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感觉到痛。我的头,我的胸口……烧灼般的痛楚,还有我的身侧,我的手臂。好痛。阴暗中只有低语和疼痛。我在哪里?虽然努力尝试,但我无法睁开眼睛。那些低语渐渐变得清晰……像黑暗中的信号。
「她的肋骨有瘀伤,格雷先生,头骨也有一丝裂缝,但生命迹象都很稳定有力。」
「为什么她还没清醒过来?」
「格雷太太主要的伤处在头部。她的脑部活动很正常,也没有颅内肿胀,等她准备好了就会醒过来,只要给她一点时间。」
「小孩呢?」听起来像是痛楚的低语。
「小孩没事,格雷先生。」
「噢,谢天谢地。」这句话像是祷辞……一种祈祷。「噢,谢天谢地。」
哦,我的老天,他在担心小孩……小孩?……小光点。对了,我的小光点。我想把手移到腹部,但不成功,没有半点动静,也没有半点回应。
小孩呢?……噢,谢天谢地。
小光点没事。
小孩呢?……噢,谢天谢地。
他关心那孩子。
小孩呢?……噢,谢天谢地。
他想要那孩子。哦,感谢上苍。我放松下来,意识再度离我远去,把我从痛楚中带开。
一切都感觉沉重而疼痛︰我的四肢、头部、眼皮,全都动弹不得。我的眼睛和嘴巴坚持保持紧闭不肯张开,我什么都看不见,无法说话,而且痛得要命。等我终于拨开迷雾,意识渐渐回复,一道诱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声音变成了话语。
「我不会离开她的。」
克里斯钦!他在这里……我强迫自己醒来-他的声音紧绷,低声话语中充满痛苦。
「克里斯钦,你应该睡一下。」
「不,爸,她醒来的时候我想陪着她。」
「我会陪着她。在她救了我女儿之后,至少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蜜雅!
「蜜雅还好吗?」
「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既害怕又愤怒,大概还要几个小时迷奸药才会完全排出她体外。」
「老天。」
「我知道。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到家,竟然减少她的保全,你之前就警告过我,但蜜雅就是讲不听。这次要不是安娜……」
「我们都以为海德已经是过去式了,但我那疯狂愚蠢的老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克里斯钦的声音中充满痛苦。
「克里斯钦,冷静一点。安娜是个了不起的小女人,她勇敢得不可思议。」
「勇敢、倔强、死脑筋、愚蠢。」他的声音沙哑。
「嘿,」凯瑞克轻声说,「别对她这么苛刻,对你自己也是,儿子……我差不多该回去找你妈了。已经半夜三点了,克里斯钦,你真的应该睡一下。」
浓雾再次袭来。
浓雾散去,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如果你不把她按在大腿上打,我保证我一定会。她脑子里见鬼的在想什么啊?」
「相信我,雷伊,我可能也会那么做。」
爸爸!他来了。我和浓雾抗争……对抗……但我再次旋转坠落,被它埋没。不……-
「警探,你可以自己看,我太太根本无法回答你任何问题。」克里斯钦在生气。
「她是个倔强的小姑娘,格雷先生。」
「我希望她杀了那个下三滥。」
「那会害我要填更多文件,格雷先生……」
「摩根小姐已经全盘招供,海德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王八蛋。他对你和你父亲充满强烈的怨恨……」
浓雾再次包围了我,我又被拖到底……直直往下。不!
「你说你不想谈是什么意思?」是葛蕾丝,她听起来很生气。我想转动头部,但我的身体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完全没反应。
「你做了什么?」
「妈-」
「克里斯钦!你做了什么?」
「我当时很生气。」几乎是啜泣……别这样。
「嘿……」
世界变得混沌不清,我再次昏了过去。
我听见轻柔的谈话声断续传来。
「你告诉过我你会断得一乾二净。」葛蕾丝在说话。她的声音很低,带着警告意味。
「我知道。」克里斯钦放弃争辩。「但见她最后一面,对我来说反而能把未来看得更清楚,妳知道……有孩子的未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我们以前做的那些事……是不对的。」
「是她以前,亲爱的……孩子会教你,他们会让你以不同的观点看这个世界。」
「她总算了解了……我也是……我伤害了安娜。」他轻声低语。
「我们总是伤害自己心爱的人,亲爱的。你必须告诉她你很抱歉,真心诚意的,然后给她一点时间。」
「她说她要离开我。」
不,不是,没有!
「你相信她吗?」
「一开始是的。」
「亲爱的,你总是相信人性本恶,包括你自己,每次都是如此。安娜非常爱你,很明显的,你也爱着她。」
「她生我的气。」
「我相信她是,我现在对你也很不高兴。我想只有你真正心爱的人才会让你这么生气。」
「我想过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她有多爱我……爱到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没错,她是,亲爱的。」
「哦,妈,她为什么还不醒来?」他的声音破碎。「我差点就失去她了。」
克里斯钦!我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别这样……
哦……黑暗又向我逼近,不要-
「经过了二十四年,你才愿意让我这样抱着你……」
「我知道,妈……很高兴能和妳谈一谈。」
「我也是,亲爱的,我一直都在。真不敢相信我要当祖母了。」
祖母!
甜蜜将我淹没。
嗯。他的胡碴轻搔着我的手背,捏了捏我的手指。
「哦,宝贝,请回到我身边。我很抱歉,对所有事情都很抱歉。请妳醒来吧,我好想妳,我爱妳……」
我努力,我继续努力,我想看他,但我的身体不听话,我又一次沉沉睡去。
我需要上洗手间。我睁开眼睛,这是一间干净无菌的医院病房,房里很暗,只有一盏侧灯,也非常安静。我的头和胸口都很痛,但除此之外,膀胱也涨得快爆开了。我要上厕所。我测试一下四肢动作,右手臂可以动,我注意到手肘内侧插着点滴管。我迅速闭上眼,转动头部-很高兴它能随我的意志动作,我再次睁开了眼。克里斯钦坐在我身旁靠着床,用手臂当枕头睡得很熟。我伸出手,再次庆幸我的身体做出了回应,然后用手梳理他柔软的发。
他惊醒过来,猛然抬起头,害我的手虚弱无力地重新掉回床上。
「嗨。」我哑声说。
「哦,安娜。」他哽咽,如释重负。他抓住我的手紧捏了一下,接着贴到他长满胡碴的粗糙脸颊旁。
「我想去洗手间。」我轻声低语。
他盯着我看,皱起了眉头。「好。」
我挣扎着想坐起身。
「安娜,不要动,我请护士来。」他很快地站起来,紧张地寻找床边的呼叫铃。
「拜托你,」我轻声说。为什么我全身都在痛?「我必须起床。」天,我感觉好虚弱。
「妳能不能就听话一次?」他恼怒地厉声说道。
「我真的想上厕所。」我焦急地说,喉咙和嘴巴都很干。
一位护士快步走进房。她大概五十多岁,不过发色还是很乌黑亮丽,耳上戴了对超大的珍珠耳环。
「格雷太太,欢迎回来。我会告诉巴特丽医生妳醒了。」她走到我床边。「我叫诺拉。妳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嗯,医院里。我想上厕所。」
「妳插了尿管。」
什么?哦,这好恶心。我不安地瞄克里斯钦一眼,视线又转回护士身上。
「拜托,我想起床。」
「格雷太太。」
「拜托妳。」
「安娜,」克里斯钦警告我,我挣扎着再次坐起身。
「让我先拿掉妳的导尿管。格雷先生,我相信格雷太太会想要一点隐私。」她看着克里斯钦,想赶他出去。
「我哪里都不会去。」他回瞪她。
「克里斯钦,拜托你。」我低语,伸出手抓住他的,他很快地捏捏我的手,恼怒地看了我一眼。「求你。」我恳求。
「好啦!」他没好气地用手爬梳过头发。「给妳两分钟。」他嘶声对护士说,俯下身吻了下我的额头,接着转身离开了房间。
两分钟后,克里斯钦又回到房里,诺拉护士正在扶我下床。我穿着一件薄薄的病人袍,我不记得有人帮我脱过衣服。
「我带她去。」他说着大步走向我们。
「格雷先生,我会处理。」诺拉护士凶他。
他充满敌意地瞪她一眼。「该死,她是我老婆,我带她去。」他咬牙切齿地说,同时把点滴架从面前移开。
「格雷先生!」她抗议。
他不理她,弯下腰轻轻把我从床上抱起,我搂着他的脖子,身体却在抗议。天,我全身每个地方都痛。他把我抱进附设的洗手间,诺拉护士推着点滴架跟在我们后面。
「格雷太太,妳好轻。」他不满意地嘀咕,轻轻扶我站好,两腿软得像果冻,我晃了一下。叮的一声,克里斯钦打开灯,闪烁的日光灯让我一时眼花。
「坐下来免得跌倒。」他厉声说,依然扶着我。
我坐上马桶。
「出去。」我挥手想赶他走。
「不,妳就上妳的,安娜。」
还能再难为情一点吗?「我办不到,你在这里就不行。」
「妳可能会跌倒。」
「格雷先生!」
我们都没理会护士小姐。
「拜托啦。」我恳求。
他举手表示投降。「我就站在外面,门不要关。」他后退了几步,直到刚好退出门口,和愤怒的护士站在一起。
「转过身去,拜托。」我求他。为什么在这男人面前我会如此莫名的害羞?他翻个白眼,但还是听我的话,当他一转过身……我就解放了,享受着舒畅的感觉。
我清点受伤之处。我的头有伤,胸口因为杰克猛踢而疼痛,被他推倒在地的腰际也隐隐作痛,加上我又渴又饿。天,真的好饿。我上完厕所,庆幸不用站起来洗手,因为洗手台就在旁边。我就是没力气站起来。
「我好了。」我喊,用毛巾擦干双手。
克里斯钦转身走进来,我还没回神就又被他抱进怀中。我想念这双手臂。他停下动作,将鼻子埋进我的发间。
「哦,我好想妳,格雷太太。」他轻声说,但诺拉护士在他身后抗议,他松开手将我放回床上-我猜不是很情愿。
「如果你忙完了,格雷先生,我现在想替格雷太太做些检查。」诺拉护士很生气。
他往后退。「她是妳的了。」他小心地说。
她对他摆出凶样,接着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他让人很火大吧?
「妳觉得怎么样?」她问,声音中有一丝同情,还有一抹恼怒,我想是克里斯钦害的。
「全身酸痛且口渴,非常渴。」我轻声说。
「等我看过妳的数据,巴特丽医生也来做过检查后,我就去帮妳拿些水。」
她伸手拿起一个血压带绑在我的上臂,我不安地抬眼看着克里斯钦。他看起来一塌糊涂-甚至有些失魂落魄,好像已经几天没睡觉了;他的头发乱糟糟,也很久没刮胡子了,衬衫皱得不象话。我蹙起眉。
「妳感觉怎么样?」无视一旁的护士,他坐到床边,离我约一臂的距离。
「混乱、疼痛、肚子饿。」
「饿?」他惊讶地眨眼。
我点头。
「妳想吃些什么?」
「什么都好。热汤吧。」
「格雷先生,您要得到医生允许才能让格雷太太吃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从裤子口袋拿出黑莓机,按下一个按键。
「安娜想喝鸡汤……好……谢谢妳。」他挂断电话。
我瞥向诺拉,她正瞇起眼看着克里斯钦。
「是泰勒吗?」我很快问。
克里斯钦点头。
「妳的血压很正常,格雷太太,我去请医生过来。」她除下血压带,一句话也没多说就大步走出房间,全身散发着不高兴的讯息。
「我想你把诺拉护士惹毛了。」
「我对女人就是有这种影响力。」他扬起嘴角。
我大笑,又忽然停下,因为胸口的疼痛开始蔓延。「没错,确实是。」
「噢,安娜,我好爱听妳大笑。」
诺拉带着一壶水回来,倒了一杯递给我,我们变得很安静,只用眼神打量对方。
「小口小口喝。」她提醒。
「好的,女士。」我低喃,开心地喝了一口清凉的水。哦,老天,真是太好喝了。我又喝了一口,克里斯钦的目光始终紧盯着我。
「蜜雅呢?」我问。
「她很安全,多亏了妳。」
「他们真的抓了她?」
「嗯。」
所有的疯狂举动都有了理由,一阵释然掠过我全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没事。我皱起眉。
「他们怎么抓到她的?」
「伊莉莎白.摩根。」他简单地说。
「不会吧!」
他点头。「她去蜜雅的健身房接她。」
我蹙眉,还是不能理解。
「安娜,我之后再把细节告诉妳。整体来看,蜜雅没有大碍。她被下了药,现在还迷迷糊糊的,也很激动,但奇迹似的没有受伤。」克里斯钦从牙缝中迸出话。「妳所做的-」他用手梳过头发,「简直勇敢到离谱,也愚蠢到离谱。妳可能会丧命。」他的眼里闪着悲伤阴郁的银灰光芒,我知道他在压抑脾气。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小声说。
「妳大可以告诉我!」他激动地说,双手在腿上紧握成拳。
「他说如果我告诉任何人,他会杀了她,我无法冒这个险。」
克里斯钦闭上眼,脸上写着担忧。
「从星期四开始我大概死了一千次吧。」
星期四?
「今天星期几?」
「差不多星期六了,」他看了下手表,「妳已经昏迷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噢。
「杰克和伊莉莎白呢?」
「正受警方拘留。不过海德现在在医院受人监管,因为他们必须把妳留在他身上的子弹取出来。」克里斯钦苦涩地说。「我不知道他在这间医院的哪个地方,算他命大,不然我可能会亲手杀了他。」他沉下脸。
哦,该死,杰克在这里?
这是为了SIP,妳这个他妈的婊子!我白了脸,空虚的胃开始痉挛,泪水刺痛了眼眶,全身严重打颤。
「嘿,」克里斯钦上前,语气充满关切。他从我手上拿走水杯,温柔地拥我入怀。「妳现在安全了。」他抵着我的发喃喃低语,声音哑哑的。
「克里斯钦,我非常抱歉。」我开始掉眼泪。
「嘘。」他抚摸我的头发,我在他颈间低泣。
「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嘘,宝贝,我知道。」
「真的吗?」他的坦白止住了我的泪水。
「我终于想通了。说真的,安娜,妳到底在想什么?」他的语气很紧张。
「你让我大吃一惊,」我在他衬衫领口咕哝,「我们在银行时的谈话,你觉得我要离开你了,但我以为你会更了解我。我已经告诉过你千百次,我永远不会离开。」
「但经过我那些愚蠢的表现之后-」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同时收紧了抱着我的手臂。「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失去妳了。」
「不,克里斯钦,永远不会。我只是不想让你介入,导致蜜雅有生命危险。」
他叹口气,我不知道是因为愤怒、气恼还是伤心。
「你怎么想通的?」我很快提问,想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
他把我的发丝撩到耳后。「银行打来的时候,我才刚降落在西雅图。我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妳不舒服,正要回家。」
「所以索耶打电话给你时,你还在波特兰?」
「那时我们正准备起飞。我很担心妳。」他柔声说。
「是吗?」
他蹙眉。「当然啊,」他的拇指抚过我的下唇。「我用我的生命担心着妳,妳知道的。」
噢,克里斯钦!
「我在公司上班时杰克打给我,」我低喃道,「他给我两个小时把钱准备好。」我耸肩,「我必须离开,而这似乎是最佳借口。」
克里斯钦的唇抿成一条严厉的线。「而妳把索耶甩开了,他也很生妳的气。」
「也?」
「和我一样。」
我抚摸他的脸,手指掠过他的胡碴,他闭上眼睛,靠向我的手指。
「不要生我的气,求你。」我轻声说。
「我被妳气得半死。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笨到极点了,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妳对自身安危似乎毫不在意,况且现在还不是只有妳一个人。」他生气地补充。
我的双唇打颤,他关心我们的小光点。
房门倏地打开把我们吓了一跳,一位在灰色手术袍外穿着白袍的年轻非裔美籍女人大步走进来。
「晚安,格雷太太,我是巴特丽医生。」
她开始仔细地检查我,用灯照我的眼睛,要我触碰她的手指,接着是鼻子,然后左右轮流闭眼,最后测试我的反应。她的声音很温和,手势轻柔,对病人的态度很亲切,诺拉护士也过来帮忙。在两位医护人员忙着照顾我时,克里斯钦走到房间角落去打了几个电话。我很难同时专注在巴特丽医生、诺拉护士和克里斯钦身上,但我听到他打给他父亲、我母亲还有凯特,告诉他们我醒了,最后,他留了话给雷伊。
雷伊,哦,该死……我模糊地想起他的声音,他来过这里-对,在我还不省人事的时候。
巴特丽医生检查我的肋骨,她的手指温柔但坚定地摸索着。
我瑟缩了一下。
「那些是瘀伤,不是裂伤或断骨。妳非常幸运,格雷太太。」
我的脸垮下。幸运?不会是我想用的字眼,克里斯钦也对她板起脸。他用嘴型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想是一些没礼貌的话,但不是很确定。
「我会开一些止痛药,妳需要它们来缓解这里的痛,还有妳应该会有的头痛,但大致看来都没什么问题,格雷太太。我建议妳睡一下,根据妳明天早上的状况,我们就会决定要不要让妳回家。我的同事辛格医生明天早上会过来。」
「谢谢妳。」
门上传来轻敲,泰勒带了一个侧边以米色花体字写着费尔蒙特.奥林匹克酒店的黑色纸盒进来。
我的老天!
「食物?」巴特丽医生惊讶道。
「格雷太太肚子饿了,」克里斯钦说,「这是鸡汤。」
巴特丽医生微笑。「喝汤没问题,只能喝清汤。不要吃太难消化的食物。」她看了我们两人一眼,便和诺拉护士一起离开。
克里斯钦把床边桌推到我面前,泰勒把纸盒放上去。
「欢迎回来,格雷太太。」
「你好,泰勒,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女士。」我猜他还想多说些什么,但就此打住。
克里斯钦打开纸盒,拿出一个保温杯、汤碗、餐盘、亚麻餐巾、汤匙、一小篮面包卷、银质的盐和胡椒罐……奥林匹克酒店真是尽心尽力呀。
「这太棒了,泰勒。」我的胃咕噜叫个不停,我饿坏了。
「这样够吗?」他问。
「嗯,谢谢。」克里斯钦说,示意他离开。
泰勒点点头。
「泰勒,谢谢你。」
「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格雷太太?」
我瞥了克里斯钦一眼。「拿点干净衣服给克里斯钦吧。」
泰勒微笑。「好的,女士。」
克里斯钦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摸不着头绪。
「你这件衬衫穿多久了?」我问。
「从星期四早上开始。」他对我苦笑一下。
泰勒离开了。
「泰勒也快被妳气死了。」克里斯钦不悦地说,同时转开保温杯的盖子,倒了些浓郁的鸡汤到碗里。
泰勒也生气了!但我没烦恼太久,鸡汤让我无法专心,它闻起来真美味,诱人的香气从碗里袅袅上升。我喝了一口,它就像看起来的一样美妙。
「好喝吗?」克里斯钦问,重新坐回床边。
我猛点头,喝个不停,填饱肚子最重要,我唯一停止的时候是用亚麻餐巾擦拭嘴巴时。
「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在你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
克里斯钦用手爬过头发,摇摇头。「噢,安娜,看到妳吃东西真好。」
「我很饿啊。告诉我。」
他蹙眉。「唔,在银行打电话给我之后,我认为我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藏不住声音里的痛楚。
我停止吃东西。噢,糟糕。
「别停下来,不然我就不说了。」他盯着我,语气坚决地轻声说,我只好继续喝汤。好吧,好吧……要命,真是好喝。克里斯钦的眼神转柔,停了一下之后,他继续开口。
「总之呢,在妳和我通完话后没多久,泰勒提醒我海德已经获准交保释放。我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我以为我们已经尽全力阻止他保释了,但这也给了我一点时间回想妳说的话……那时我就知道事情严重了。」
「从来都不是为了钱,」我忽然厉声道,一股无来由的怒火从我腹中升起。我扬高声音道:「你怎么可以那样想?从来就不是为了你天杀的钱!」我的脑中像有大槌子在敲打,我瑟缩了一下,克里斯钦张口结舌地看了我一秒,被我的激动吓了一跳,而后便瞇起眼。
「注意妳的措词,」他板起脸。「冷静下来然后乖乖吃饭。」
我反抗地瞪着他。
「安娜。」他警告。
「这是最让我伤心的事情,克里斯钦。」我轻声低语,「几乎和你去见那个女人一样。」
他倒吸一口气,好像我打了他一巴掌,突地,他显得精疲力尽,闭了闭眼,摇摇头,放弃抵抗。
「我知道,」他叹息。「我也很抱歉,比妳知道的还要抱歉。」他的眼里闪着悔恨。「拜托,吃东西吧,趁妳的汤还没冷掉。」他的声音轻柔又有魔力,我照他的话做,他如释重负地吁口气。
「继续说呀。」我轻声说,一边吃着新鲜出炉的白面包。
「我们不知道蜜雅失踪了,我以为他可能寄黑函勒索妳或什么的。我打回去给妳,但妳没接电话。」他绷着脸,「我留话给妳,然后打给索耶,泰勒开始追踪妳的手机。我知道妳去过银行,所以我们直接先去那里。」
「我不知道索耶怎么找得到我,他也追踪了我的手机吗?」
「绅宝车安装了追踪装置,我们所有的车上都装了。等我们到了银行附近,妳已经上了车,我们就跟在后面。妳为什么这么开心?」
「某种程度来说,我就知道你会跟踪我。」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问。
「杰克命令我丢掉我的手机,所以我借了威蓝的,然后扔掉他那支。我把我的电话藏在其中一个帆布袋里,好让你追回你的钱。」
克里斯钦叹口气。「我们的钱,安娜。」他轻声说,「快吃。」
我用面包将汤碗吸得干干净净,塞进嘴里,不管我们正在谈的内容是什么,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终于得到了满足。
「吃完了。」
「乖女孩。」
敲门声响起,诺拉护士带着一个小纸杯再次进来。克里斯钦将我的餐盘清干净,开始把东西收进盒子里。
「止痛药。」诺拉微笑,给我看纸杯里的一个白色药丸。
「吃这个没问题吗?妳知道的,对孩子来说?」
「可以的,格雷太太。这是洛它止痛剂,没有问题,不会影响小孩。」
我感激地点头,因为我的头实在痛得要命。我喝了口水把药吞下。
「妳应该要休息了,格雷太太。」诺拉护士看向克里斯钦。
他点头同意。
不!「你要走了?」我惊喊,开始慌乱。别走-我们才刚开始说话呀!
克里斯钦轻哼。「如果妳认为我还会让妳离开我的视线一步,格雷太太,那妳就大错特错了。」
诺拉很不高兴,但还是走到我身边调整我的枕头,我只好躺下来。
「晚安,格雷太太。」她说,最后再对克里斯钦投去谴责的一瞥,便离开了。
她关上门,他挑起一道眉。
「我想诺拉护士对我不太满意。」
他站在床边,看起来很疲倦,尽管我很想要他留下来,但我知道我应该说服他回家。
「你也需要休息,克里斯钦,回家吧,你看起来累翻了。」
「我不会离开妳,我在扶手椅上打个盹就好。」
我瞪了他一会儿,接着在床上挪出空位。
「和我一起睡。」
他皱眉。「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想伤到妳。」
「你不会伤到我,拜托,克里斯钦。」
「妳插着点滴呢。」
「克里斯钦,拜托嘛。」
他注视着我,我看得出来他心动了。
「来嘛。」我掀起毯子,邀请他上床来。
「管他的。」他脱掉鞋袜,小心翼翼地爬到我身边,轻轻用手环抱着我,我的头枕上他的胸,他吻了吻我的发。
「我认为诺拉护士看到这种情况不会很高兴。」他像阴谋般地小声说。
我格格笑,但很快就因胸口的一阵刺痛而停下。「别逗我笑,会痛。」
「噢,但我爱听那声音。」他有点悲伤地说,声音很低。「我很抱歉,宝贝,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他再次吻着我的秀发,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是因为逗我笑?还是我们陷入的这一团混乱?我把手按在他的心口,他伸手轻覆上我的,我们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要去见那个女人?」
「哦,安娜。」他低吟,「妳要现在讨论这件事?我们不能放下它吗?我很后悔,好吗?」
「我要知道。」
「我明天再告诉妳,」他烦躁地低语。「哦,还有,克拉克警探要和妳谈,只是例行公事。现在快睡觉吧。」
他吻我的发,我重重叹口气。我必须知道原因,但至少他已说他很后悔,这就够了,我的潜意识也同意,感觉她今天非常合作,完全没有异议。啊,克拉克警探,想到要对他重新叙述一次星期四的事件就让我打哆嗦。
「我们知道杰克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了吗?」
「嗯。」克里斯钦嘟囔。他缓慢起伏的胸口很有舒缓效果,我的头轻轻摇晃,随着他渐缓的呼吸入睡。我在朦胧之间试着回想,在我不省人事时模糊听到的那些只字片语代表什么意思,但它们从我脑中滑开,只留下记忆边缘那些难以捉摸的片段。哦,这真令人沮丧又疲惫……而且……-
诺拉护士气呼呼地交抱双臂,噘着嘴,我把手指举到唇边。
「请让他睡一下。」我小声说,瞇着眼迎向早晨的阳光。
「这是妳的床,不是他的。」她严厉地嘶声说道。
「因为他在这里我才睡得比较好。」我坚持,忙着帮我老公辩护,况且这也是真的。克里斯钦翻个身,诺拉护士和我僵住不动。
他在睡梦中呓语:「别碰我,永远不行。只有安娜。」
我蹙起眉。我几乎没听过克里斯钦说梦话,我承认,这可能是因为他睡得比我少,我只听过他做恶梦时发出的声音。他拥着我的手臂收紧,挤压到我,我瑟缩了一下。
「格雷太太-」诺拉护士怒瞪着我。
「拜托。」我求她。
她摇摇头,转过身离开了,而我再次缩回克里斯钦的怀抱里。
当我再度醒来,克里斯钦已经不见人影。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现在可以好好欣赏这间病房。我有花!昨晚我没注意到它们,有好几束花。我揣测着谁会送花来。
轻轻的敲门声让我回神,凯瑞克在门边探头,看到我已经醒来,他一脸开心。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
他大步走进房内到我身边,温和亲切的蓝眸飞快地打量我。他穿了一套深色西装-一定是还在上班,他弯下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记,吓了我一跳。
「我可以坐吗?」
我点头,他坐在床边牵起我的手。
「我不知道该如何替我的女儿感谢妳,妳这个疯狂、勇敢又惹人爱的小姑娘。妳做的事救了她的命,我永远都欠妳一份情。」他的声音颤抖,充满感激和怜爱。
哦……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捏捏他的手,继续保持沉默。
「妳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只是酸痛。」我回答,算是实话实说。
「他们有没有给妳止痛药吃?」
「洛……什么的。」
「很好。克里斯钦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醒来时他就不见了。」
「我相信他应该不会走远,妳昏迷时他死都不肯离开妳。」
「我知道。」
「他有点生妳的气,他也该生气就是。」凯瑞克扬起嘴角。啊,克里斯钦是从这里学来的。
「克里斯钦一天到晚生我的气。」
「是吗?」凯瑞克很开心地微笑-好似这是一件好事。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
「蜜雅好吗?」
他的眼神暗下,笑容消失。「她好多了,只是脾气很坏。我想以她的遭遇来说,愤怒算得上是健康的反应吧。」
「她在这里吗?」
「不,她回家了。我认为葛蕾丝不会让她离开视线范围。」
「我知道那种感觉。」
「也得有人盯着妳才行,」他警告,「我不想让妳再拿妳的性命或我乖孙的性命去冒什么愚蠢的险。」
我的脸泛红。他知道了!
「葛蕾丝读了妳的报告,是她告诉我的,恭喜。」
「嗯……谢谢你。」
他低头看我,眼神很温柔,虽然对我的表情有些不解。
「克里斯钦会改变想法的。」他柔声说,「这对他而言会是最美好的事,只要……给他一点时间。」
我点头。噢……他们谈过了。
「我该走了,我得赶去法院。」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我晚点再来看妳。葛蕾丝对辛格医生和巴特丽医生推崇备至,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俯身再次亲我一下。「我是真心的,安娜,我永远无法报答妳为我们所做的,谢谢妳。」
我抬头看他,努力眨回泪水,忽然觉得受宠若惊,他慈爱地抚摸我的脸,而后便转身离开。
噢,我的老天。他的感激之情令我晕眩,或许现在我该解开有关婚前协议书的心结了。我的潜意识明智地点头,再次对我的想法表示同意。我摇摇头,小心地走下床,发现自己可以站得比昨天稳让我松了口气。尽管克里斯钦占了半张床,我依然睡得很好,感觉神清气爽。我的头还是会痛,但只是隐隐作痛,不像昨天那种剧烈抽痛。我全身酸疼僵硬,但洗个澡应该就好了。感觉自己脏兮兮的,我走向洗手间。
「安娜!」克里斯钦喊。
「我在浴室里。」刚刷完牙的我喊道,感觉好多了。天,我看起来一团糟,我决定忽视镜中的自己。我打开门,克里斯钦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盘食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穿了一身黑,刮了胡子,洗过澡,看来也睡了一场好觉。
「早安,格雷太太,」他轻快地说。「我带妳的早餐来了。」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整个人快乐许多。
哇噢。我扬唇微笑,爬回床上。他将床边桌拉过来,打开盖子秀出我的早餐:一碗干果燕麦、附枫糖浆的煎饼、培根、柳橙汁,还有唐宁英国早餐茶。我开始流口水,我饿坏了。我两三口就把柳橙汁喝完,开始猛吃燕麦,克里斯钦坐在床边看着我,嘴角扬起。
「怎么了?」我满嘴食物地问他。
「我喜欢看妳吃东西,」他说,但我猜他不是在笑这个。「妳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含糊地咕哝道。
「我从来没看过妳这么狼吞虎咽。」
我抬眼看他,心头一沉。我们必须面对这个微小、明显却被我们刻意忽略的事实。「这是因为我怀孕了,克里斯钦。」
他轻哼一声,啼笑皆非地弯起唇。「如果早知道把妳肚子搞大会让妳食欲大开,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克里斯钦.格雷!」我震惊地倒吸口气,把燕麦放下。
「别停口呀。」他警告。
「克里斯钦,我们必须谈一下。」
他僵住了。「还有什么要谈的?我们要当爸妈了。」他耸肩,极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但我只看见他的恐惧。我把餐盘推开,往他的方向爬去,握起他的双手。
「你吓坏了,」我低语。「我懂。」
他望着我,脸上看不出表情,双眼大瞠,刚才那种小男孩似的淘气已全部消失。
「我也一样,这很正常。」我轻声说。
「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他的声音粗哑,几不可闻。
「哦,克里斯钦,」我抑下一声呜咽。「一个努力想做到最好的父亲。这就是我们所能做的。」
「安娜,我不知道是否能够……」
「你当然能。你有爱心、风趣而且坚强,你知道界限在哪里,我们的孩子也会衣食无缺。」
他动也不动,目光紧盯着我,俊美的脸上写着怀疑。
「是啊,再等一段时间会更好,我们可以享受更长的两人世界,但未来即将变成三人行,我们可以一起成长。我们会组成一个家庭,你的孩子会无条件地爱你,就像我一样。」泪水涌上我的眼眶。
「哦,安娜,」克里斯钦轻声说,语气烦恼而痛苦。「我以为我失去妳了,然后我想到,这是我第二次失去妳。看妳苍白、冰冷、无意识地躺在地上-我最糟的恐惧就此成真,但现在妳在这里,勇敢又坚强……给了我希望。在我做出那些事之后,妳还是爱我。」
「是的,我真的爱你,克里斯钦,不顾一切。我会永远爱你。」
用手轻捧起我的头,他用拇指擦去我的泪水。他看入我的双眼,灰色迎上蓝色,我只看见他的恐惧、怀疑和爱恋。
「我也爱妳,」他低声说,接着甜蜜地吻了我,像个宠爱老婆的男人那般温柔。「我会试着做一个好爸爸。」他在我唇上低语。
「你试了就会成功。还有,面对现实吧,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多选择,因为小光点和我哪里都不会去。」
「小光点?」
「小光点。」
他挑起眉。「我脑子里想的是『二世』这个名字。」
「那就二世吧。」
「但我喜欢小光点。」他露出那腼腆的微笑,再次吻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