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入冬,热腾腾的日料店里都是附近来吃午饭的上班族。
我和蒋翼平行着坐在高脚椅上,外套叠加着放在脚边的竹筐里。他点了一份熏烤三文鱼套餐,我点了一份拉面,没要冰激凌。
等餐的时候竟然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沉默喝着大麦茶。
蒋翼帮我摆好了碗筷,才问了一句:“照片和录音文件给摄影师不会出问题?
“不会了吧。”我低头,否则又要刷新我对人性的认知了。不过就算有问题也没什么关系,“你那里不是录音还有备份?我看到你们的公关也拍照了。”
如果不是看到他采访一开始就放在桌上的录音笔,我可能也没法很放松地去信任人了。蒋翼怔了怔,片刻笑了笑摇头,“录音我这里有一份,但是照片不多。”
“也不用太多了,而且我直觉应该不会再有事了。”
说着话,拉面上来有点烫,我挑着吃了一口,惯性地想要探头先去看蒋翼的餐盒,却迅速转头。可下一秒蒋翼也习惯性夹了一块烤好的三文鱼递过来。
我下意识就要躲开。
两个人都怔愣了片刻。
他垂下眼睛,微微收回筷子,问:“要不要尝尝?”我低头,把拉面的碗推过去,“放这。”
蒋翼依言,又夹了一点海藻丝给我。
三文鱼火候正好,我咬了一口,“还挺好吃的。”“你喜欢下次带你来吃生鱼——”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
我当没听见,侧过头吃面,“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下个月。”他说完了,停了片刻又莫名解释了一句:“或者年底也行。”
我没说话,什么叫年底也行?回来和不回来这件事,在你那里真的好儿戏。“只要能赶回美国和我外公他们一起过年。”
我不说话。
这个解释说得不清不楚,也没说明白到底回来是干吗,走还是不走,让我隐约想起那年高考考场之外的愤怒,却也不想问个明白。
只是到底意难平,戳着面条重复了一句:“你回来一个月了。”今天第三次说这话了。
“嗯。”他也是第三次用这么一个字回答。
我问不出来“怎么回来这么久也不说一声”,他也不肯主动说。我心里有气,噼里啪啦问:“那你住在哪?”
“酒店。”
“为什么不住在家里?”
他爷爷奶奶九十年代末从香港被返聘回国内,学校就给他们分配了一套房子,前几年两位老人家回了江南老家居住,那个房子就空着了。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冯姨还问过我要不要去住——
“——也不是常回来。”我瞬间闭嘴。
两个人沉默吃了好半晌,我到底忍不住问:“之后还再回来么?”“回来吧。”竟然也不很肯定。
我再不知道说什么。
他半天也没吃什么,才又说了一句,“这个项目还没结束,明年还会在国内一段时间。况且也要参加关超的婚礼——”
就是不会真正地回来了。“我-”
“你-”
我手机这会儿响起来,念慈问:“瀛子,采访怎么样?”
“挺好的,还是赶上了。”我回答一句,片刻之后说了一句,“我遇见蒋翼了。”“什么?”难得,念慈也会惊呼。
“他就在我旁边,你要跟他说话么?”我把电话推到蒋翼耳朵旁。
他迟疑着接过来,念慈那边一时也不说话,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到两人同时僵硬。沉默五秒钟之后,我本来烦怒的心情终于被这个有点滑稽的场面逗得有点想笑。到底是念慈开口,温婉如常:“回来了呀?”
“嗯。”蒋翼干巴巴回了一个字。“你可真行啊。”
蒋翼:?——
念慈说得简短:“既然回来了,先见一见吧。”
蒋翼顿了片刻:“明天要去一趟上海,周末回来。”我低头,摆弄筷子。
的操六:“回米。”
我拿回手机,和念慈细碎说了几句,挂了电话看看时间,下午还有一节课,这会儿回去正赶得上。“我得回去了。”说着就去拿外套,碰到他的毛呢风衣,细腻的触感却还有外面的寒气。
蒋翼跟着放下筷子,站起身,“我送你。”“不用。”我飞快系好围巾。
我们对站了片刻。
我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迟疑说:“你、你有国内的电话吧——”这是采访里给对方、也给自己留有余地的问法。
他回国工作,自然一定有国内的号码,但如果他说没有,总比说不想让我知道让我难过“有的,我打给你。”没想到的是,他回复很迅速。
我立刻抬头,“那我的手机号是131......”还没报出号码,手机就已经响起来。
蒋翼少见的有一刹那慌乱,长长的睫毛也掩盖不住黑色瞳孔里的晃动。我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他手机里早就有我的手机号。
“你、有我的电话——”我说了一句。两个人一时沉默。
我眼睛眨一眨,突然就忍不住掉了眼泪,视线一片模糊。“你,别哭。”蒋翼的声音里有一丝无措。
我低头,小小声说了一句:“你既然有我的电话,回来都不说一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吸吸鼻子,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有我电话你干吗不说一声,哪管就是回来几个月,你就说一声嘛,又不会怎么样——”
安静的日料店,我的声音难免清晰,可此刻被围观也不知道丢脸了。
那一刹那我只是混乱着,不知道应该欣慰他还存有我的联系方式,还是伤心他即便有了联系方式,也可以这么久不联系。
“都回来这么久了,也就在北京,你为什么可以不说一声,也不来看我——”“我有去看你。”蒋翼狼狈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我抹着眼泪抬头。他抿嘴不说话。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了。
“你还骗人?你还学会骗人了,哦对,你早就会骗人了。高考的时候骗人,小时候分房子的时候也是,蒋翼你就是个大骗子!”
我觉得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拎了包转身就往外跑,也没关系他在身后喊我。心里仿佛是放了芥末的酱油,冲冲的,咸咸的,混沌的。
横冲直撞了三条街道,吸着鼻子进了地铁站。午间的车厢难得宽敞,我却只觉得喘不过气。
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我迅速接起来,蒋翼的语气凛冽且迅速,这个人竟然比我还凶:“你跑哪去了!?”
“我回学校!”
蒋大爷似乎咬着牙还笑了笑,“几年不见跑步你可有进步啊。“谢谢夸奖,你在美国三年腿还变短了?
“我特么不用结账么?”他莫名爆了粗口。我一怔。
想到这个人手忙脚乱被拦住结账的样子,虽然还鼻酸着,可突然有点被逗笑。
旁边是马路嘈杂的笛声,蒋翼无力,好声好气问:“你现在到哪了?说了我去送你。”“不用了。”我突然想起来强调一句:“拉面的钱下次见还你!”
本以为蒋翼会怼回来,却半晌没听见他回应。
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沉默代表什么,心头一疼,吸着鼻子急匆匆勉强着说了一句,“你,你不要就算了——”
你不要钱,就算了。
你不要再见面,那也算了——
因为,不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那没什么事不说了,我——”
“不能算了。”然而,蒋翼说了话。我一怔:“什么?”
电流那边,蒋翼说:“我从上海回来就去你们学校,你把钱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