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山。
玉团儿已经离开两天了,以马匹的脚程计算,应当已经到达好云山。鸡合山庄内,阿谁端着两碗银耳粥,默默走入厅堂,搁在桌上。
屋里只有柳眼一人,自从针刺大脑醒来之后,他就一直不言不语躺在床上,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方平斋在山谷中击鼓,鼓声隐隐可闻,倒是越来越出神入化,雄壮的鼓声居然也能击出悲泣幽怨之声,时而如奔雷惊电,时而如春风鸟语。阿谁并不知晓,若非她不会武功,柳眼武功全失,这样的蕴满真力的鼓声足以让江湖二三流人物真气沸腾喷血而死。
“咯啦”一声,阿谁将银耳粥放在桌上,自玉团儿走后,柳眼越发死气沉沉,有时候一日一夜都不动一下,但她知道他并不是不清醒,只是很空洞。
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已经制成,大恶铸成的他将何去何从?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而要他自己做一个决定很难。她走到他身边,柳眼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出去。”他甚至连眼睛也不睁。
她向外走了两步,他以为她就要出去了,她却停了下来,轻声道,“你……你是要绝食而死么?”他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沉默不语。但……绝食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死,但也许……在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自觉的这么做了。
“不要这样,你要是死了,妹子不知道会多难过,也许你又会再害死一个无辜少女。”她的声音低柔,但并不委婉,说得甚至有些生硬,因为说话的内容太直白,直刺入他心里。“我想现在的你,不会愿意再害谁死。”
“她死了就死了,不管是谁,到头来都会死的。”柳眼冷冷的道,“你也会死,我也会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算……你不在乎妹子,难道你不在乎唐公子的死活?他……他快要死了不是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其实心里深处从未相信过唐俪辞会死,怎样都相信不了,他是那么无所不能,是一只操纵人心的妖物,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总有办法……”柳眼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语声突然变得微弱,“总有办法……救自己……”她转过身来,低声道,“时到如今,你依然相信他无所不能。”柳眼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幽幽的道,“有谁不相信呢?他……他总是无所不能……但……”她接了下去,低声道,“但不可能有人永远无所不能,你害怕他终有一次会做不到,可怕的是……不知道是哪一次……”
柳眼惊异的睁开眼睛,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眼光看着她,她怎能说得这样透彻?就仿佛从自己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抓住放到眼前,难道彼此心中所想的竟是一模一样?阿谁蹲了下来,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很温暖,“牵挂着他,牵挂着妹子,你怎么能死?你要是死了,妹子会伤心致死,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也许你我都想象不出……”她的眼睛微微湿润,“我也不希望你死,虽然……”她的手微微松了一下,他感觉到那手指发冷,听她继续道,“虽然……虽然……”
虽然什么,她很试图要说下去,却始终说不下去。他不知道她是要说“虽然我很恨你”,或者是“虽然你曾经对我做过那么残酷的事”,或者是“虽然你一无是处”……但无论哪句都比哑然的好,至少,不会让他充满自厌。“我……”柳眼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是要绝食而死,只是……只是在想……”他轻声道,“是不是我从不存在,大家都会高兴得多?我活着有什么好?”他望向阿谁,“我只是这样想。”
他的本性,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的手又热了起来,重新握住他的手,“你活着,会给我勇气。”柳眼微微一颤,睁大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很有勇气的人吗?”
“勇气?”柳眼以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茫然不知她在说什么。
她微笑了,微笑得很温柔,“你做错了很多事,伤害了很多人,别人也就重重的伤害你,让你失去很多东西。可是即使是变成现在这样,你既没有怨恨他人,也没有怨恨现实,也没有怨恨自己……”她柔声道,“你只是在后悔,并不怀着怨恨,你也还能关心别人、想念别人,不是很有勇气的话,有谁能承担得起呢?”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从江湖枭雄,到末路逃亡,从操纵着千万人的命运,到千夫所指一文不值,从世上罕见的美男子,到毁容断腿的废人,也许旁人的确很难度过。
但那些曾经拥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真心想要的,所以即使失去也不会太难过……只是那样而已,那也算勇气吗?
如果那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失去了会痛彻心扉的东西,会刻骨铭心的怨恨他人和自己的东西,会深深地陷入无法自拔的东西……是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阿谁,在这个瞬间,他出乎意料的醒悟到……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失去了会痛彻心扉的东西,竟然是……从前的……自己的影子……
那个待人温柔的、细心的男子,只为简单的目的而活,不必思考任何深刻和复杂的问题。曾经深深地恨过自己为什么是那样没用的人,尝试一切方法想要超越唐俪辞,想要彻底的改变自己,但到最后……原来失去的,是最值得珍惜的……单纯的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依然能够成为那个阿眼,他现在不惜……任何代价和努力。但大错铸成的自己,依然有回到从前的资格吗?
“柳眼?”
他抿起唇线,“我……并不是很有勇气,只是很……愚昧,很迷茫。”
阿谁的微笑很温暖,“我觉得你很有勇气,而且现在只要你站在那里,我就会觉得看起来很温暖,即使落魄到了这样的程度,你还是会认真的做事,关心妹子、关心唐公子、关心我。”她摇了摇头,“你比唐公子……要让人觉得安心。”
他惊异的看着她,心中似乎发出了一声脆响,有什么沉重且生锈的东西断裂了,一瞬间心像在腾云驾雾,“你是说……我也有……比他好的地方?”他轻声问,声音很微弱。
“当然。”她握住了他的双手,一句话冲口而出,“唐公子……一点都不好,完全……”说完之后她立即惊觉,闭上了嘴。柳眼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很珍惜的抚摩着她的指侧,感觉那种女人的细腻,随即慢慢收了回来,“为什么不能爱他?为什么非要抗拒不可?”
“唐公子……虽然很在乎我,但他在乎的、疼爱的、折磨的都不是阿谁,是他想象中的别人。”她低声道,这些话从未想过会对人讲,但在柳眼面前不知何故,很自然就说出了口。“他想要人能发疯一样爱他,能为他去死,可是我……”她轻声道,“不论我和他所想的那人有多像,我都不可能为他发疯,或者为他去死。”
她摇了摇头,神色黯然。他把五指插入额前的长发中,支额不动,她不肯为了谁去死,何况是为了一个并不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更何况是一个有其他女人真心爱着的男人。“他想要的……是他的母亲能爱他爱到发疯,能为他去死。”他幽幽的叹息,“他母亲是一个著名的美人,和他长得有五分像,是那种非常端庄,很优雅的女人。”
这是阿谁第一次听说唐俪辞的母亲,心头微微一跳,莫名的感到紧张,“她……她不爱自己的孩子?”柳眼望着她的手指,“不爱。从阿俪……我是说唐俪辞,从他出生到他长大成人,她几乎从来不和他住在一起,也从来不去看他。别人家过新年,全家在一起吃年夜饭,阿俪他们家……”他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过,他父亲会把他锁起来,锁在距离很远的房间里。”
她吃惊的看着柳眼,“锁起来?为什么要锁起来?”她简直不敢想象,身为父母竟然要把孩子锁起来,如果有一天她将凤凤锁在远离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定是已经疯了。
“因为他们怕他。”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和父母过过新年,“他们觉得他是个怪物,每次见他都要带很多人随行,随时随地的保护他们。尤其是他的母亲,他母亲见到他有时候恐惧症会发作……”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害怕到呼吸困难,几乎发疯的那种……状态。”
“怎么会……这样?”阿谁咬唇,“为什么他们要怕他?自己的亲生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唐公子温文尔雅,又不是洪水猛兽……”话说了一半,她神色越发黯然,再也说不下去。是啊,唐俪辞才智双全,温文尔雅,不是洪水猛兽,但她何尝不是对他怀着深深的恐惧,有时候也怕得像看见什么……妖物……一样……
“哈……”柳眼笑了一声,“因为他们相信阿俪是个天生的怪物,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杀人狂,很后悔生了他。不论阿俪做得多好或者多坏,他们都不关心,只是不断的给钱。”他慢慢的道,“他们唯一做的,就是给自己的孩子花不完的钱,让他四处挥霍,没完没了的……”
果然……看唐公子奢华的习惯,就知道他并非突然如此,而是长期以来都是如此生活,所以即使他挥金如土,也丝毫没有不协调的感觉。阿谁深深地咬唇,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和他的母亲……像吗?”
柳眼抬起眼看着她,“不像,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语气疲惫,“但你是个好母亲,或许他心里很期待他的母亲像你这个样子。他说他喜欢你,那不是骗人的。”
她轻轻的笑了笑,“他只是期待有母亲疼爱,只是怨恨他的母亲不爱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却要我来承担?我……我并不是他的母亲。你也好,宛郁月旦也好,我自己也好,都要我忍耐、要我去爱他,只是因为那样的理由,所以他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对我好或者折磨我,我……我就必须敞开一切,抛弃尊严,任凭掠夺和践踏……”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在他发泄完了对母亲的怨恨,满足了他对母亲的索求之后,听到几句歉言,得到一大笔钱财离去——我——我不甘心啊!怎能这样?我不是他的母亲,你们要我爱他,我……我……要怎样爱他?在我心里,他不是一个孩子。”她凄凉的看着柳眼,满怀伤心,“我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圣人,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期待有好结果,会期待有一生一世。我做不到分明看得到分道扬镳的结局,却依然能够去爱他。”
“你越是抗拒,他就越想征服你,就会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越会折磨你。”柳眼低声道,“他会觉得是个游戏,而所有的游戏他都必须赢,你要是让他输了,他要么气到发疯,要么崩溃,要么杀了你。”
阿谁闭上眼睛,“我不想输,也不想逼他……”
“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他认定你。”柳眼慢慢的道,“对不起,我还是希望你能爱他,让他的日子过得好过一些。”
“会说这种话,证明你已经从我这里过去了。”她低声道,“好好活着,对妹子好些,别让她失望。我知道大家都希望唐公子能过得好些,我会……尽力说服自己。”微微一顿,她露出温柔的微笑,“现在可以吃粥了吧?让妹子知道你不吃不喝,一定要骂你了。”
心动神摇……他看着她的微笑,她笑得宽容平静,他满心刺痛——即使明知与唐俪辞相比,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所以人人都宁愿牺牲她的全部去成全唐俪辞的一时之快,但她仍然会说“我会尽力说服自己”,仍然会微笑。
这样的女人……才是真的很有勇气,很坚强吧?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为何他无法放手去抢夺这个女子?她不愿爱上阿俪,那是对的,即使她深深受他吸引。如果自己将她带走,温柔的对待她,也许终有一天能让她回心转意。但……但比起阿谁的心意,他更无法罔顾的是阿俪……
如果他抢走了阿谁,阿俪他会怎么样呢?
柳眼抱住头,他无法想象,阿俪究竟会怎么样……
那一定会发生一些歇斯底里疯狂致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