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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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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定缘听到这话,凛然喝道:“闭嘴,我还没开始问呢!”

    事到如今,这女人居然还想要争取谈话的主动权?老刑名都知道,要让审讯顺利开展,第一要务就是别被犯人牵着鼻子走。可吴定缘还没想好怎么煞一下她的威风,苏荆溪又开口了:

    “我可全都听到了,你们是在为太子查宝船爆炸案吧?”

    她的语气很是从容。吴定缘捏了捏鼻梁,觉得有些心累。都怪于谦那个大嗓门,让犯人知道审讯者的部分底牌。他拍了拍桌子:“放肆!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可以了!”

    苏荆溪道:“只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这位捕爷,我可以如实回答,绝不欺瞒,但请你先松开双手,容我整理一下仪姿。”她刚才为脱身拔出了发簪,导致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很是狼狈。

    吴定缘盘算了一下,快点把这事了结也好。于是他把苏荆溪双臂松开,孰料她又吩咐道:“那边镜奁下面,有一把牛角梳子,拿来给我。”口气像是使唤一个小厮。吴定缘皱皱眉头,到底还是拉开镜奁,把梳子递过去。但他双眼时刻紧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举动,铁尺随时砸将过去。

    苏荆溪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把发丝梳拢整齐,一缕一缕捋在耳后,从容之态不似一位阶下囚,倒更像是元宵节准备出去看灯的贵家女眷。直到这时,吴定缘才看清她的容貌。

    这是一张二十四、五岁的清秀面孔,五官轮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了几分妩媚精致,但多了一点干练坚毅。那一头长发梳开之后,显出额头光洁饱满。相书里这叫九善之首,为聪睿之兆,难怪她可以女扮男装,年纪轻轻成为坐馆医师。

    等到苏荆溪梳拢完毕,吴定缘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双臂,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乡贯何处?”

    苏荆溪果然像约定的那样,老老实实答道:“我是苏州昆山人氏,-川乡苏家三房出身,唤做苏荆溪。”她看了吴定缘握笔的别扭姿势,似笑非笑,又补了一句:“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吴定缘一听掉书袋就头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太子宝船爆炸,你是否参与其中?”

    “我与那件事没关系,你们误会了。”

    “哦。”吴定缘一点不觉惊讶,哪有人会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几声冤枉。他磕了磕笔杆:“你为何去东水关码头?又为何在宝船爆炸前一刻离开?”

    “我去那里是找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

    “是的,他在南京做御史,按说也该在码头。可是我没找到他。朱太监不是约了我下午出诊么?我便急着赶回家去了。宝船爆炸之时,我确实刚刚离开,可那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既然如此,我们敲门之时,你何必问都不问就逃?”

    “东宫的人都在宝船上。那位于官人门外自称詹事府司直,不是闹鬼就是冒名。”苏荆溪歪了歪头,“我若早知道宝船要出事,还特意去码头干嘛?送死吗?”

    苏荆溪的反问,令吴定缘有点无言以对。他眯起眼睛,换了个话题:“说说朱卜花吧。”

    “我只是为他诊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听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所以你只是单纯为他看病喽?”

    “当然不是。”苏荆溪双眼突然闪过一丝厉芒:“我给他治病,是为了杀掉他。”

    记录的毛笔猛然一颤,在纸上涂出一个大墨点。这可真是个意外的转折,吴定缘略显狼狈地把手腕抬起来,满腹狐疑:“你不觉得这个说法自相矛盾吗?”

    “救人杀人,原本就只在医者一念之间,有区别吗?”苏荆溪回答。吴定缘“呃”了一声,这女人每次说话,总是试图掌握主动权。他提笔重新蘸了蘸墨汁:“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朱卜花?”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之交,我要报仇。”

    吴定缘略觉奇怪,一个京城御马监的提督太监,怎么会和一个苏州女子结下仇怨?不过这与于谦要了解的事情无关,他决定先把动机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题:“那你是打算怎么杀朱太监?在药里下毒吗?”

    苏荆溪不屑道:“那种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家之眼。岐黄之道的用法,可比你们想象中精妙得多。”

    “嗯,你继续说。”

    “今年年初,我在苏州听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后,便立刻赶至留都。在普济馆取得一个身份,顺便暗中调查他的行踪。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玄津桥外巷口的樊记烧鹅。每天樊记老板会单熬一小锅鲜卤汁,专为他烧制鹅肉。我对铺子的伙计稍施贿赂,在卤汁里掺进一味查头鳊肝。”

    “鳊字……怎么写?”吴定缘有些为难地用笔杆敲敲脑袋。他粗通文墨,可也只是粗通而已。

    苏荆溪发出一声同情的嘲笑:“鱼旁加扁。这是一种长于汉江的河鱼,肉嫩味美,只是它的肝脏是大发之物。有个叫孟浩然的诗人,就是吃了查头鳊,背疽发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谁吧?”

    “知道,知道。等审完你,我自会去寻孟浩然的亲眷查实,你继续。”吴定缘敷衍地回答,不想在这上面纠缠。

    “鹅肉本身就是发物,烧鹅卤料更是容易发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头鳊肝熬煮的汤饵,三者齐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脸上便开始生出痈疽,痛痒难忍。他找的那些庸医不知缘由,只会用当归、桔梗、皂刺去败毒去火,百无一用。我找准时机,主动请缨,给他进献了一种虎狼药膏,效果卓然。只不过这药膏只有我懂得调配,必须每日涂抹,方才暂缓痛痒。于是朱卜花使了力气,扶持我出馆留府,为他一人专诊,一日也离不开。”

    “可他也没死啊。”

    苏荆溪微微一笑:“若是他当即毒发身亡,我又岂能脱开干系?少不得要用一个暗度陈仓的计策。捕爷你有所不知,痈疽这种病症,分为内外两种。外疽有头,多发于肌肤,虽然痛痒却不致死;而内疽无头,多发于腠理之间,一旦发作,药石罔效。”

    苏荆溪一说起医理来,滔滔不绝。吴定缘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直接说但是。”

    “查头鳊肝,只是让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给他涂的虎狼药膏,是以藜芦、生龟板、全虫为主料,表面看似有奇效,其实只是将疽毒强行压伏于筋骨之内,慢慢抑阳转阴,最终变成无头内疽。朱卜花确实还没死,但他的疽毒之势这几日蓄到极限,只消一点点刺激,他随时可能疽发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吴定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杀朱卜花于无形,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听过南京坊间的传闻,当年魏国公徐达吃多了烧鹅,背疽病发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家只会觉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达覆辙,根本不会有人去怀疑医案里的猫腻。

    没想到这宝船案里头,还套着这么一桩诡谲的毒杀案。

    “所以我不可能与朱卜花是一伙,与宝船案更无牵连。”苏荆溪强调了一句。

    “好,好,我再给你申请个见义勇为的冠带褒奖,好不好啊?”

    吴定缘嘿然冷笑。她算计得倒清楚,宝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凌迟都算轻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不如痛痛快快承认毒杀朱卜花,充其量不过绞刑。更何况,这还不一定是罪过。

    这女人之前肯定偷听到了他与于谦的对话,知道他们对朱卜花有所怀疑。她这么招供显然是在赌,万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轨,她连毒杀罪名都不必承担了,反而是诛杀反贼的义士。这女人,招供里充满了心机……不过,无所谓了。

    这些事跟他没关系,吴定缘也不多问,只是将这些供述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把那几页写满字的洒金笺叠在一起,走到苏荆溪身后,用她的右手拇指按了一个手印。

    “这就完了?”苏荆溪一楞。

    吴定缘懒懒道:“我只负责记录供状,至于信与不信,会交给有司审谳,到时候你别翻供就行。”

    于谦要的只是一份供状,现在有了。至于苏荆溪说的是真是假,吴定缘可没有查实的义务。他把装订好的供状收入怀中,朝外间走去。苏荆溪忽然道:“捕爷呆在这里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来,可就不好了。”吴定缘的脚步停住了,他转回头来,狐疑地盯着她。

    “最近几天,他的内疽已呈外溢之状,面额发溃,痛痒难忍,随时可能派人来召我去诊治。”苏荆溪道。吴定缘盯着她,半是恼怒半是嘲讽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我们约好的不是吗?你让我梳头,我如实坦白一切。”苏荆溪回答。

    “哼……”吴定缘从鼻孔里喷出一丝不耐烦的气息。

    他本来想,在这座幽静无人的屋舍里等于谦回来,交出供状,早点回家喝酒去。可苏荆溪这一句话,令得事情又节外生枝。万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时派人来找她,必然会跟他起冲突,又要被卷入一场与己无关的麻烦里。

    怎么每个人都不肯让他安静地待会儿呢?

    这屋舍是绝计不能呆了,可若不在这里,又能去哪?吴定缘思前想后,最终只得咬咬牙,取来一张信笺贴在门扉之上,上书四字:“归家相见。”

    他决定把苏荆溪押到自己家里去。一来他家就在镇淮桥,离这里不算远;二来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吴玉露在,没有闲杂人等,很是方便。纸上那四个字,朱卜花的人是看不明白的,而于谦见过他讨三百两银子时留的地址,一看便知该去哪里找。

    当初若没一时糊涂救了太子,哪还有这么多麻烦事体!

    吴定缘一边吃着后悔药,一边把苏荆溪从椅子上弄下来,让她找件掐腰的翠绿绣袍穿好,一定要宽袖的。这样一来,苏荆溪只要束手垂袖,在驴子上那么一坐,便没人能看出她手腕上捆着绳子,只当是哪家小媳妇儿归宁。

    “我们换个地方呆着。你不要生出什么心思,否则格毙勿论。”吴定缘晃了晃铁尺,警告道。苏荆溪笑道:“捕爷为我着想,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呢?”

    吴定缘看不透她心思,也懒得琢磨。他暗暗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绝不再多管闲事,然后一拍驴子屁股,跟苏荆溪离开这间屋舍,走入巷道。

    此时大纱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发深透,一层层黯淡帷帐笼罩下来。两人抬起头来,看到尚有最后一丝明亮还在墙头藤隙之间纠结,仿佛一根细弱的绳索,牵扯住即将沉沦的白昼。可惜这个努力终究失败了,只是转瞬之间,整个巷子便彻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何止是大纱帽巷,整个内秦淮流域的彩楼画栋,骚动不已的南京城内外厢坊,也同时沉沦入夜。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也无法让光阴多留驻哪怕半刻,残存的暮色在飞速后退。

    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彻底消逝的同时,它从容迈进了长乐殿的门槛。朱瞻基的心情,比刚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确实如太宗皇帝所说,当你解决了纷乱线头中的第一个问题之后,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他为伴当在奉忠庙里设了牌位,略做拜祭,然后在返回长乐殿的路上,想清楚了接下来的理政次序。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权掌握住。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也做过一番功课。目下在皇城之内,有勇士营拱卫;留都城中有守备衙门、十八卫所亲兵、五城兵马司的巡营防营;在城外有龙江船厂水军、新江口营、浦口营、池河营、孝陵卫等处。掌握住他们,南京秩序便可安泰无虞。

    接下来,再检视官员名录,优先让户部和应天府恢复运转,南户部管着江南钱粮与漕运,应天府管着南直隶地面,都耽误不得,然后再重新搭起吏部,让他们去补齐工部、兵部、刑部,至于礼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着急……

    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边的耳濡目染,终于显现出了成果。一件件事项,从线团里抽离出来,自动分门别类,归入他脑子里的架阁库。怎样做一位皇帝,也在他面前逐渐明晰起来。

    不过在所有事情之前,还有一件最为优先的工作,那就是他此时手中握着的鱼筒。这里面装着的,是父皇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

    朱瞻基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回到榻上,把鱼筒上的封条撕掉,然后双手一错,拧开了被蜜蜡封住的齿口,露出黑漆漆的筒腹。腹中只有一卷明黄色衬底的尺素。

    朱瞻基小心地掏出纸卷,徐徐展开,露出里面的正文来。尺素不长,上面的墨字也不算多,可朱瞻基却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眼盯着纸面,似乎永远读不完这短短几十个字。整个长乐殿中安静得如同孝陵一般,连温度都变得阴冷下来。

    一个小奉御怯怯地走到殿口,隔着门槛高声道:“太子殿下,朱卜花朱太监求见。”朱瞻基缓缓抬起头来:“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上前来。”

    小奉御赶紧迈进几步,跪在御榻之前:“朱太监求见。”朱瞻基“嗯”了一声,却没任何动作,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小奉御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又不敢用袖子去揩,只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儿。

    过不多时,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在长乐殿外响起,还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全身披挂的朱卜花急匆匆朝着长乐殿走去,挂遮在脸上的白布不时飘起,露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脓疽,每一粒都浓艳欲溃。

    他一口气走到殿门口,这才停下来:“千岁爷,臣朱卜花特请奏禀。”殿里隐隐传来太子的声音:“太监不辞奔走,当真辛苦。”

    “留都未靖,岂敢言辛苦二字。”

    一段标准的君臣寒暄之后,朱卜花抬眼看去,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了。屏风的缝隙里可见烛光摇曳,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侧躺,只是被几重罗縠纱帘隔着,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城中可还安定?凶徒可有眉目?百官军民可得救援?”

    太子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朱卜花早有准备:“城中各处已安排了军铺弹压,百姓虽有惶恐,不致骚动;臣遴选各处衙署精锐,正在全城大索白莲教众;另外东水关码头已初步点清,请千岁爷过目。”他从靴子里抽出一份纸折,恭敬地捧在手里。纸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每一个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员。

    殿中传来一声叹息:“有我大明以来,何曾有臣工伤亡若是,真可谓是亘古未有之奇祸。”声音停顿片刻,又道:“你去通知孝陵卫,本王现在要去孝陵给太祖爷请罪。”

    “啊?”

    朱卜花一怔。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寝,就在钟山南麓,驻有一卫五所共五千六百人的护陵军。太子伤恸过度,要去拜祭祖陵无可厚非,可这个时辰……他连忙劝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势不明,从皇城至钟山孝陵这一路又近山麓。殿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啊。”

    “可本王留在这宫城之内,也睡不踏实。那你安排一下,我去守备衙门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郑太监。”

    “他们如今皆有名医施诊,伤情无碍,只是一时闭过气去尚未醒转。您若亲临探视,龙威过盛,只怕两位羸弱不堪承受,反令病情蹉跎。”

    朱卜花说得委婉,殿内沉默片刻:“好吧,那你把名单留下,本王先看看。其他的事,明日再说。”朱卜花暗自松了一口气,把纸折搁在门槛上,然后躬着身子退了出来。

    他走出长乐殿几十步,廊下的柱子旁忽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朱卜花皱皱眉头,又朝前走了两步,眼前转出一个人影:“我说朱太监,你这就走啦?”

    这人穿着一袭细葛道袍,头戴九华巾,看似小生员,细看却是个穿男装的年轻女子。

    “昨叶何?你来做什么?”朱卜花似乎早就认识她。

    “我就是来看看,朱太监这边顺利不顺利。”昨叶何笑眯眯道,顺便从腰间顺袋里抓出几粒桂花炒松仁,放进嘴里嚼。她的袖口高抬,赫然绣着一朵怒放的白莲。

    “哼,不劳你们费心,已稳住了。”

    昨叶何嫣然一笑:“是你稳住太子了?还是太子稳住你了?”朱卜花眉头微皱:“你什么意思?”昨叶何冲长乐殿歪了歪脑袋:“我刚才听得真切,太子可是一直在试探你呢。”

    朱卜花脸上的脓包似乎涨大了一分,压低嗓音怒喝:“不要胡说!他连南京城墙是黑是白都没看清,就被我直接带入皇城,又怎么会起疑心?”昨叶何道:“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太子难免疑神疑鬼。我看太监不必为难,径直冲进去一刀剁翻,万事干净!”

    她一边说着一边嚼,几粒松仁在齿间很快被磨得粉身碎骨。

    朱卜花冷笑道:“你们白莲教办事不利,炸船走漏了太子,如今倒要我来背这骂名!”

    昨叶何不以为然:“骂名?昔日建文就在这皇城内不知所终,你家永乐皇帝又何曾有骂名了?”话音未落,朱卜花的大手已经狠狠捏住了她的肩膀:“你敢再提太宗名讳试试?”

    “原来太监你死活不肯动手,是还顾忌对朱家的君恩臣誓啊!”昨叶何毫不畏惧。

    朱卜花冷哼一声,松开了手,眼神复杂了许多:“君恩深重,我是须臾不敢忘的,只不过不是这个君罢了……”

    昨叶何双眸陡然射出两道寒光:“这次的大事,是白莲佛母和你家贵人联手订下的,开了弓便没有回头之箭。太监若想在这条船上站稳,就非得亲手把另外一条凿沉了不可!”

    朱卜花与这位白莲左护法瞪视片刻,许是脸上的疽肿痛痒难耐,他终于一塌肩膀,像是发泄似地吼道:“好!但你跟我一起去!”说完他转过身去,抽出腰间的长刀,大踏步又朝长乐殿奔去。

    此时长乐殿门槛上的纸折不见了,应该已被取走。殿内烛火透过屏风,映出一道斜靠在榻上的影子,似是正在读着名单。朱卜花深吸一口气,在门槛外大声道:“臣朱卜花,有要事求见太子千岁。”

    这一次太子没有吭声。他又吼了一声,对面还是没有回应,朱卜花心中升起一阵不安——难道昨叶何猜对了,太子果然对我起了疑心?

    身后的昨叶何突然道:“有些不对!”

    朱卜花疾步猛冲过去,撞开几重纱帘,踢翻屏风,看到一个小奉御被剥了个精光,嘴里塞着一枚琉璃如意,双臂之间捆着几条金丝绦带,整个人倒在榻上正瑟瑟发抖,那张纸折正盖在脸上。

    朱卜花粗鲁地把如意从小奉御嘴里拔出来,捏住他的脖颈拼命摇晃:“太子在哪里?”可怜小奉御满口是血,含混不清地说道:“我,我进来通报太监求见,太子让我原地不动,然后用砚台把我打倒,等我醒来时已……已是如此了。”

    朱卜花的面皮鼓胀,几乎要爆开浆来。看来太子刚才与他问话之前,便已打算潜逃。到底他是何时看出破绽的?带着满腔疑问,朱卜花把小奉御一把远远扔开,提着刀开始在长乐殿中搜寻。长乐殿的面积不算太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太子不可能藏得妥善。

    可朱卜花转了几圈,连圊房的净桶里都打开看了,却一无所获。难道这只煮熟的烧鹅,真能平白飞走?昨叶何到底心思更为细密,她环顾四周,突然说道:“是衣袍!”

    朱卜花如梦初醒。那个小奉御是光着身子的,太子一定是改换了他的灰袍,扮作小宦官离开长乐殿了。

    他暗叫不好,长乐殿附近的守卫得了授意,不允许太子离开,但不会提防直殿监的那些仆役。若是如此,太子搞不好已突破长乐殿周围的封锁,在宫城内游走。

    “来人,传我的命令,皇城宫城一体戒严,缉拿,缉拿……”朱卜花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缉拿谁呢?难道说缉拿太子吗?

    他的心腹毕竟只是少数,外围的勇士营可不会接受这种命令。这时昨叶何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举到朱卜花的面前,微微一笑:“自然是去缉拿那个小奉御。”

    朱卜花一看,她手里是一块玉佩,上镌“惟精惟一”四字。

    这是永乐皇帝赐给圣孙的佩物,估计是朱瞻基改换衣装时无意中掉落了。昨叶何的意思很明白,朱瞻基从未来过江南,真正认识他脸的人凤毛麟角。如今没了信物,朱卜花可以硬说他是冒充太子的小奉御,从容调动力量围捕。

    昨叶何这计策虽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此刻南京城里一片混乱,没人能提出质疑。只要过了今夜大事底定,真假也都无妨了。

    朱卜花立刻传令各处哨位,阖城大索。皇城入夜便会四门落钥,太子即使已离开长乐殿,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囚笼进入到一个大囚笼。

    一道道呼号传递下去,一根根火把点燃起来,漆黑的宫城里多出了几百个光点,它们迅速构成了长短不一的线条,像篦子一样来回梳理着暗夜。从奉天殿到文华殿、武英殿,从华盖殿到谨身殿,这些寂寥已久的荒芜宫阙之间,填满了耀眼的喧嚣。

    可搜索始终没有结果,太子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样,不见踪影。朱卜花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狠抽了几个手下,下令把内廷以及东西六宫也纳入搜索范围。

    朱卜花作为禁卫官领的嗅觉相当灵敏,这一次很快便在坤宁殿的西边发现了蹊跷。

    当年洪武皇帝修建宫城之时,填平了一个燕尾湖,在上头修建了乾清、坤宁诸宫。因此内廷一带的地势偏低,极容易造成内涝,住起来苦不堪言。为了解决排水问题,不得不额外修了几条排水瓦渠,从诸宫台下一直接引到西侧的秦淮河去。

    今年南京地震频频,坤宁宫的台基被震裂了一个大口子,恰好裂在瓦渠的雨口处,形成一个比狗洞还略大一圈的孔隙。这里平时无人居住,工部也不着急修,一直搁在那儿没管。一名勇士营士兵路过这里,试着钻进孔隙一探,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朱卜花、昨叶何赶到坤宁宫时,士兵们已经把里面的发现掏了出来。这是一顶腐朽不成样子的冠首,缨纮系带皆已化灰,但勉强能分辨出冠身分成十二缝,旁边散落着几十枚五彩玉珠、一根玉簪和一对葵花形金簪纽。

    “这是皮弁冠啊!”朱卜花久在大内,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为了确认,伸手在缝上摸了一把,鹿皮早烂了,露出里面的一缕包金竹丝。不会有错,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戴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

    它烂得太厉害了,不可能是太子刚刚遗落,起码在瓦渠里扔了十几年。可大明开国才多少年?什么人有资格戴这顶皮弁冠?又为什么把它遗落在这里呢?

    朱卜花和昨叶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震惊。如果他们猜测无错的话,一个萦绕明宫许多年的密辛,居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现身了。

    二十六年前,洪武皇帝去世,他的孙子朱允炆登基称帝,改元“建文”。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难,前后相持四年,最终打到南京城下。宫城之内突然燃起离奇大火,等到火势稍熄,整个坤宁宫内留下数具烧焦的尸骸,其中经辨认有马皇后以及太子朱文奎,而建文帝朱允炆却就此失踪。

    他究竟是如何逃离重围之下的宫城,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燕王登基为帝之后,终永乐一朝,一直没放弃寻访其下落,可始终未有所获,成为永乐皇帝一个至死未释的心病。

    从这顶皮冠推断,当年建文帝应该是从坤宁宫侧这一条排水瓦渠里钻了出去。瓦渠很窄,为了让身体顺利通过,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不过朱卜花此时没心思探究这些陈年旧事。因为除了这顶皮弁之外,士兵们在瓦渠里还发现了一条细麻质地的白搭膊,布角缀有一条黄边,是直殿监特有的公服。很显然,朱瞻基不知从什么途径,也知道了这一条离开皇城的密道。他为了能钻过瓦渠,把从小奉御身上剥下来的白搭膊解下来,和那顶皮弁冠扔在一处。

    洪武、永乐两代天子的孙子,居然在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样的境况下进入了同一条密道。这其中的巧合与讽刺,令这些人啧啧称奇。

    朱卜花急切地命令手下钻进瓦渠去追赶太子。可没过一会儿,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发生了坍塌,估计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从地面挖开才成。

    朱卜花恼怒地一把扯下脸前的帘子,满面的狰狞疽肿几乎要爆开:“谁知道?这条瓦渠是通向哪里的?谁知道?”周围的勇士营士兵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年初才来南京驻屯,对这些完全不熟。

    人群里的昨叶何一挡折扇,吩咐把那个小奉御拘过来。可怜小奉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浑身赤裸着被推搡过来,浑身如筛糠一般。朱卜花只是把流着脓水的脸凑近他,他便吓得吐露实情。

    原来朱瞻基把他剥光捆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无密道离开。小奉御此前听直殿监的老人们聊天时提起过这条废弃瓦渠,于是告诉太子,这条瓦渠可以从坤宁殿一直向西延伸,穿过宫城和皇城的西城墙,进入竹桥一带的秦淮河道。

    “兔崽子!刚才不早说!”朱卜花气急败坏地一挥长刀,“噗”地砍断了小奉御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气。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趁太子没爬出瓦渠口时,去另外一端封堵。于是朱卜花、昨叶何等人匆匆离开宫城,登上皇城西侧城墙上,守军们已经点起了一溜防风大灯笼,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了个通明。数支骑队也匆匆冲出城门,沿着西皇城根北街来回搜寻。

    没过多少时候,便有城墙上的哨位发出了警报。朱卜花精神一振,迅速赶了过去。这里是皇城西城墙的中段位置,在大灯笼的照耀下依稀可见河道里有一个黑影。黑影身边涟漪不断,可见是在手脚并用拼命游离。

    朱卜花正要传令城下马队去巡河缉拿,昨叶何却在旁边冷冷说了一句:“当断则断啊。”朱卜花嘴角一抽,只得转头吼道:“绰弓!”

    身边的士兵纷纷取下佩弓,装上筋弦。勇士营拱卫禁中,为避嫌疑,配备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较短,射程有限。不过若是从城墙上俯射三十步开外的目标,这种弓颇有优势。此时城墙上至少有二十多张弓,一起攒射,就算暗夜里准头有差,也足可以覆盖整个河面了。

    朱卜花注视着河里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内心先涌起一阵轻微的愧疚,旋即被脸上泛起的痛痒所冲淡,他仿佛为了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挥……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划动着,心意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随祖父北征,军中学过一点凫水技能,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用上了。

    这简直就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杂剧。他先被炸得灰头土脸,然后又被迫在一条极狭窄的瓦渠里钻行,现在居然还在皇城边缘挣扎求生。贵为大明皇太子,怎么会在自家都城里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可惜朱瞻基没有余暇深入思考,因为耳边清晰地听到“绰弓”二字,紧接着是密集的弓弦振动。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扎入水中。随后有无数箭矢破水而入,挟着狠戾的势头向他扎去。幸运的是,只有一根箭簇擦脸而过,有淡淡的鲜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钉入水底淤泥。

    朱瞻基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浮起换气,只会让弓手借机校正准头。可很快第二阵又射了过来,敌人们根本没打算瞄准,而是用箭雨覆盖压制,要么露头被射死,要么被憋死在水里。朱瞻基又忍了一阵,肺里火烧火燎,他实在无法坚持,只得勉强仰起头,露出鼻孔。

    这时第三阵已经袭到,朱瞻基只吸入了半口气,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从后背肩胛处扩散开来,令他四肢一阵抽搐。

    糟糕,中箭了……朱瞻基心想。剧痛带来了晕眩,但同时也驱散了惶恐。绝境令朱瞻基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狠狠咬破舌尖,强迫自己以一个绝对冷静的视角来观察形势,寻找一线生机。

    很快太子注意到,落在北边的箭支比南边要稀疏一些,而且这几阵箭的覆盖范围,有一个明显北移的趋势。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仔细研读过南京舆图。此刻他身在秦淮内河的中段,面北背南,北边是竹桥,南边是玄津桥。城墙上的弓兵,大概认为他会选择向北逃窜,毕竟一来竹桥相距更近,二来水流方向是顺的。

    在随军征途中,祖父朱棣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朱瞻基想到这句教诲,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没入水中,忽略掉肩膀上的钻心痛楚,掉头向南游去。

    向南虽然是逆流而行,但前方是玄津桥。这座桥今天已经被白莲教炸断了。在东岸的马队无法跨河,只能绕行,能为他多争取到一段时间。朱瞻基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努力争取每一寸活着的时光。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他划行了一段距离后,回头望去,看到箭雨“咻咻”地落在北方的河面之上。夜色成了朱瞻基最忠诚的护卫,他每一次换气,都先让后脑勺露出水面,侧脸呼吸,始终让头发盖住面孔。只靠灯笼的黯淡光亮,城头士兵很难在漆黑的河面上分辨出人头。

    靠着这一点点小伎俩,朱瞻基缓慢地向南边移动起来。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几百步的距离是如此之长。朱瞻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漏水的画舫,精力和体能源源不断地散失出去,视线越发模糊。每划动一尺,他都觉得筋骨快要断裂开来,必须要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一点力量。

    朱瞻基一度精神恍惚,心想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可就在他行将放弃之时,半座残缺的桥墩轮廓在前方水面出现。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看到这座桥了。朱瞻基不由得精神一振,拼尽最后的力气攀上桥墩,跨过石栏,整个人跌倒在石狮子基座前。

    有石狮子挡着,从城头的角度是无法看到这边情形的。他斜靠基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箭杆还插在肩膀上,好在肌肉高度紧绷,不致有血流出来。

    当性命暂时无虞,另一种危机感随即浮现上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说身边的班底死伤殆尽,就连太子这层身份,都无法维持。以朱瞻基的才智,不难想象朱卜花会拿那块玉佩做什么文章。至于南京城里的百官勋贵……连北京派来的禁卫官领都叛变了,那些人又怎么敢信任?偌大的金陵,竟无一人可信,竟无一人能信!

    现在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不对,还有一个……好吧,一个半人可以信赖。朱瞻基的脑海里浮现出于谦的身影,可旋即又苦笑着摇摇头。于谦和吴定缘撒出去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现在他孤身逃离皇城,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去哪儿找他们俩。

    朱瞻基抬起湿漉漉的脑袋,望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样颜色的绝望。

    这时城头上的喧哗声忽然大了几分,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朱瞻基知道这里不能再呆了,他们一发现竹桥附近没人,马上就会有马队朝玄津桥赶过来。

    可是该去哪里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营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会掩护一个可疑人物,说不定还会绑了直接去讨赏。朱瞻基的视线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突然定在了某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两百步开外的低矮小屋,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中间挂一块白布。朱瞻基在北京见过类似的,这是城中惯用的义舍。厢坊中若有横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绝户,没有亲人收殓,会临时停放在这里。屋顶的幡杆,是公家为了安抚这些孤魂野鬼所竖。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靠近这里,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勉力拖动几乎废掉的身体,一步一挨朝着义舍走去。

    为了避忌,义舍与周围的房屋都隔开几步之远,周围还挖了一圈浅浅的吉沟。朱瞻基跌跌撞撞迈过吉沟,一下子被绊倒失去平衡。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掌,任凭身子向前倾去。

    “咣当”一声,两扇木门被撞开,他朝着门里直直倒去。就在额头行将磕在地面上时,一只手搀住了朱瞻基的胸口。

    “殿下?”

    一个洪亮声音,传入朱瞻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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