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个月,炎热又空荡。
我仿佛是在梦里估了分,报了志愿,出去旅游,在路上查了分数,过了提档线,收到了录取通知。得知自己被录取之后我就去了奶奶家,等回来九中取通知书的时候,已经临近开学。
同样和我在一天取通知书的人是邹航。
这个人高考一结束就去了南方,补拍了几个镜头又重新配音,刚刚回来。
我俩在史老师的办公室外面碰到,互相看了彼此的通知书,都有点无精打采。
“忙活了老半天,最后咱俩一起去了北京。”邹航分我一块口香糖,很有点难兄难弟的味道。“你家同意你不去复读啦?”我问。
“同意了,大概是觉得复读了,我也考不上什么好的医学院了。而且我自己觉得拍戏还挺好玩的。”“那电影能不能上映?”
“有可能行吧,欢姐说可能会上贺岁档。”
之前从暑假推迟到国庆,所以现在又要推迟了么?
他坐在学校的天台上,是明雨也喜欢的位置,“那你去不去美国?”
“不去。”
这问题一个假期我被多少人问已经数不过来了,包括我爸妈。不过他俩更关心的是被突然通知自己的小孩成为航天城我们那一届第一个官宣谈恋爱的。
好在这俩人比较沉得住气,表面没太大的反弹,就仿佛是应对我迟来的叛逆期,装出老神在在的样子。
除了每天出门都要报备,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到家,隔两个小时就有一个电话查岗。蒋翼八月初去了美国,跟父母团聚,然后直接去念书。
邹航那时候正好在北京,所以去送了机,跟我说:“他都瘦了。”
“他每年夏天都会瘦。”我看着即将告别的校园说:“过了立秋就好了。”邹航也就没话说了,隔了老半天才问:“你几号走?咱们买一趟车?”
“嗯,庄远和亦菲应该也跟咱们差不多时间,晚上qq群里说吧。”我转回头跟他说:“明天明雨就走了,先去她外婆家住两周再报道,你去不去送她?”
邹航收敛了平素的温和,“明天再说吧。”
一贯好脾气的邹航,在这件事上异常的执拗很多人都不明白,我却从不说什么。因为他的难过,我完全明白。
我很怕分离,可是更怕的是,你在决定离开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十七岁之前,我和蒋翼有很多次机会分离。
小时候奶奶曾经心疼爸妈工作忙,想把我接到身边,妈妈舍不得,和我作伴的是同样双职工家庭的小孩蒋翼。
后来上了小学,因为一唱一和调皮捣蛋,金老师威胁了几次要把我们分到不同的班级,最终也没有舍得。
再后来,爸爸曾经被南方的航天企业借调,对方希望我们全家过去,条件优渥,爸爸考虑之后没有同意。
再再后来,蒋叔叔常驻美国之后,也想过直接接蒋翼出国念中学,最终也没成行。
之后是文理分科,物理常年不及格的我打算学文,政治全靠猜的蒋翼打算学理,但最终又有了大综合,让我们不必分离,我们是整个省里唯一一届文理不分科的学生,可有时候想想,似乎这样一件事只是为了不让我们分离。
然而那也只是因为,我们不想分开。
而只要有一个人决定离开,也就真离开了。
我从学校回了航天城就直接去了明雨家,她竟然还在整理行李,一见我进门就急急招呼我:“瀛子,快来帮我压一下,这个箱子都关不上了。”
我跑过去整个人趴在她的箱子上,“怎么样?”
“哎对对对,你可别动了,太好了锁上了!”方明雨脱力一样坐在箱子旁边。我翻身,整个人仰躺在箱子上,四楼的窗外有小鸟的叫声。
明雨靠着我和箱子,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轻微的女孩子的呼吸声。簌簌的,夏末的风一样。
明雨说:“你明天去送我吧?”
“嗯。”我看着窗外,“不过我这次可不哭了。”送关超走的时候,我在车站差点哭得脱力。
那当然不全然是因为分别,其实也有心疼。考场出来,每个人都即将面对分离。
高考之后的关超就仿佛是被剧烈摇晃过的易拉罐,开启封盖的时候,就是“砰”的一声巨响。关超的父亲跟厂里签了合同,去非洲五年,月底他出了成绩就走。
而这项工作的福利之一是子女大学毕业即可进入航天城接班。关超是在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才知道的这件事。
他父亲当时执拗地要求他必须报考本科,三本自费都无所谓,但是必须有本科文凭。“专科给你丢人?还是我给你丢人?”关超怒喊,摔门要走的时候,男人突然跪下来。关超整个人僵住。
男人急迫说:“我求求你行不行?你就听我这一次,以后我都不管你。”关超背对着他,好半晌问了一句:“你以前是管了还是怎么?”
男人当时抱头痛哭,“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可你就听我这一次行不行?考个大学就行,我去非洲五年,给你换了这个接班的名额,可能也不是什么好出路,但算我赔给你的。”
关超此刻才知道父亲即将去往非洲。
他急促转身,看到的中年男人颤抖的头顶,是一圈灰白的发。
“我就这么点本事,不能帮你什么,就想给你换个一辈子的保障,也许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出路…………可怎么说大学文凭怎么都有用些,你毕业了不回来也没事,想回来至少有个工作养家糊口。你小时候我打你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不起!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你补什么也做不了,你不用原谅我,可这次,能不能听我的…………”
关超退了几步,眼泪扑簌簌掉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男人缩在地上哭成一团。
关超转身踢翻了家里的茶几和桌子,不顾一切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