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超北上参加了一所航天院校的本科提前录取,因为特别优秀的身体素质,很幸运地被最后一名录取。
学校全军事化管理,提前两周开学。
我特意从奶奶家跑出来到车站送他,亦菲没有出现。
关超的父亲佝偻着,提着行李。他转天也要前往非洲,再三再四地争取晚几天走,给关超送行,但是也无法陪他去学校。
关超上车之前迟疑了片刻,但到底也没回头去拥抱他。车子开启的时候,姗姗在我肩头痛哭出声。
关超看着我们,疲惫地笑笑,挥了挥手。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说:“都保重。”
那一年,关超离家的时候,其实有很多话,没有跟父亲说。他几次张口,但是到底不能出声。
他们交谈得太少,为彼此做的事情,给对方的伤害,都那么难以启齿。可是关超很想告诉他: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他想说:我知道,中考的时候,航天城的子弟校规模小,人数少,本来是没有体育特招生名额的。当年是你拉下唯一还剩下的面子,去求当了分管生活的副厂长,那是已经十几年不说话的同学,你逼得他没办法,到市里又给咱们厂争取了个体育特招名额。我才上了九中。
他也想说:我去了九中,你就戒了酒,回了车队,三年送我上下学,一次都没有落下,我都知道。你从前是个糟糕的爸爸,可那时候你是真的想做好。我知道。
他还想说:我知道,也许如果能行的话,你也想当个好家长,好爸爸。也许你只是那时候没有这个能力,也许是你那时候也不懂事。不过都过去了,你为我做的,错的,对的,伤害的,爱护的,都过去了。你从前打我,你说对不起,今天我都原谅你。
还有,还有——
你是爱我的,我也都知道。
可是我爱不爱你,我要晚一点才告诉你,我现在还太小,曾经受过的伤害还没能痊愈,此时此刻,我说不出口。
还没有分开的时候,我们以为每日的相聚都是理所当然,然而想不到说再见的时候,有时候就是好久不会再见。
五年啊,五年。
等你回来,就真的老了。
可是不要紧,等你回来,我也就真的长大了。关超这一走,就是三年,假期从未回过家。
这个人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始专心学习,最多联系的时候都是让我帮他从北京的图书馆影印专业相关的资料。
除此之外,就是节假日会有短信,偶尔会打来电话,生日礼物倒是一年也没落下。大三那年暑假,我跟着导师接了一个渡假景区的宣传,去往关超上大学的城市。炎炎夏日也有冰泉流淌的地方,关超开车带着朝鲜族的女朋友来接我。
他肩背更加挺拔,简单的黑色T恤,迷彩服的裤子紧紧束着小腿,比高中的时候结实了些,别的却没有丝毫变化。
身边的女孩子眼睛笑起来像新月,手指细白得像新葱,皮肤柔嫩得像新雪。
我们在烤肉馆,用紫苏叶卷着辣白菜和五花肉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关超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毕了业就结婚。”
我差点咬到手指头。
“日子定了,明年四月份。”女孩子用力点点头。“那你们还没毕业呢!”
“本来也想等等,至少等我爸回来的。不过她妈老早之前给她算了命,大仙说她过了22岁三年内不能完婚,明年她21,过了法定年龄我们就结。我爸也让我们快点,赶早不赶晚。”关超哈哈哈嘲笑我:“你怎么这么大了还这点出息啊,哈喇子别掉汤里。她跟我一起回厂里,我问了金老师,学校还招音乐老师,她面试都过了。”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过年回去让郭靖帮我找人装修了房子,再过两年,我爸也该回去了,到时候什么都是现成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我突然眼圈有点红。
关超笑了笑,跟我说:“瀛子,我要回家了。”
关超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从航天城走出去,最终又走回来的。唯一一个。
其他的,我们所有人,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刻,便已经四散分离。
这一次,不再是三天五天的不见,有的人,分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不再是中考之后的分班,还有温暖的手把我们联结在一起。
这一次,即使明雨再撒娇请求,明雨妈妈再舍不得,我们再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分离,也无能为力了。
爸爸妈妈能给我们的庇佑就这样看到了边界。
我们都长大了,必须平静接受这样的分离,即使我们不想,不愿意,也唯有接受。好在高中三年,我们都没有白过。
明雨融化误解、蒋翼看轻输赢、念慈开始去爱,郭靖放下被爱,邹航有了梦想,关超学会原谅成长的最后一课叫别离。
这是黄瀛子的课题。
我们全部人都要修学,只是黄瀛子尤其难过。
不管哭闹或者不愿,我在那个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终将和我的航天城,我的家属院,我出生至此不成曾分离的小伙伴,我始终被包裹着的晶莹甜蜜的糖衣剥离,一个人启程。
我那么舍不得,还有一点害怕。可小孩子总归要变成大人。
而当分离之后,我们才会明白,这样的无可奈何也许才是生活的常态。明雨妈妈送我们的时候说:“想要重聚,之后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可有时候,有的人也就是那样走远了,再不可回头。
大学毕业之后三年,开始流行微信,我们后来有了一个子弟的群,不知是谁把亦菲拉进群里,然而她始终没有加过我们好友,有人主动去加也没有得到通过。
高中三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亦菲就这么决定离开我们,我很多年都不曾知道。
最后一次见亦菲,是大一下学年,作为交换生的庄远从美国假期返校办手续,我们接机回来在东三环吃了个铜锅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