油,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不知还能否挽回,赶忙对林中老鬼说道:“老仙爷,小人我刚缓过劲儿来,不妨再背您多走几步!”林中老鬼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不够一捏的岁数,恁地奸猾透顶,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这是你的命,纵然搬下满天神佛,那也改不了。一步虽少,可也不是没走,我还是得赏你点什么……”窦占龙听说有赏,忙又拜了三拜:“承蒙老仙爷不弃,我听说府中有一个聚宝盆,还望老仙爷开恩,赏给小人那个铜盆!”林中老鬼脸色一沉,阴森森地说道:“妄动天灵地宝,为鬼神所忌,何况是胡三太爷府上的东西?你真是耗子给猫当小老婆——要钱不要命啊,既然你不怕天打雷劈死无全尸,大可拿了聚宝盆去!”

    窦占龙听林中老鬼说得头头是道,又有窦老台的前车之鉴,哪还敢再打聚宝盆的主意,对着林中老鬼深施一礼:“承您指引迷愚,真是我天大的造化,不知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我听您老人家的,不拿聚宝盆了,您看着赏我点什么吧。”林中老鬼飘也似的走到顶子床前,三下两下拆下一块床板,正是那幅《郭子仪绑子见唐皇》,转头对窦占龙说:“老夫在胡三太爷府上得道,也相当于一方地仙,又与你有缘,该着你的造化,怎能不指点你一场富贵?你背着床板出去,供在家中一天三遍烧香磕头,一样可以招财进宝。怎奈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我顶多助你十年财运,此后的富贵穷通,可全看你的命了!你切记老夫之言,背上床板只管往外走,半路上千万别扭头看,也别放下,赶在鸡叫头遍之前出去,否则城门一关,再过三十年才打得开!”

    窦占龙喜出望外,得享十年财运足够了,大不了我下半辈子省着点儿花,当即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给林中老鬼磕了三个头,接过床板来背上。林中老鬼忽然在他身后一推:“再不出去,更待何时?”窦占龙脚下一个踉跄,人已到了屋门之外。他担心鸡鸣天亮,城门一关把自己困住,急三忙四地背着床板出了府邸。一路进来没人搭理他,此刻在大街上一走,竟是人踪全无,家家关门闭户,头顶上黑云压顶,闷雷滚滚。

    窦占龙惶惶不安,转着眼珠子寻思:“窦老台吩咐我到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取宝发财,又让我把天灵地宝搁在褡裢中带出去,那是为了避过一众獾子的耳目,凭着腰牌一进一出,谁也不会拦挡,这跟做贼有什么分别?我五叔那句话没说错——指亲不富、看嘴不饱,想发财指望不上别人,即便天上掉馅儿饼,张三李四木头六有的是,怎么就砸我头上了?本以为入宝山空手而回了,却又在胡三太爷府中遇上个林中老鬼,指点我背着一块床板出城,说什么可保我十年大运,然而床板也是胡三太爷府上之物,并不是没主儿的东西,那不还是让我当贼吗?何况这是林中老鬼的一面之词,不知道可不可信。如若他真是西凉一棵树,打成顶子床以来,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道,借着唐时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该是一方仙灵才对,为什么我背他之时,如同背着一捆干草,那人身子虽轻,却绝非有形无质,而且一身的邪气。尽管林中老鬼也是灰袍纱帽,有如古时衣冠,可是瘦削枯槁,举止诡异,全无床板上郭令公的富态周正,还有跟在他身旁的狸猫,贼头贼脑的,耳尖尾细,鬼鬼祟祟,又脏又邋遢,哪里是金銮殿上鞭打绣球的御猫?况且按窦老台所言,府门上应该有封条,我怎么没见着呢?说不定是林中老鬼揭了封条入府盗宝,画中小孩也是他用朱砂笔圈上的,又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困在此地,说出一番唬弄鬼的话,诓我带他出去?”

    窦占龙身背床板,低着头往城外走,越琢磨越不对,这个念头一转上来,他心里咯噔一下,眼看着走到了城门口,再多走一步就出去了,忍不住扭过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但见林中老鬼和那只狸猫,都立他背后的床板上,一人一猫脸带奸邪,怎么看也不是有道的仙灵。窦占龙心底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书中代言,窦占龙所料不错,林中老鬼本是江南一个术士,三十年前到关外深山避祸,又让外道天魔占了肉身,混进獾子城,揭去大门上的封条,入府盗取灵丹妙药,还用朱砂笔圈定了壁画中的小孩,不料出了岔子,被困在府中无从脱身,他身上没有腰牌,只要一踏出府门,脚一沾地就得引来天雷。胡三太爷府里没吃没喝,全仗着身边那只狸猫,从獾子城中偷点陈芝麻烂谷子衔给他,才不至于活活饿死。苦等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一个身上揣着鳖宝的窦占龙。林中老鬼一番花言巧语,妄图瞒天过海,让窦占龙背着他出去。原以为一个穷人家的半大孩子,生来吃糠咽菜,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只等出了城门,再将他掐死,夺下鳖宝。怎知这小子心眼儿太多,走到城门口起了疑惑,扭头望向身后,林中老鬼看见窦占龙的神色,立时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中凶光一闪,伸着两只手来掐窦占龙的脖子,十指如钩,又干又枯,就跟老鸹爪子似的。吓得窦占龙大叫一声,赶忙扔掉了背上的床板。林中老鬼双足落地,再跑可来不及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道炸雷劈了下来,他躲不开避不过,正让天雷打在头上,在雷火烧灼中惨叫不止!

    窦占龙心惊胆战,趁势往前一滚出了城门。此时鸡鸣破晓,城门轰隆一声闭合。窦占龙只觉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见自己仍在塌河淀古洼老庙之中,憋宝的褡裢和长杆烟袋锅子尚在,腰牌却已损毁,墙上的壁画也不见了。他喘了几口气,打地上爬起来,刚迈步走出庙门,破庙突然垮塌,残砖败瓦轰然落下,险些将他埋在下面。窦占龙心头一寒,得亏早一步出来,否则难逃活命!他忙活了一宿,枉受了许多惊吓,两手空空回到家,自己劝自己,妙药难治冤债病,横财不富命穷人,权当做了一场梦,大不了还跟以前一样,继续吃苦受穷罢了。

    书中暗表:窦占龙以为那一人一猫遭了天打雷劈灰飞烟灭,实则林中老鬼也没死,虽然捡了条命,但是一张老脸被雷火烧了一半,只得在脸上补了猫皮,口中接了猫舌,说话如同锯木板子,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躲到江南一座古坟之中,等着下一个大富大贵之人当他的替死鬼!

    3

    常言道“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自从窦占龙打下怪鸟,当地人无不拿他当瘟神来躲,风言风语越传越厉害,到后来甚至容不下他了,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对窦占龙一家三口连挖苦带挤对,非逼着他离开窦家庄。

    春花舍不得老兄弟,整天以泪洗面,埋怨朱二面子不该让他去打怪鸟,但也于事无补,舌头底下压死人,这叫人言可畏,实在没辙了,只得把窦占龙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头哽咽道:“不是当姐的心狠,你在这儿待着也是受气,不如去投奔你的那两个姐姐……”窦占龙自知二姐三姐与大姐不同,心眼子最窄,容不得人,已然跟家里断了往来,想当初大姐春花瘫在炕上,含辛茹苦把她们拉扯成人,给她们说婆家备陪送,当娘的也不过如此,可那姐儿俩只会抱怨家穷命苦,自打出了门子,再没回来看过,铁石心肠可见一斑,自己去了也得让人家撵出来,于是对大姐说:“我二姐夫三姐夫全是种地的佃户,过得也不宽裕,苦瓜对上黄连,一个比一个苦,我去了连吃带住,那不是碍人家的眼吗?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让我出去闯荡闯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置千金,誓不还乡!”经过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憋宝一事,他心里头也长草了,也难怪,没见过的东西不会觉得眼馋,见过了高门广厦、金玉满柜,再看窦家庄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春花看出窦占龙去意已决,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这倒是个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开,去城里找个大商号当上几年学徒,自己寻条活路,咱老窦家世世代代做买卖发财,你也错不了……”说到最后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从打兄弟爬出娘胎,长到今年十四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从没分开过,当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没辙,只能在心里盼着祖上在天有灵,保佑她弟弟顺顺当当地活着。朱二面子当着媳妇儿嘴里不能怂,拦着窦占龙说:“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儿也不去,就在窦家庄待着,哪个敢欺负舍哥儿,你看我不把他骂化了!”朱二面子是个混不吝,舍出一张脸皮,敢称天下无敌,别人说他什么他也不在乎,真说急眼了骂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恶心三天。但是窦占龙可不傻,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了石头,朱二面子再能骂,也骂不过整个窦家庄的人,即便骂得过,他们两口子今后还怎么在庄子里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尽管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可他不愿意让姐姐担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泪,一脸不在乎地说道:“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呢?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迟早再给咱家挣下六缸马蹄子金,盖上百十间大瓦房,咱这一家子住进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让他们嚼舌头的干瞪眼!”春花破涕为笑:“你有这份心,姐替你高兴,出去好好学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当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连指挨个儿剪开。窦占龙手指上鲜血淋漓,愣是忍着疼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春花给窦占龙在伤口上涂些草药,拿干净布裹上,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装上两件随身的衣物,仅有的几个钱也塞了进去。窦占龙跪下给姐姐磕了个头,背上小包袱出了门。朱二面子在家没说什么,一直把窦占龙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的包袱里说:“穷家富路,这是我前几天管横事挣的,当着你姐没好意思往外拿,也给你带上。出门在外自己照顾自己,万一遇上什么事,可别舍命不舍财,吃得眼前亏,享得万年福!”窦占龙不禁坠泪,但心里觉得踏实,他这个姐夫看着不着四六,其实挺知道疼人,自己这一走倒也放心了,当下拜别朱二面子,到空磨坊取了账本、褡裢和烟袋锅子,贴身揣着窦老台留下的鳖宝,迈步上了官道。他没出过远门,边走边寻思:“当乡本土的商号,大多对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县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卫虽是繁华所在,可是开商号的乐亭人同样不少,想来也不肯留我,天下那么大,我到哪里去好?”

    窦占龙思来想去不知投奔何处,走到大路上,但只见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阳,叹罢一声,信马由缰似的逢村过店一路走。饿了啃口干饼子,天黑不舍得花钱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讨口剩饭,遇不上只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忍着。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见得人烟稠密、市肆齐整,做买卖的商号一家挨一家,以为此地没人认识自己了,找个买卖铺户,跟掌柜的求告求告,当个小徒弟应该不难,怎知一连问了几家商号,竟没一家肯收他当学徒。并非商号里不缺人,只不过当学徒得有保人,万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骂,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撵之类,一概与商号无干,如果偷了商号里的东西跑了,也须保人担责。因此要立下文书摁上手印,言明死伤疾患,皆与本店无涉,相当于签下一份卖身契。不仅如此,人家掌柜的凭什么白教你?按照旧时的规矩,你拜谁为师,还得给谁送礼,学徒三年期满,你把能耐学会了,得给师父白干一年,等于是四年,头三年分文不给,只是管你吃管你住。窦占龙一没保人,二没礼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个半大孩子,哪个商号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再节省着花钱,总架不住有出无进,他身上那几个盘缠早已经用尽了,如今是进退两难,有家难回,留在保定府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只得饿着肚子露宿街头,真可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窦占龙在城门洞子下边对付了一宿,转天又是到处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号门前,伙计见他破衣烂衫,跟个泥猴子一样,以为来了要饭的,拎着顶门杠子就轰。掌柜的倒是心善,拦住伙计:“给他口吃的,让他赶紧走人,我这儿忙着呢!”伙计进去拿了半块窝头,扔给窦占龙。窦占龙千恩万谢,他也是饿急了,捡起窝头没往远处走,蹲在门旁就啃上了。当时商号里没客人,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正忙着拢账,一个唱账本,一个打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紧响,可是账目太乱,怎么也对不上,两个人急三火四满头是汗,一笔乱,笔笔乱,不知该如何跟东家交代。窦占龙支着耳朵在门口听了一阵,原来做买卖的进货出货里赊外借,账目累积多了,算起来确实麻烦。可有这么句话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窦占龙在老家私塾门口偷学过商规,懂得盘账,忍不住扒着头叫道:“掌柜的,我帮您算算。”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是给你窝头了吗?怎么还没走呢?别给我添乱了,快走快走!”窦占龙说:“您别发火,这个账不难算。”掌柜的奇道:“你会算账?”窦占龙点点头,把剩下的窝头塞到嘴里,整了整身上的破袄,进屋给在场的人行了一礼,上前拿过账本,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念,“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算清了一笔记一笔,用不到半个时辰,账目分毫不差,全对上了。别人打算盘,有用两个手指的,有用三个手指的,窦占龙则捏着五指,当成一个手指来用,但是快得出奇。账房先生和伙计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并不是商号里的人不会算账,而是窦占龙天赋异禀,再乱的账目到他看来也是小菜一碟。掌柜的暗暗称奇,忙吩咐伙计:“快去,再给他拿点吃的!”窦占龙心眼儿活泛,立马跪在地上磕头:“我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想在您这儿当学徒,跟着您学买卖,求掌柜的收下我!”掌柜的看这后生挺机灵,顺手拿过秤杆子,问窦占龙:“会看秤吗?”窦占龙点头道:“回掌柜的话,秤杆子为天,上头刻着星,一两一个星,一斤是十六两。”掌柜的又问:“为什么不多不少十六两一斤?”窦占龙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按着天数,因为老天爷最公道,一两一个星,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一共十六个星,祖师爷以此约束做买卖的人不可缺斤短两,缺一两少福,缺二两短禄,缺三两损寿,缺得再多天理难容,该遭雷劈了!”掌柜的连连点头:“不错,说得挺好,是个可造之材,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窦占龙告诉掌柜的:“小人老家在乐亭县,名叫舍哥儿,打小没爹没娘。”掌柜的见窦占龙孤身一人十分可怜,收留他在店里做个小徒弟,让伙计带他洗了个澡,又给他找了身青裤蓝布衫,外带一顶鸭尾帽,一穿一戴体面多了。别人学徒三年效力一年,由于他没有保人,说定了出徒之后,多给掌柜的效力三年,立下文书契约,窦占龙摁上手印,打这儿开始学上买卖了!

    4

    窦占龙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深知得来不易,一门心思学买卖,盼着将来挣大钱,因此格外用心。早晨鸡叫头遍就起来,先给掌柜的倒夜壶,打洗脸水,伺候着头柜二柜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扫院子,帮着烧火做饭,卸门板开门做生意,从前到后奔来跑去,不够他忙活的。白天累了一天,夜里还要把里里外外收拾利索了,关门上板再将诸般货物码放齐整,给掌柜的铺炕叠被、端洗脚水。商号里也有诸多忌讳,比方说扫院子时扫帚只能朝里,如果冲外扫,等于往外“扫财”;看见什么蜘蛛、蜈蚣、钱串子也不能打死,这全是送财的;从学徒到掌柜的,谁也不准说黄、倒、闭、关、赔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儿。窦占龙手脚麻利,眼中有活儿,搬搬扛扛从不惜力,在商号里混了个好人缘。他打小懂商规、会拢账,不是笨头呆脑的榆木疙瘩,但怎么进货,怎么卖货,怎么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窦家庄可没人教他这些,事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哪行哪业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帮着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可。掌柜的器重他,该教什么教什么,没有藏着掖着的,可谓倾囊相授。没过两年,窦占龙已经把商号里这些事都闹明白了,干了十年八年的伙计也不如他脑瓜子清楚,而且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生来又是个机灵鬼伶俐虫,心眼儿里比别人多个转轴,加上这几年的历练,简直成了人精,迎来送往面带三分笑,练就一张巧嘴,小鸡子啃破碗茬儿——满嘴的词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尤其会套近乎,来了看货的主顾,只要让他搭上话茬儿,没有空着手走的,你不掏钱买点什么,自己都觉得抹不开面子。有时碰上个蛮不讲理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进门的主儿,横七竖八挑你一百二十个不是,别的伙计不敢上前,窦占龙过去三五句话,非但能让这位心甘情愿地掏了钱,回到家还能多吃俩馒头,这就叫买卖道儿、生意经。

    旧时学徒不拿月规钱,只是偶尔有一些零花,赶上逢年过节拿个红包什么的。窦占龙踏实肯干,掌柜的还会额外多给他几个。别的伙计拿了钱,要么听书看戏吃点儿解馋的,要么买双鞋添件衣裳,窦占龙舍不得自己花,有了赏钱全攒着,给家里捎信报平安的时候,连同书信一并托人带去。当学徒虽然吃苦,终究有个奔头。

    咱把话说回来,窦占龙也吃五谷杂粮,不可能没有任何喜好,腰里头多出个仨瓜俩枣儿的零钱,自有消遣之处。离着他们商号不远,有座过街的牌楼,再往前是一大片空场,聚集了不少卖杂货卖小吃的贩子,还有撂地卖艺的江湖人。保定府是京师门户、直隶省会,其繁华热闹堪比京城,这块空场四通八达,买卖铺户扎堆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按江湖话来讲,算是一块“好地”。常言道“能耐不济,白占好地”,能够在此站住脚的艺人,多少得有一两样降人的绝活儿,有唱老调梆子的,耍皮影戏的,练摔跤勾腿子的,卖小吃的也多,驴肉火烧、牛肉罩饼、羊肉包子、回炉粿子,净是外地见不着也吃不着的。窦占龙一得空闲,便去牌楼后的杂耍场子溜达,耍弹变练一概不看,吃的喝的一概不买,只为了看一个唱曲的小姑娘,艺名叫阿褶,柳眉杏眼,相貌压人。窦占龙头一次看见她,夜猫子眼就直了。在当街卖艺的人里,阿褶绝对称得上才艺出众,尽管沦落江湖,却无半分风尘之气,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她是个能知不能言的哑巴。

    那也怪了,哑巴怎么唱小曲儿呢?您有所不知,带着阿褶卖艺的是个丑婆子,四十大几的岁数,长得要多丑有多丑,一张怪脸沟壑相连,秃眉毛母狗眼,蒜锤鼻子蛤蟆嘴,稀不棱登的头发拢成一个纂儿,脑门子上配一条青布绣花的抹额,身穿葱绿色的斜襟花袄,下边是大红灯笼裤,足蹬一双绣满了各色蝴蝶的缎子鞋,怯得人一愣一愣的。弓腰塌背走道哈巴腿,举着一杆老长的烟袋锅子,满嘴老玉米粒似的大黄牙,江湖上报号叫“大妖怪”。她跟阿褶母女相称,只不过没人肯信,冲这一天一地的长相,怎么可能是亲娘儿俩呢?阿褶准是她捡来的孤儿,甚至有可能是拍花子拐带来的。您甭看大妖怪长得呲花,偏生有一副好嗓子,唱出的小曲儿迂回婉转、燕语莺声,闭着眼听如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娘儿俩上地做生意,近似于演双簧,阿褶在前边干张嘴,眉目传神,有手势有身段,只是不出声。大妖怪躲在她身后连拉带唱。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

    窦占龙暗动心思,做梦有一天娶了阿褶当媳妇儿,这也无可厚非,以前的人成家早,十五六岁当爹当娘的大有人在。他一个商号里的小学徒,兜里有钱的时候不多,只能站在外圈听上两段,但凡有俩闲钱儿,就使劲往头排挤。阿褶唱罢一段,拿着笸箩下来打钱,窦占龙是有多少掏多少,从没含糊过。阿褶与窦占龙年岁相仿,见这个小学徒穿得整齐利落,一对夜猫子眼透着精明,全然不似街上那些专占便宜的嘎杂子琉璃球,对他也颇有好感,有一次趁大妖怪没留神,还偷着塞给他一块糖糕。那天买卖不忙,窦占龙听店里的伙计们闲聊,说大妖怪不想再带着闺女跑江湖了,倘若能寻一夫找一主,将阿褶嫁出去,自己拿着礼钱回老家,就不受这份苦了,此时正在托人说合,虽然她这个闺女如花似玉,可终究是个哑巴,娶媳妇儿是为了“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阿褶口不能言,因此不敢多要礼钱。窦占龙心念一动,真舍不得阿褶嫁人,不知大妖怪打算收多少彩礼,倘若差得不多,他跟别的伙计拆兑拆兑,大不了再给商号白干几年……可是再往下一听,恰似当头泼下一盆冰水,他一年到头的零花,全攒下来也不够二两,而听伙计们言讲,大妖怪狮子大开口,居然要十个礼!老时年间说的一个礼,官价是六十四两白银,十个礼就是六百四十两,别说窦占龙一个小学徒,他们商号掌柜的掏着也费劲。他有心埋了窦老台的鳖宝,拿上一两件天灵地宝换一世富贵,可祖宗遗训不敢轻违,窦老台是个什么下场他也看见了,如若憋宝的真能发大财,为什么窦老台到死还是个老光棍儿,住破屋躺棺材,吃饭也不分粗细?他想不透其中的缘故,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断了这个念想,此后也再没去牌楼后听过小曲儿。直到有一天,听说阿褶上吊死了!

    四下里一扫听才知道,原来经人说合,阿褶嫁给了当地的一位老财主,这位爷别的不好,只喜欢什样杂耍,什么刀马旦、大鼓妞、走钢索的、蹬大缸的,见了有姿色的女艺人,花多少钱也得弄到手。大妖怪贪财,找老财主要下来十二个礼,还有额外的放定钱、过帖钱、迎送钱、进门钱,高高兴兴将闺女送过门,揣着银票走了。

    那个老头子,当时已经六旬开外,阿褶未经世事,既不会搔首弄姿,也不会打情骂俏,纵然容貌俊俏,也有看烦的时候。过门没仨月,新鲜劲儿一过去,老头子就玩腻了,花钱买个唱曲儿的,还是个哑巴,难道要当祖奶奶供着?对阿褶再也不闻不问。家里头七八房妻妾,多是卖艺的出身,嘴狠心毒没一个善茬儿,本就容不下当家的再娶小老婆,见阿褶失宠,老头子连她的屋门都不进,这可得理了,天天变着法地挑衅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笤帚歪了、簸箕倒了,稍有差错不是打就是骂。吃饭时妻妾儿女围坐一桌,本来有地方,也把阿褶挤到桌子外面,老头子装看不见。家中下人更是看人下菜碟,当着面都喊她“哑巴”。阿褶并未失聪,能听不能说,净剩下吃哑巴亏了,与其活着受辱,不如一了百了,跑到当初卖艺的牌楼底下上了吊,这叫“江湖来江湖去”!地方上派人摘下尸首,拿草席子遮了,等着本家来收殓。正当炎夏,眼瞅着死尸都招苍蝇了,牌楼下边看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谁也管不着这档子闲事。老财主却是不闻不问,因为他越想越别扭,掏了那么多钱娶来的小老婆,才过门几个月就死了,如今还得掏一份钱雇民夫远抬深埋,外带着再搭上一口棺材一身装裹,那不是打舅舅家赔到姥姥家去了?得了吧,索性将尸首扔在大街上,任由抬埋会扔去乱葬岗子喂了野狗。

    窦占龙得知此事,心里懊糟不已,跟掌柜的借了点钱,买下一口薄皮棺材,托杠房的人埋了阿褶。等到商号关门上板,又自去坟前撒了一陌纸钱,对着坟头躬身拜了四拜。回去之后郁郁寡欢了许久,心里的难受劲儿怎么也过不去。

    书要简言,只说兔走乌飞,日月如梭,自打窦占龙做了学徒,不觉已过了六个年头,他身子高了,胳膊粗了,饭量大了,一双夜猫子眼也更亮了。他当了三年学徒,又效力三年,报答了师恩,接下来可以留在店里,做个站柜的伙计,包吃包住,一年挣一份例银,那就到头了,不干个十年八年的,连三柜都当不上。他正是心高气盛的岁数,怎肯屈居于此?当年离家之时,曾夸口说置下千金而返,守着眼前这份营生,只怕十辈子也攒不够。而杆子帮的行商出山海关,去到边北辽东苦寒之地做买卖,当伙计的不仅例银加倍,杆子帮还会按获利薄厚,额外再给一份犒赏。窦占龙家祖祖辈辈是杆子帮的行商,他自己也想到祖辈做买卖的地方闯荡闯荡,便去跟掌柜的商量,求他给自己当保人,跟着杆子帮去跑关东。掌柜的早瞧出来了,窦占龙精明干练、胆大心细,自己的小商小号留不住他,得知他要去投奔杆子帮,心中虽有不舍,还是给他写了文书,钤盖印信,可又不放心这个小徒弟,再三嘱咐道:“跑关东的行商跋山涉水,多有虎狼之险。据关外的猎户所言,进了深山老林,你不带什么,也得带上一条猎狗。前两年咱们商号的三柜跑关东,收养了一条大黄狗,你将它带上,它能看守货物,又能拉爬犁,有了它你不至于在山里迷路,遇上野兽它还能救你。”窦占龙叩拜再三,辞别了老掌柜,带着大黄狗,进京投奔了杆子帮。

    眼瞅着天气转凉,一众行商提早备齐货物,等到腊月里,带上干粮,穿着厚皮袄,顶着皮帽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跟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上路。妻儿老小挤在路旁送行,哭声喊声不绝于耳。因为对穷苦人来说,跑关东既是活路,也是死路,哪一年都有人死在关外,这一走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大队人马出了关塞转头再看,风雪当中城门已然闭合,杆子帮的行商个个眼中含泪,掏出两三枚铜钱向城门掷去,祈求老天爷保佑,有朝一日挣了钱重归故里!

    [1]缝穷:贫苦妇女以代人缝补衣服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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