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冲她咧开嘴,露出两颗大大的上门牙,等着她答话。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活像一只兔子的脸,他现在的样子很像何塞。
“你爸爸是那个店主,对不对?”柯拉问。
“怎么样,我们很像吧?你要知道,大家都管我老爸叫何塞先生,管我叫何塞·朱尼奥尔,朱尼奥尔就是‘小’的意思。我们又长得这么像。只不过我这个人不贪财,可我老爸为了一个大子儿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是真话。”
“去沼泽该怎么走?”
“一直向前走,马上就到了。”
她觉得他一直站在那儿从背后看着她。
马路已经走到头了,土路被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分割得支离破碎。仓库的墙歪歪斜斜破残不堪,那片沼泽地就在墙外面。沼泽地只有中间一小块地方有点清水,四周全是泥塘,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废铁、车胎、泡沫塑料、破箱子,这一堆东西中间长着芦苇,尖尖的苇杆伸向灰色的天空。
柯拉走下沼泽。岸边很泥泞,因此打捞教授尸体时的活动痕迹被保留了下来,盖住了罪犯留下的痕迹:芦苇被踩坏了,废铁被翻了个个儿,被泥塘弄脏的那一面朝上。汽车开过的地方,半干的泥地上留下了车辙凹凸不平的印迹。
不行,这里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了,不过又有什么可找的呢?教授的尸体是在别的地方被拔毛,然后才被什么人或车拖到这里来的,在这里只能指望看到这些人或车留下的痕迹。可是现在连这也不行了,所有的痕迹都被销毁了。真应该好好说格列格和医生一顿:怎么能什么事都不告诉她呢?他们本该马上带她到这儿来的。应该跟格列格谈谈,让他明白到底是谁更狡猾……可是柯拉马上意识到,她根本没法把格列格怎么样,因为他会非常狡猾地回答说:他不敢让柯拉抛开那项神圣的工作——孵化那几个宝贝蛋。老天保佑,千万可别让这些蛋出事,否则就会闹出一场国际丑闻来了。
真该死!现在柯拉一旦离开了那些蛋,她身上那种不真实的母性感觉好像就被抛开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把事情搞砸!她表现得像个新手,就连那些来到手边的罪证都没能好好利用。“天堂鸟”的照片与什么秘密有关?有谁知道照片的含意并想让照片失踪?
柯拉站在沼泽地边上深思着,脚下的泥地软乎乎的,很不结实。在摧残教授尸体这件事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没来得及想清楚,因为一种危险将至的感觉传遍了全身。柯拉惊恐万分,不及多想该怎么办,就向前猛扑了出去,她滑出去一两米,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摔进了沼泽地中央。
她摔进去时溅起了一道粘稠的泥柱,而就在此前一刹那,从她刚才站过的地方,烈火和沙尘冲天而起。
沼泽井不太深,可是奇臭无比,里面混着些旧车胎、破箱子、电器配件、自行车把、电脑外壳、破落地灯。柯拉挣扎着不让烂泥汤灌进嘴里去。她想自己倒最有可能被恶心死。
柯拉绝望地拍打着泥浆,扑扇着越来越沉重的翅膀,尽力把头往上伸着。她肯定在大声叫喊,可是慌乱中她自己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
最糟糕的是,她的努力根本没有用,她扑腾了半天也没有接近岸边,岸离她并不远。
她暗想道:真可怕,如果我真死在这个沼泽里,那就会成为整个银河系的笑柄。
在她这样绝望地胡思乱想的时候,透过“劈里啪啦”拍打泥浆的声音,她听到一个声音……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别再瞎扑腾了,小母鸡!喂,抓住棍子!”
这个放肆的声音似曾相识,让柯拉不那么惊惶失措了。她努力看去,可以看到沼泽边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忙碌着。她用爪子在四周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伸到她身边的棍子尖。她一抓住,救她的人就开始往岸上拖,这下不想喝泥浆也得喝了。
柯拉一边咳着喘着一边爬上了岸,她庞大的身体上糊满了泥浆和脏东西,样子非常可怕。
这时一辆消防车闪着信号灯呼啸着飞驰而来,就在消防车的司机旁边,坐着地方官格列格,他的制帽上面还扣着一顶消防头盔。
他跳下车命令道:“所有的水枪都对准侦探女士使劲喷!”
两三分钟后,大家已经可以认出,坐在一汪黑水中的那只湿淋淋的大鸡就是星际刑警组织的侦探。
柯拉回过神来,眨眨眼睛,从地上站起身,开始在原地不停地跳,好让身子暖和过来。
大家都高兴起来,欢呼庆祝柯拉重获新生。
何塞·朱尼奥尔对看热闹的人说,是他从山上看到母鸡阿姨身陷险境,叫来大人帮忙的。
最先赶来救柯拉的,是“天然产品”商店老板何塞和那个大个子酒吧老板,他们从路上捡了根棍子,靠这根棍子才把柯拉拖出来。
“可那是怎么回事?”酒吧老板问,“在她身边“砰”一声爆炸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我知道,”格列格说,“那是一颗出了意外的气象火箭。你们知道,我们的气象员每天都要发射这种火箭,这次发生了意外,火箭没发射好。”
“这不可能!”何塞先生反驳道,“以前可从没有过这种事。”
“什么都有第一次,”格列格辩证地回答,“我当时也在那儿。我看见了那场面……就像现在看见你那么清楚!我当时看着她,而她忽然跳起来向前飞出去了。”
大家一致同意,就算气象员这样的人物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而柯拉坐着消防车被送回医院去。她身上仍然臭得要命,熏得格列格借口有急事,步行回办公室去了。
消防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消防队员们谈着他们自己的事。柯拉的救命恩人,酒吧老板和商店老板,一路跟在车旁边走着,你一句我一句,回味着刚才那一幕美好情景:每个人都喜欢回味自己的英雄时刻。
“我希望能够报答你们两位。”柯拉说。
两位恩人推辞起来。他们不需要什么礼物,也不需要什么奖赏,他们只要感激之情就够了。
等到车子开进商业街时,迎面走过来的人们吃惊地看着城里这惟—一辆消防车,车上折叠起来的消防梯上坐着一只湿淋淋的大母鸡。两位恩人停下脚步。
“到我那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酒吧老板提议。
“谢谢,下次吧,”柯拉说,“我都不知道鸡喝了酒会怎么样呢。”
“撒酒疯,”何塞先生自信地答道,“肯定会撒酒疯。要不我们就来试试?”
消防车司机按喇叭催柯拉了。
“有空来我这儿看看,”何塞说,“我这儿的一切都是纯天然的。”
这一瞬间柯拉脑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问了出来,把她给吓了一跳。
“您跟我说过,枕头里必须填上真正的羽毛。”
“如果有,我们就填。”何塞先生支支吾吾地答道。
“能不能给我看看这些枕头?”
“我现在没有这种枕头,”何塞急忙说,“全都卖完了。您没有预订。”
“那你这儿什么时候曾经有这种枕头?昨天?今天?”
何塞踮起脚尖,柯拉冲他低下头去,他就俯在她耳边说:“昨天有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羽毛。我说:要。他说可以把羽毛白送给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把我们之间的交易说出去,而且马上把羽毛缝到枕头和羽绒被子里去。于是今天早上我门前就放了一口袋……羽毛。”
“这是真的,”何塞—朱尼奥尔说,“我亲眼看见的。我还帮我老爸往枕头套里塞羽毛来着。”
“羽毛是什么颜色的?”柯拉问。
消防队员在旁边不停地按喇叭催她。
“白色的。”何塞回答。
“那等你知道了那起……事件之后,为什么不告诉别人那个电话和那些羽毛的事呢?”
“这两件事之间又有什么关联?”何塞无辜地反问,“沼泽地里的尸体是一回事,羽毛是另一回事……”
“我认为,”柯拉说,“你出于贪财的目的把教授的尸体偷了出来,然后扔进了沼泽地。”
“我老爸为了一个大子儿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塞·朱尼奥尔说,“他就是这种人。”
老何塞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他一溜烟逃到了墙边。
“我用什么东西能把他从停尸间拖出来,再拖到这里来?”老何塞与其说是冲着柯拉,不如说是冲他儿子嚷嚷着。
“用起重机呗!”挨了打的男孩远远地喊道。
“闭嘴,蠢货!”他父亲冲他一摆手,“叫一辆起重机花的钱比卖枕头挣到的钱多四倍。”
消防队员们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开起汽车走了,把何塞父子俩扔在马路上。
柯拉知道何塞没说错,就算羽毛对他很有用,他也连想都不会想到把教授那个笨重的尸体从停尸间里拖出来,就为了拔他的毛。
真是荒谬!有谁会想要拔教授尸体上的毛呢?
在医院里奥尔谢基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等着她。他想知道有关教授和柯拉的一切情况。
为了安慰他,柯拉只好说,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把教授的尸体从停尸间里偷出来拔了毛,因为他想用真正的羽毛来填充枕头和羽绒被。这种说法虽然无法让柯拉满意,可是却最说得过去,而奥尔谢基也相信了。
他不但相信了这种说法,还想马上就跑到商业街去,用他那双爪子把那个贪财的商人撕成碎片,不过柯拉把他劝往了。反正教授也不会复活了,还是先把他在这里火葬了的好。
然后柯拉又卧到蛋上,开始思考那颗出了意外的火箭和地方官格列格在沼泽地那里出现有没有什么联系。可是他知不知道柯拉当时上哪儿去了呢?
“告诉我,奥尔谢基,”她问助教,“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问过我?”
“只有地方官问过,我跟他说,你去沼泽地了。”
“多谢你。”柯拉说着就打起盹来。
助教踮着脚尖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柯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感冒了,喉咙发痒,嘴角流涎。以前她可从没想到过鸡也会感冒。
因此她一整天都卧在蛋上没动窝。不过这样做也有它的好处,至少对蛋们是有好处的:母亲一直在上面孵着它们当然最好不过了。另外卧在蛋上也有利于思考,她对此已经习惯了。
柯拉想看看那张在教授屋里找到的他的照片,可是照片不见了,因此她无法确证亡夫的羽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午饭过后奥尔谢基来了,他在挖掘场干了一上午,并找到了古时候鸡们的滑雪板——想想看:鸡站在滑雪板上,活像在马戏团里一样!奥尔谢基在城里听说昨天有人差点杀了柯拉,他非常担心。
他绝对确信,火箭不是意外发射出来的——一定是那个恶棍格列格发射的。
柯拉对此保留看法,她可不相信有关恶棍的耸人听闻的说法。对于格列格来说,保住官位步步高升比什么都重要。而谋杀一名星际刑警组织的侦探要冒失去升迁机会的大风险。
为了引开奥尔谢基的注意力,让他不再去转那些危险的念头,柯拉问他鸡是否能飞,他们之中有没有飞行高手。
“当然有了,我们那儿甚至还有飞行高手俱乐部和飞行距离比赛呢。不过这些都是在学校里,我们是不提倡成年人飞行的。你想想看那是什么情景——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忽然一下子飞起来了!”
柯拉低下头,好像赞同他的观点。
“一位能够飞行的绅士会有伤风化,他可以爱往哪堵墙后面看就往哪堵墙后面看,爱冲哪扇窗户里瞧就冲哪扇窗户里瞧——这样你的隐私怎么能逃过好奇的目光和随之而来的恫吓呢?不过上大学之后,成年的柯谢罗人也就不能飞了,体形不适于飞行。”
“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要飞过吗?你到底是只鸟而不是只羊啊。”
“没有,”这只年轻的鸡打心底里承认,“我从来没想飞过,我连坐飞机都受不了,只要一向下看,就头晕。”
“那加利叶尼教授呢?他也受不了飞行吗?”
“这倒是很奇怪,他虽然年高德劭,却跟我说过他想飞,可是他年纪大了,没法飞了。”
“如果他一下子真的会飞了呢?你会不会难过?”
“那我绝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可是你会不会不舒服?”
“当然会不舒服。难道你愿意从我肚子底下看我吗?”
“为什么我要从肚子底下看你?”
“假如我飞起来,你就不得不看我身上最难看的部分——我的肚子。”
柯拉觉得助教的肚子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么糟,他肚子上长着柔软的羽毛,结实而温暖,把头靠上去一定会很舒服。
“看来教授有可能会飞了?”
“这一点我很怀疑,至少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飞过。”
“另外,你有没有拿教授的照片?”
“我干嘛要拿?”
“也许为了留个纪念。”
“我不用照片也能记住他。”
“他是什么颜色的?”
“浅色的!”
柯拉侧耳听了一会儿。
“今天从早上起他们就在啄蛋壳。”她告诉助教。
“我替你感到幸福。”助教说。
“我的苦日子总算快熬到头了。当个孵蛋鸡可真难受!”
“你怎么会觉得难受?”助教的声音里流露出不满,“任何别的鸡处在你的位置上都会感到幸福的!这是幸福!”
“你设身处地想想看,”柯拉说,“你整天都得一动不动地卧在这些蛋上,此外什么也干不了。”
“你说错了,我还替你孵过蛋呢,而且不只一次。”
“可是你没怀过蛋哪!”
“那是你做女人的本份!”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本份。”
“现在你就准备高高兴兴地把小家伙们抛在脑后了?”
“当然了,我等不及重新变回人形呢。”
“你在一位最美丽的女人体内呆过之后,难道还想回到那个又干又瘦的芦柴棒里面去吗?”
柯拉不禁可怜起这个年轻的家伙来,因为他实际上是如此孤独!在加利叶尼夫妇去世后,他本以为柯拉会理解他,可是她不但不理解他,还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想抛开他和还没出壳的小鸡们。
就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奥尔谢基绝望地叫道:“你想过小家伙们吗?想过孩子们吗?它们没有母亲可怎么办?”
“我想,在你的星球上能够找到关心它们的人。”
奥尔谢基跳起来冲到窗口,病房里立刻显得憋闷起来。
“难道你认为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人可以代替你吗?”
“那好啊,”柯拉双翅一摊,“难道为了这些小鸡雏,我就得抛弃我自己的身体,抛弃我的故乡?”
“你应该留在世界上最美好的身体里!”助教的声音都哆嗦了。
“对不起,小伙子!”柯拉怒气冲冲地嚷道,“我的身体美好不美好可轮不到你来评价!”
“那谁来评价?你说,谁?”
助教气得抖着翅膀冲出了房间,一路把地板踩得咚咚响。
柯拉本来想追上他,让他消消气,可是这时从一个蛋里传出了轻轻的敲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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